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打县里修了高铁站,咱老柳庄的汽车站就冷清了。要不是村里老支书执意保留这趟到县城的班车,说是方便村里老人看病,恐怕连这座破旧的候车室都得拆了建小卖部。
我没见过这么多人来车站。
自打县里修了高铁站,咱老柳庄的汽车站就冷清了。要不是村里老支书执意保留这趟到县城的班车,说是方便村里老人看病,恐怕连这座破旧的候车室都得拆了建小卖部。
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二十几个人挤在这小小的候车室里,脖子都伸得老长,盯着远处拐弯的地方。
“来了没?”
“还没呢,这趟车总得等赵师傅歇够了才发车。”
他们不是在等车,是在等一个人——张大海,我的大哥。
说是我大哥,其实没半点血缘关系。我姓柳,他姓张。他是我爹当年在煤矿救出来的一个孩子,那时我才五岁,他十四岁。爹领他回家那天,他浑身是煤灰,站在门口不敢进屋。我妈拿盆热水给他洗脸,洗完才发现这孩子长得挺俊,就是太瘦了,眼睛又大又亮,像只受惊的小鹿。
我爹问他:“你家在哪?”
他摇头,说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他是外省来的,跟着父母到处打工,那次矿难,他爹娘都没逃出来。
我妈二话没说,从锅里给他盛了碗面条。他吃得贼快,噎得直咳嗽。我妈又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去的手还在抖。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爹说。
就这样,张大海在我家住下了,成了我的”大哥”。
那些年,庄稼地越来越少,年轻人都想出去。我爹说:“读书少只能干重活,反正是苦,还不如在家里苦。”但大哥不这么想。高中毕业那年,他趁夜里偷偷收拾了行李,给我爹妈留了张纸条,就走了。纸条上写着:“等我挣了钱,一定回来看你们。”
后来才知道,他去了深圳。
第一年他寄回来两百块钱和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站在一栋高楼前,穿着件格子衬衫,瘦得很。
第三年,他寄回来五百块和一个小录音机,说是给我听英语用的。那时我刚上初中,他在电话里说:“柳小妹,好好学,别像我一样没文化。”
第五年,他在电话里说找了个女朋友,广东本地人,会做很好吃的粤菜。我妈在电话那头笑得合不拢嘴,说:“儿啊,带回来给我们瞧瞧。”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过两年吧,等我再攒点钱。”
那时候家里条件确实不好,我爹腰伤复发,干不了重活了。我妈去镇上的鞋厂打工,一个月六百块。大哥每年都会寄钱回来,有时候一次一千,有时候两千。我上高中那年,他一次性寄了五千,纸条上写着:“柳小妹的学费。”
第八年,电话里他说结婚了,但没能回来。说是工厂忙,请不了假。我爹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我妈做了一桌子菜,拍了照片让我用刚买的数码相机拍下来,寄给大哥看。
第十年,他说有了个儿子,取名叫张小山,因为想家。他说等孩子大点,一家人一起回老家看看。我妈高兴得直搓手,念叨着要给孙子(她一直这么叫)准备啥好吃的。
可等着等着,就是等不到人回来。
电话里的借口越来越多:厂里加班、孩子生病、老婆不想动、护照办不下来……我爹越来越少接他电话,有时候听到是大哥,就把电话递给我妈,自己出去抽烟。
到了第十二年,大哥的电话越来越少。他在深圳开了个小加工厂,忙得很。有一次通话,我听到背景里有人用广东话说话,大哥也回了几句,那口音地道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一晃,就是二十年。
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我考上大学,毕业,在县城找了份工作,自己成家了。我爹在五年前走了,走得突然,那时大哥说厂里脱不开身,最后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我妈哭了整整七天。
三年前,大哥在微信上告诉我,他老婆走了,带着儿子回了广东老家。我问他为什么,他没回,只发了个喝酒的表情。
就在上个月,大哥突然说要回来。不是探亲,是要回来住了。说是把厂子盘给了别人,准备回老家养老。我妈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买了一大堆菜,说是要给儿子接风。
“柳老师,你大哥真的回来了?”
