摘要:两个搬运师傅喊着号子,汗流浃背地把它从狭窄的楼道里挪进来,那股子樟木和老漆混合的味道,瞬间就占领了我家一百平米的空间。
公公把那个金丝楠木大衣柜弄回家那天,天是阴的。
就像我的脸。
两个搬运师傅喊着号子,汗流浃背地把它从狭窄的楼道里挪进来,那股子樟木和老漆混合的味道,瞬间就占领了我家一百平米的空间。
味道很冲,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带着傲慢态度的远房亲戚。
我老公陈阳跟在后面,一脸的赔笑,又是递烟又是递水。
“师傅慢点,慢点,别磕着碰着。”
我站在客厅中央,抱着手臂,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个家,好像突然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衣柜“咚”的一声在预留的位置落定,整个地板都跟着震了一下。
那颜色,深沉得近乎发黑,在昏暗的光线下,表面流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光泽,像凝固的蜂蜜。
雕花繁复,是些我看不懂的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的图样,透着一股子陈旧的威严。
公公陈卫国背着手,像检阅士兵的将军,围着衣柜转了两圈,脸上是那种近乎痴迷的满意。
“好,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伸手去抚摸柜门,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情人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老木头味儿更重了,压得我胸口发闷。
我走到陈阳身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多少钱?”
陈阳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伸手想揽我的肩膀,被我一个侧身躲开了。
“小声点,爸听着呢。”
“我问你,多少钱?”我加重了语气。
他支支吾吾,最后比了个手势。
一个“十”。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万?”
陈阳摇了摇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十万。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就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十万!
那是我跟陈阳攒了整整两年,准备明年给儿子换个好点学区房的首付的一部分。
就这么,变成了一块杵在客厅里、连呼吸都带着陈腐味道的木头?
我一把拉过陈阳,把他拽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
“陈阳,你跟我说实话,那十万块,是不是你爸的养老钱?”
“是……”他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疯了?还是你爸疯了?十万块买个衣柜?他是不是被人骗了?”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声点!”陈阳急了,“爸说这是金丝楠木,孤品,有收藏价值的,以后能升值。”
“升值?”我气笑了,“你信吗?现在什么贩子最会忽悠人?就是专骗你们这种想发财又没门路的老头儿!”
“我爸他……他就是喜欢。他念叨这个柜子好久了。”
“喜欢?喜欢就能花十万块?那是我儿子未来的学区房!是我们一家人未来的保障!”
我越说越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不是十万块钱的事,这是对我整个生活规划的无情践踏。
我们每天算计着水电费,在社区团购买打折的菜,连给儿子报个贵点的兴趣班都要犹豫再三。
结果呢?
结果他爸,轻飘飘地,就把我们两年的心血,换成了一个“喜欢”。
“林姝,你别这样,”陈阳试图安抚我,“钱没了可以再赚,爸年纪大了,就这么点爱好了。”
“爱好?”我甩开他的手,“他的爱好就是让我们一家喝西北风?陈阳,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
门外传来公公的咳嗽声,我和陈阳的争吵戛然而置。
空气里一片死寂。
我能想象到,他就站在门外,听着我们为了他买的这个“宝贝”吵得天翻地覆。
过了几秒,公公的脚步声走远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憋屈,一屁股坐在床上,眼泪掉了下来。
陈阳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知道你委屈,可那是我爸。”
“你爸,你爸就可以不顾我们死活吗?”
那天晚上,谁也没吃饭。
公公一个人在客厅里,拿着块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那个衣柜,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京剧。
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银行APP上那个刺眼的“-100,000.00”,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从那天起,那个金丝楠木衣柜,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忌。
谁也不能说它不好,谁也不能质疑它的价值。
它像一尊神龛,供奉着公公的固执和我的委屈。
公公每天至少要擦三遍,早中晚,雷打不动。
用的是专门的核桃油,擦完后整个屋子都飘着一股油腻腻的香气。
他甚至不许我们靠近,尤其是五岁的儿子淘淘,只要一摸柜子,他立刻就板下脸。
“去去去,小孩子手脏,别乱摸,摸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淘淘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冲过去抱起儿子,怒火中烧。
“爸,你至于吗?跟一个孩子这么说话?”
公公眼睛一瞪,“我这柜子金贵着呢,本来就是给你们留的,你们现在不爱惜,以后怎么办?”
