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接到老陈电话的时候,我正蹲在菜场挑土豆。天气闷热,菜贩子的吆喝声黏在耳朵上甩不掉。老陈说村里原来的顾家老宅要卖了,问我有没有兴趣。
刚接到老陈电话的时候,我正蹲在菜场挑土豆。天气闷热,菜贩子的吆喝声黏在耳朵上甩不掉。老陈说村里原来的顾家老宅要卖了,问我有没有兴趣。
“顾家?就是那个祠堂后面的大院子?”我一边挑土豆一边问,右手指尖碰到一块烂掉的,小指甲磕到了石头地面,疼得我轻抽一口气。
老家那个地方叫”塘仔口”,村子不大,出门十步远就能碰到熟人,老陈比我大五岁,从小跟我爹混,我喊他陈叔。去年爹过世后他总来看我,有时候带点村里种的菜,有时候就带点消息。
“对,就是那个,据说老顾的后人在广东做生意,不回来了,宅子要便宜卖掉。”
我眯起眼睛在脑子里寻找那所房子的模样。记得小时候,那确实是村里最气派的宅子,深灰色的砖墙,朱红色的门,两进的院落,门楣上有些模糊的雕刻。可惜后来无人居住,听说大门都被拆了做柴火。
菜贩子瞪了我一眼,我才发现自己拿着土豆发呆太久了,赶紧挑了两斤付钱。
“多少钱?”我突然有了兴趣。
“八万,院子都还在,房子破了点,但地基好,还有六分地。”
六分地在乡下不算多,但对我这个刚从城里被裁员的中年人来说,或许是个新起点。
我就这么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老家,鬼使神差地买下了顾家老宅。
第一次走进宅子时,我愣住了。
记忆中富丽堂皇的宅院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院墙有半人高的地方垮塌了,长满了牵牛花和野草。主屋的房顶部分塌陷,几根椽子像断了的肋骨戳向天空。旁边的厢房情况稍好,至少还有完整的屋顶。
“唉,多好的房子啊。”老陈站在我身后叹气,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扇得身上的汗味儿和烟味儿四处飘散。
我踩着碎砖和杂草走进去,地上有几个空了的啤酒瓶,墙角堆着一摞发霉的杂志。一只黑猫从墙洞里窜出来,吓了我一跳,它望了我一眼,轻巧地跃上院墙,消失在另一侧。
“先别住这吧,我家有空房间,你先住我那。”老陈拍拍我的肩。
我摇摇头:“不麻烦你了,厢房还能住,我带了行军床。”
老陈啧了一声:“你这倔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
夜里,蚊子嗡嗡地叫,我躺在行军床上,盯着漏着月光的屋顶,听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蛐蛐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是城里的日子太累了,或许是想找回一些什么。睡着前,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村里玩耍的情景,那时候院门还在,朱红色的漆已经斑驳,门环上总是系着一根麻绳,好让村里的孩子拉着玩。
清晨醒来时,我的腰酸得厉害,一个趔趄差点踩到地上的一只大蜘蛛。
屋外,阳光正好,这个角度看过去,老宅还挺有意思的。破败中藏着某种尊严,就像那些舍不得休息的老人,明明腿脚不便,还硬撑着去地里转一圈。
我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配字:人生新阶段。
没想到点赞的不多,倒是好几个人私信问我是不是被骗了,买了个烂尾房。
修缮工作比我想象的要麻烦许多。
先是请了村里的几个闲汉帮忙清理杂物和残砖。他们干活时总喜欢讲顾家的旧事,说以前的顾老爷有多阔气,家里请了两个长工,还养着一匹白马。说话间就把烟蒂随手弹到刚扫干净的地上,我也懒得说什么。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大家席地而坐,我打开从镇上买来的啤酒分给大家。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大家都叫他老汪,接过啤酒后没急着喝,而是用袖子擦了擦瓶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栋老宅。
“以前顾家可热闹了,”他啜了一口啤酒,嘴角的泡沫被他舌头一卷,“顾老爷是地主,但人很好,粮食欠收的年份从不催着交租。他儿子顾铭学,那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北京回来的。”
我第一次听到顾铭学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让我心里一动。
“后来呢?”我问。
老汪摇摇头,又灌了一口啤酒,话题一转:“今年的西瓜好贵啊,五块钱一斤呢。”
第二天,我买了一辆二手电动三轮车,装上工具和材料,开始了正式的修缮工作。
我从厢房开始。把破损的门窗卸下来,清理墙面,准备重新粉刷。当我用铁锤敲打西墙检查结实程度时,突然发现一处声音不对——有些空洞。
仔细检查后,我发现这面墙有一段大约一米见方的区域,敲起来的声音和其他地方不同。我用铁锤小心地敲开砖缝,发现里面确实是空的。
又敲了一会儿,一块砖松动了,我把它拿下来,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
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到洞里似乎有东西。
我把洞口扩大,伸手进去,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拖出来,是一个铁皮盒子,已经锈迹斑斑,但锁扣还算完好。
锁已经锈住了,我用螺丝刀撬了半天才打开。
盒子里面是几叠用草纸包着的东西。最上面那叠是一叠发黄的照片,有大概二十多张,下面是几本发霉的笔记本和一些信件。
照片很老旧,显然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我小心翼翼地翻看,大多是一些人物照片,有的是单人,有的是合影。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日期和简短的说明。
一张合影上站着一群穿着整齐的年轻人,背后写着:“1956年7月,北京大学毕业留念”。
我仔细端详照片中的面孔,突然被其中一个人吸引——那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眉目间有一种执着的神情,他站在第二排靠左的位置,嘴角含笑。照片背后他被圈了出来,旁边写着”我”字。
这就是顾铭学吧?