我回过神,是村里开小卖部的王婶在问我。我点点头:“嗯,今天到。”
“这一去二十年,变化大不?听说在广东发财了?”王婶压低声音问。
我笑了笑没回答。村里人都这样,大海离开时背着个旧书包,身上只有爹给的两百块钱。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村里传言他在外面挣了大钱,买了别墅、开了工厂。实际上呢?我们家只知道他确实开了个小厂,但日子过得怎样,谁也说不准。
车来了,发动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站台上的人群骚动起来,我妈扶着拐杖,挤到了最前面。
车停了,车门打开,人一个接一个下来。
最后一个是大哥。
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二十年前离家时,他还是个身材挺拔的小伙子,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腰有点驼、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穿着件深蓝色的外套,洗得发白,背着个大包,手里还提着个编织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妈。”他放下包,喊了一声。
我妈愣住了,看了他好几眼,才确定这是自己的儿子。然后她哭了,扑上去抱住了大哥。大哥也哭了,那一刻,仿佛二十年的时光都消失了,他又成了那个站在我家门口、浑身是煤灰的少年。
村里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广东的事,问他做了什么生意,挣了多少钱,为什么突然回来……大哥只是笑,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回家的路上,大哥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房子、树、甚至是路边的石头。
“这条路修好了,以前都是泥巴路。”他说。
“早就修好了,你走后第三年就修了。”我妈说。
“老槐树怎么没了?”他又问。
“十年前被雷劈了,你忘了?我还在电话里跟你说过。”
大哥挠挠头:“是吗?记不清了。”
我看着大哥的背影,他似乎比我记忆中的要矮了,走路也没那么有精神了。那个编织袋看起来很重,我主动去接:“我来拿吧。”
“不用,不用。”大哥把袋子往身后藏了藏,“里面是些土特产,给你妈带的。”
到家后,村里的热闹还没完。左邻右舍都来看”大老板”回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有的甚至开始打听能不能介绍个工作给自家孩子。
大哥只是笑,说:“我那小厂子也关了,现在啥也不是了。”
“怎么会呢?听说你在广东买了大房子,开了工厂呢!”王婶不信。
大哥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哪有那么好的事,就是个小作坊,十来个工人,勉强糊口。”
气氛有点尴尬。我赶紧岔开话题:“大哥,你带了啥回来?”
大哥这才想起那个沉甸甸的编织袋,把它放在桌子中央。
“妈,柳小妹,这是我给你们带的广东特产,一路上提着,可累死我了。”
我妈笑着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堆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她一样一样拆开:腊肠、咸鱼、一些干货、一罐老干妈(这也算广东特产?)、一包茶叶……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邻居们的眼神有些失望,窃窃私语起来。我听到有人说:“就这?传说中的大老板就带回这些?”
我有点生气,正要说话,大哥却笑了:“哎呀,包得太紧了!小妹,帮我一起拆拆。”
我低头去拆剩下的包裹。突然,从一包干菇里掉出一张照片。我捡起来一看,是张老照片,已经发黄了。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大哥,站在一个简陋的工棚前,旁边是个瘦小的男孩。
“这是……”
“我刚去深圳那会儿,在建筑工地上干活,那小子是工头的儿子,每天来送饭。”大哥接过照片,笑了笑,“那时候真苦啊。”
他把照片递给我妈看。我妈看了半天,眼泪又下来了:“儿啊,你在外面受苦了。”
大家似乎都忘了刚才的尴尬,专心听大哥讲他在外面的故事。故事没有传说中那么精彩:刚去深圳时在工地搬砖,后来去了制衣厂当学徒,再后来认识了老乡开了个小加工厂,一直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没发大财,但也饿不着。”大哥说。
很晚了,邻居们才散去。我妈去厨房准备夜宵,我和大哥坐在堂屋,有点沉默。
“小妹,你过得怎么样?”他突然问。
“挺好的,在县中教语文,老公在建筑公司上班,孩子今年上初二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哥点点头,又沉默了。
我忍不住问:“大哥,你真的要回来定居了?”