“我们不稀罕!”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公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陈阳赶紧过来打圆场,“爸,林姝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心疼孩子。”
“我听得出来!”公公一甩手,“你们就是嫌我老了,花钱碍你们眼了!我花的又不是你们的钱!”
“那是我跟你妈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上自己房门,再也没出来。
我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是,钱是他的。
可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不就应该把钱花在刀刃上吗?
为了这事,我和陈阳冷战了一个星期。
他睡书房,我睡卧室,一个屋檐下,活得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家里气压低得可怕,连儿子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
周末,我姐林蔓带着孩子来串门。
她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庞然大物。
“哟,发财了啊?换这么个古董大家具?”她是个直肠子,说话不过脑子。
公公正好从房间出来,听到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什么古董,这是金丝楠的,懂不懂?十万块!”他特意加重了“十万块”三个字。
林蔓夸张地“哇”了一声,凑过去东看看西瞧瞧。
“十万?真的假的?妹夫,你们家现在这么有钱了?”她朝陈阳挤眉弄眼。
陈阳尴尬地笑了笑。
我把林蔓拉到厨房,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她听完,差点把手里的苹果给捏碎了。
“他疯了吧?十万块?我跟你说,这玩意儿十有八九是假的!现在外面那些骗子,专门拿点什么花梨木、柚木刷层金粉就冒充金丝楠,坑的就是你爸这种老头儿!”
“我说了,他们不信啊。”我叹了口气。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林蔓是个行动派,“我认识个朋友,在古玩城开店的,我让他过来给瞧瞧,要是假的,必须退货!”
我有点犹豫,“这样……不太好吧?爸会生气的。”
“生气?气死总比被骗光强!这可是十万块!”
林蔓说着就掏出手机打电话。
半小时后,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穿着中式对襟衫的男人就上门了。
林蔓介绍说,这是“王老师”,资深鉴定专家。
公公一听是专家,虽然脸上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透着一股子期待,仿佛急于让权威来证明他的眼光。
王老师装模作样地拿出个放大镜,又掏出个小手电,对着柜子照来照去,敲敲打打。
公公跟在后面,一脸紧张。
“怎么样,王老师?我这料子,没错吧?”
王老师沉吟了半天,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陈大爷,您这柜子……木头是好木头。”
公公的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但是,”王老师话锋一转,“要说是金丝-楠,还差了点意思。这金丝的反光,有点浮于表面,像是后期处理过的。而且这包浆,也太新了点。”
公公的笑容僵在脸上。
“您……您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东西,也就是个不错的硬木家具,市场价嘛……撑死两万。”
两万。
十万,变成了两万。
那八万块,蒸发了。
公公的脸,瞬间从涨红变成了煞白,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沙发。
“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跟我说是祖传的……”
我看着公公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涌上一阵心酸。
他就像一个坚信自己买了绝世珍宝的孩子,被人当众戳穿,那只是个玻璃弹珠。
林蔓还在旁边添油加醋:“爸,您看,我就说您被骗了吧!赶紧找人退货去!八万块呢!”
“不退!”公公突然吼了一声,眼睛通红,“我不退!这就是金丝楠!你们懂个屁!”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开,自己守在那个柜子前面,谁也不让碰。
“都给我滚!”
那天,我姐被公公骂走了。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公公彻底不跟我们说话了,他把那个柜子当成了他唯一的战友,每天擦得更勤了,仿佛要把它擦出真正的金丝来。
我和陈阳的关系也丝毫没有缓和。
他怪我找人来刺激他爸,我怪他懦弱无能,眼睁睁看着亲爹被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那个衣柜,像一根刺,扎在我们家每个人心里。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周末,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里的尘埃都在跳舞。
陈阳带着儿子去上兴趣班了,公公去公园找他的老伙计下棋了。
家里难得这么安静。
我做了个大扫除,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最后,只剩下那个金丝楠木衣柜。
我看着它,心里百感交集。
说实话,抛开价格不谈,它确实很漂亮。
阳光照在上面,那些金丝一样的纹路,真的像在流动。
我叹了口气,打了一盆清水,拿了块干净的软布。
就算再不喜欢,它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我不想每天看着它蒙着一层灰,像我们家人的心情一样。
我擦得很仔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擦到柜子侧面靠近底部的一个角落时,我的抹布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我停下来,仔细看。
那是一块雕花,雕的是一朵祥云。
祥云的边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我心里一动,用指甲轻轻地在那条缝隙上划过。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那块祥云雕花,竟然往下沉了一点点,弹出了一个不到一指宽的边。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暗格?
电视剧里的情节,竟然发生在了我家?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家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的风声。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里面会是什么?
金条?房产证?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巧合?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用手指捏住那个弹出来的边,轻轻往外一拉。
没有想象中的阻力。
一块大约三十厘米见方的木板,被我悄无声息地抽了出来。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我面前。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凉的、方方正正的铁盒子。
盒子不大,像个小号的月饼盒,上面还上着一把小小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我把盒子拿出来,放在地上。
锁是锁着的,没有钥匙。
怎么办?
砸开?
不行,动静太大了,公D公回来会发现。
我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忽然想起了儿子平时玩耍的工具箱。
我翻箱倒柜,找到一根细铁丝。
我以前在网上看过开锁的视频,凭着记忆,我把铁丝伸进锁孔里,胡乱地捅了几下。
没想到,“啪嗒”一声,那把老旧的铜锁,竟然真的被我捅开了。
我做贼心虚地看了一眼门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铁盒的盖子。
那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成沓的钞票。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最上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
男人笑得一脸憨厚,姑娘的眼睛弯得像月牙。
是年轻时的公公和婆婆。
婆婆在我嫁过来之前就因病去世了,我只在老相册里见过她。
照片里的她,那么年轻,那么鲜活。
照片下面,是一沓用红绳捆着的信。
信封已经脆得快要碎了,上面的字迹,是公公那手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收信人,是张岚。
我婆婆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绳,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的开头写着:
“吾妻张岚亲启。”
日期是四十年前。
那时候,公公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城里的木器厂当学徒。
信里,他用笨拙又真诚的文字,向远在乡下的未婚妻描述着城里的生活。
他说厂里的伙食很好,顿顿有肉,让她不要担心。
他说师父很器重他,教了他很多手艺,他以后一定能让她过上好生活的。
信的结尾,他写道:
“阿岚,等我。等我学成手艺,我就回来娶你。我会亲手给你打一个最漂亮的嫁妆柜子,用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木头,上面刻满龙凤,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我的手微微颤抖。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几十封信,记录了他们从相恋到结婚,再到生下陈阳的全部过程。
有甜蜜,有争吵,有生活的艰辛,有对未来的憧憬。
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一个叫陈卫国的年轻人,如何在煤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下对一个叫张岚的姑娘的承诺和思念。
在信的下面,我还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小的木雕。
打开手帕,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鸟,翅膀张开,做着飞翔的姿势。
木头已经有了包浆,看得出经常被人摩挲。
这只鸟,我在那些信里看到过。
公公在信里说,他想她的时候,就刻一只小鸟,希望它能代替自己,飞回她的身边。
原来,这不是一只,这是最后剩下的一只。
铁盒的最底层,是一本红色的存折。
我打开一看,上面的开户人是公公的名字。
最后的余额,是十万零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取款记录,只有一笔。
就在一个月前,取款金额,整整十万。
下面还有银行柜员盖的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所以,那十万块,真的是他和我婆婆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
不是什么投资,不是什么理财,就是他们压箱底的养老钱。
我拿着那个铁盒,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久久无法动弹。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满脸。
我一直以为,公公买这个柜子,是老糊涂了,是虚荣,是为了跟人攀比。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他不是在买一个柜子。
他是在完成一个四十年前,对妻子的承诺。
那个鉴定师说,这柜子不值十万,最多值两万。
也许从市场的角度,他说的是对的。
可是在公公心里,这个柜子,是无价的。
它是他逝去的青春,是他和婆婆相濡以沫的爱情,是他对亡妻沉甸甸的思念。
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擦拭它,为什么不许任何人碰它。
因为他擦的不是木头,是回忆。
他守的不是柜子,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我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回铁盒,锁好,再塞回那个暗格里。
我把一切都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傍晚,公公和陈阳他们一起回来了。
公公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换了鞋就径直走向那个衣柜,拿出他的宝贝软布,准备开始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软布。
他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我。
“你干什么?”