他看了看四周,点点头:“嗯,回来了。广东那边……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那你儿子呢?”
“他跟他妈妈在一起。那孩子,从小在广东长大,连咱们这儿的话都听不懂,更别说回来住了。”大哥的眼睛有点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岔开话题:“那个编织袋里,还有一包没拆开呢。”
大哥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把那个最后的包裹拿了过来。包裹用了好几层报纸,层层包裹着,最里面是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叠纸。
“这是什么?”我问。
大哥没说话,把那叠纸递给我。我低头一看,这是房产证?上面写着”张大海”的名字,还有一个地址,是县城最新开发的那片小区。
“大哥,你在县城买了房子?”
他点点头:“去年买的,按揭,首付花了我积蓄的一大半。”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所以大哥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攒钱,不是不回来,而是在准备着回来的路。
“为什么不早说?”
“有什么好说的,万一没攒够呢?”大哥苦笑,“再说了,这房子也不大,两室一厅,够我住就行。”
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没有传说中那么”成功”,没有大房子,没有豪车,甚至连家庭都没能保住。但他一直记着这个家,记着要回来。
那个编织袋里的东西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不仅仅是些不值钱的特产,而是大哥二十年漂泊生活的见证,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家的证明。
“小妹!大海!”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快来尝尝这个咸鱼,大海带回来的!”
我和大哥相视一笑,一起走向厨房。
厨房里,我妈已经把那条咸鱼煎得金黄,香气四溢。大哥接过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突然眼泪就下来了。
“大哥,怎么了?”我有点慌。
“没事。”他擦了擦眼睛,“就是…这个味道,和记忆中的一样。”
我妈走过来,抚着他的背:“傻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哥点点头,又夹了块咸鱼放进我碗里:“小妹,尝尝。这是我那边最有名的咸鱼,每次去市场,老板都给我留着。”
我咬了一口,咸香扑鼻,确实好吃。但我知道,味道好不是因为这鱼多么特别,而是因为它承载了大哥二十年的思念。
吃完夜宵,我准备回家。大哥把我送到门口,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给我外甥的压岁钱,虽然不是过年,但二十年没见,总该补上。”
我打开看了一眼,是五千块钱,崭新的钞票。这可能是大哥现在全部的积蓄了。
“大哥,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大哥坚持道,“我这个当舅舅的,这么多年没尽到责任,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了,总得表示表示。”
我没再推辞,收下了钱,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天就存进他银行卡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到那个编织袋里最后一个没拆开的小包裹。大哥说那是给我的,让我回家再拆。
到家后,我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给柳小妹”。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大哥工整的字迹:
“小妹,我走的时候,你才十岁。这二十年,我几乎看着你从照片里长大。我没什么文化,写不出好听的话,但我想记录下我在外面的日子,也算是给你的一点礼物吧。”
接下来是大哥这二十年的日记,断断续续的,有时候一个月才写一次,有时候连着写了好几天。内容很平常,多是些工作的琐事、生活的困难、对家的思念……
最后一页,日期是上个月:
“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家了。这二十年,我没有发大财,没有出人头地,连家都没保住。但我始终没忘记,我是张大海,是柳家的大儿子,是柳小妹的大哥。明天,我就启程回家。我要给妈带好多好吃的,给小妹带这本日记。希望他们不会嫌弃我这个失败的游子。”
我读完,泪流满面。
大哥,你没有失败。你带回来的不只是一麻袋土特产,还有二十年不变的思念和爱,这比什么都珍贵。
明天,我要亲自去接大哥来我家住几天,带他去看看这座城市的变化,带他去学校见见我的学生,让他知道,他的小妹过得很好,他可以放心了。
夜深了,我合上日记本,窗外,是家乡的月亮,和二十年前一样明亮。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