“爸,我来擦吧。”我轻声说。
他狐疑地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陈阳也惊讶地看着我。
我没有解释,只是学着他的样子,蘸了一点核桃油,顺着木头的纹理,一点一点,认真地擦拭。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
阳光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柜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些繁复的雕花,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
我好像能看到,年轻的公公,是如何一刀一刀,把他的爱和承诺,刻进这块木头里的。
公公就站在我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我擦了很久,直到整个柜子都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我直起身,把软布递还给公公。
“爸,这个柜子,真好看。”
我说的是真心话。
公公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在闪动。
他接过软布,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嗯”了一声,转过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餐桌上的气氛不再那么压抑。
我给公公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爸,多吃点。”
他愣了一下,默默地吃掉了。
陈阳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睛里满是欣慰和不解。
吃完饭,我把他拉到卧室。
“老婆,你今天……”
“陈阳,”我打断他,“爸的那个柜子,我们不卖了,也不退了。”
“啊?”陈阳很惊讶,“你想通了?”
“嗯,”我点点头,“不但不卖,我们还要好好放着,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没有告诉他暗格的秘密。
那是属于公公和他妻子的秘密,我没有权利去揭开。
我要做的,是守护这个秘密,守护这个老人最后的一点念想。
“可是,那十万块……”陈阳还是有些犹豫。
“钱没了可以再赚,”我把白天他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爸只有一个。”
陈阳看着我,许久,然后用力地把我抱进怀里。
“老婆,谢谢你。”
那个拥抱,驱散了我们之间一个多月的寒冰。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对那个金丝楠木衣柜,不再有任何抵触。
我甚至会主动帮公公一起擦拭它。
每次擦拭,我都会想起那个铁盒里的东西,心里就涌起一阵暖意。
我们家,因为一个柜子,差点分崩离析。
也因为这个柜子,重新找到了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东西。
那不是钱,是理解和爱。
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
直到半个月后,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天是个周六,我正在厨房准备午饭,门铃响了。
陈阳去开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
男人一进门,就熟络地跟陈阳打招呼,然后目光直接锁定了客厅里的那个衣柜。
“陈老哥在家吗?我来看看我的‘老伙计’。”男人笑着说。
公D公正从房间出来,看到他,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老李,你怎么来了?”
这个姓李的男人,就是把柜子卖给我公公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
他是来干嘛的?
难道是公公后悔了,让他来把柜子拉走?
李老板绕着柜子走了一圈,啧啧称赞:“陈老哥,还是在你这儿,它才算找到了真正的主人啊。你看这光泽,被你养得多好。”
公公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老哥,”李老板搓了搓手,脸上堆着笑,“是这么个事儿。前两天,有个香港来的大老板,到我店里,不知怎么就听说了您这个柜子,非要见识见识。”
“我这不就带他来了吗?结果人家一看,就走不动道了,非要买。”
我心里一紧。
“他出这个数。”李老板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万?”陈阳失声叫道。
李老板摇了摇头,神秘一笑。
“三百万。”
三百万!
我和陈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十万买的柜子,转眼就变成了三百万?
那岂不是说,王老师看走眼了?这柜子,真的是个绝世珍宝?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三百万,别说学区房了,全款买一套大房子都够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公公。
只见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李老板。
“我不卖。”
三个字,掷地有声。
李老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陈老哥,您……您再考虑考虑?那可是三百万啊!现金!”
“我说,我不卖。”公公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李老板急了,“老哥,当初我十万块卖给你,那是看在咱们师出同门的份上,你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吧?这买卖成了,我分您三十万的好处费,怎么样?”
公公冷笑一声。
“老李,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这柜子是什么料,我比你清楚。我师父当年教我的时候,你还在旁边端茶倒水呢。”
“这木头,是块好木头,但绝不是什么千年金丝楠。三百万?你拿去糊弄鬼吧。”
李老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花十万块买?”
公公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柜子前,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雕花。
“因为这个柜子,是我做的。”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们耳边响起。
我和陈阳都惊呆了。
公公……做的?
“四十年前,我还在木器厂当学徒。我师父接了个大活,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一套家具。这块料,是当时剩下最好的边角料。”
“我求了师父好久,他才同意让我用这块料,给我的未婚妻,也就是陈阳他妈,打一个嫁妆柜子。”
“我花了三个月,不眠不休,把我会的所有手艺,都用在了上面。”
“上面的每一刀雕花,都是我想着她的样子刻的。”
公D公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是,柜子做好了,她家里却出了事。她弟弟生了重病,急需一笔钱。我们没办法,就把这个柜子,五百块钱,卖给了当时一个收旧货的。”
“那五百块钱,救了她弟弟的命。”
“她总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用上我亲手为她打的嫁妆。”
“我也一直觉得,这是我欠她的。”
公公转过身,看着李老板。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这个柜子。没想到,它最后会转到你手里。”
“老李,十万块,买的不是这块木头,买的是我这四十年的一个念想。”
“你现在,想用三百万,把它从我这里再买走?”
“你觉得,可能吗?”
李老板哑口无言,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设的一个局。
他知道公公在找这个柜子,知道这个柜子对公公的意义。
所以他故意开价十万,吃准了公公无论如何都会买。
现在,他又编造出一个香港大老板,想用一个虚无的三百万,来骗走这个柜子,再高价卖给真正识货的人。
人心,怎么可以险恶到这个地步?
“滚。”
公公只说了一个字。
李老板灰溜溜地走了。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公公的背影,那个平日里有些固执、有些沉默的老人,此刻在我眼里,却无比高大。
陈阳走过去,扶住公公的肩膀。
“爸……”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公公拍了拍他的手。
“傻小子,别觉得你爸傻。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
他顿了顿,又说。
“但总得有人为它买单,付出的,是半辈子的惦念。”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理解了这个男人。
他用十万块,买回了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买回了自己一生的意难平。
这笔买卖,太值了。
我走进厨房,默默地把饭菜端上桌。
那天的午饭,我们一家人吃得格外香甜。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因为这个柜子发生过任何争执。
它静静地立在客厅的一角,像一个沉默的家人,见证着我们的喜怒哀乐。
我偶尔会想,如果我没有发现那个暗格,如果李老板没有上门,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明白公公的苦心?
也许,家人之间,真的需要多一些耐心,去拨开那些固执和沉默的表象,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一颗怎样柔软的心。
第二年春天,我们用重新攒下的钱,加上公公非要补贴我们的一部分,成功买下了一套心仪的学区房。
搬家那天,我们全家总动员。
搬家公司的车都装满了,最后只剩下那个金丝楠木衣柜。
搬家师傅看了看,面露难色。
“这柜子太重了,而且看样子是老物件,我们不敢随便搬,万一磕了碰了,赔不起。”
陈阳正准备加钱,公公却摆了摆手。
“不搬了。”
我们都愣住了。
“爸,不搬了?那放哪儿啊?”
“就放这儿吧。”公公看着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这房子,我们不卖了。以后,这里就是你妈的家,也是这个柜子的家。”
“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回来这里住。有它陪着我,我就觉得,你妈还在。”
我看着公公,眼眶一热。
我明白了。
这个柜子,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家具。
它是他和婆婆爱情的见证,是这个家的根。
根,是不能随便移动的。
最终,我们只搬走了我们的行李。
那个金丝楠木衣柜,和公公一起,留在了那个充满了回忆的老房子里。
新家很宽敞,很明亮,儿子的房间里有大大的落地窗。
一切都很好。
但我总觉得,家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安心的樟木香。
也少了一个每天雷打不动,拿着软布,虔诚地擦拭着回忆的老人。
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带着儿子回老房子去看公公。
一推开门,那股熟悉的味道就会扑面而来。
公公会给我们做好吃的红烧肉,然后坐在他的柜子旁边,给我们讲他和婆婆年轻时候的故事。
儿子最喜欢听这些。
他会趴在柜子上,用小手指着上面的雕花。
“爷爷,这个是龙吗?这个是凤凰吗?”
公公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
“是啊,这是爷爷刻给奶奶的龙和凤凰。”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祖孙俩的身上,也洒在那个流淌着金色光泽的衣柜上。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最完整的样子。
一个家,需要的不仅仅是崭新的房子和昂贵的家具。
它更需要一些有故事、有温度的老物件。
需要一些能够承载记忆,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东西。
那个价值十万的衣柜,它教会我的,远比十万块要多得多。
它让我明白,生活里最珍贵的,永远是那些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承诺,比如思念,比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跨越了生死的爱。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