我继续翻看,有几张是他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两人在某个公园的湖边,在图书馆门口,在一棵大树下。女孩长得清秀,扎着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这些照片背后都写着”与舒安”三个字,偶尔还有日期。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因为我发现这个叫”舒安”的女孩,和我母亲年轻时长得有几分相似。
但这不可能。我母亲姓张,叫张美玲,早年在县城中学教书,跟这个舒安应该没有关系。何况,如果两人真有关系,为什么从来没人跟我提起过?
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继续翻看,下一张照片让我呼吸一滞——这是一张顾铭学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穿着一件对他来说有点大的衬衫,鼻子上还有一小块污渍。顾铭学半蹲着,一只手搭在小男孩肩上。照片背后写着:“1965年春,与小磊”。
我找来放大镜,仔细看那个小男孩的脸,心跳如鼓。
因为那张脸,就是我父亲年幼时的样子。
我记得家里有一张我爸小时候的照片,就是这个年纪,一模一样的圆脸和塌鼻子。
但我父亲姓李,叫李建国,从小在这个村里长大,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据说年轻时做过短工,后来靠种几亩薄田度日。
我爸怎么会和顾铭学有合影?为什么照片上把我爸叫做”小磊”?
我头有些晕,拿出几本笔记本翻阅起来。
其中一本似乎是日记,字迹工整,从1952年开始记录,断断续续一直到1966年。
我随手翻开一页:
1963年4月7日 晴
今天舒安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们都很高兴,但也很担心。现在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我的出身成了最大的障碍。舒安说不怕,她愿意陪我回乡下。我何德何能,能得此良人。
我又翻了几页:
1963年10月18日 多云
儿子出生了,取名顾磊,愿他像块璞玉,光明坚强。舒安坐月子,我守在旁边,看着他小小的脸蛋,有说不出的感动。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为人父的一天。抚养和教育好他,是我们今后最重要的事。
我的手开始颤抖。
再翻几页:
1965年7月2日 雨
情况越来越不妙。今天有人来家里调查,说我藏匿反动文章,还给学生传授资产阶级思想。舒安劝我暂时低调,但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如果真的有不测,只希望舒安和小磊能平安。
最后几页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情绪化的状态下写的:
1966年8月5日
他们要来抄家了。舒安带着小磊回她姐姐家暂避。我把所有可能连累他们的东西都烧了。这本日记和照片不忍销毁,就藏在墙里吧,也许有一天小磊能看到,知道他的父亲不是懦夫。
如果有来生,还愿做你的丈夫,舒安,对不起,我本该给你们更好的生活。
我身子一软,靠在墙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多年来的疑惑突然有了答案。为什么我父亲从不提起自己的童年?为什么他对我说起他父亲时总是含糊其辞?为什么每当我问起爷爷的事情,奶奶总会岔开话题?
原来,我的亲爷爷是顾铭学,一个北大毕业的知识分子,而不是村里那个老实巴交的李老汉。
我回忆起父亲的样子——高高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还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村里人都说他不像李家人。现在我明白了,他确实不是李家的血脉。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老陈家。
“陈叔,我想打听顾家的事。”
老陈正在院子里修理一台旧电风扇,闻言手上动作停了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
他看了我一眼,把手上的螺丝刀放下:“顾家的事啊,我知道的不多。顾老爷早年是个开明地主,解放后被定为富农,但因为表现好,没受什么罪。他儿子顾铭学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文革开始那会儿出了事,听说是自杀了。”
“他…有孩子吗?”我小心地问。
老陈挠了挠头:“好像有个儿子,但后来不知道去哪了。那会儿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这条线索断了。
回到老宅,我继续翻那些信件。大多是顾铭学和舒安的通信,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两人的深厚感情。有几封是舒安的姐姐写来的,内容多是关心妹妹的生活和小孩的健康。
最后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信封上的邮戳是1967年的,寄信人是”张美玲”。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张美玲,我母亲的名字。
信中写道:
姐姐:
收到您的来信,得知您和侄子平安,我们都很高兴。关于您提到的事,我和建民商量过了,我们愿意帮忙。如果您决定把孩子送来,我们会视如己出。现在的形势这么严峻,您和孩子都不容易,希望一切平安。
弟妹美玲
我双手捧着这封信,泪水模糊了视线。
原来我父亲真的是顾铭学和舒安的儿子。文革期间,舒安担心孩子的安全,把他送给了自己的妹妹——我的母亲张美玲和她的丈夫李建民抚养。
我爸从小就被告知自己是李家的孩子,而我的”奶奶”——也就是李建民的母亲,配合着这个善意的谎言。我的亲奶奶舒安,可能在某个地方看着儿子长大,却不能相认。
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破旧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那些照片,想象着半个世纪前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故事。想象着顾铭学和舒安曾经在这里生活,欢笑,憧憬未来;想象着小小的”顾磊”——也就是我父亲,在这个院子里蹒跚学步;想象着他们是如何被时代的洪流冲散。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继续修缮老宅,一边试图寻找舒安的下落。
我去了县城的档案馆,查询了那个年代的档案,只找到了顾铭学的一些记录,证实他确实在1966年8月自杀身亡,罪名是”反动学术权威”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代表”。关于舒安的记录寥寥无几,只知道她是一所小学的教师,1967年调离,去向不明。
我又托老陈打听村里老人的记忆。有一位已经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记得舒安,说她是个漂亮温柔的女人,会弹琴,对孩子很好。“她走的那天,”老太太说,“抱着个小男孩,坐了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再也没回来过。”
最让我震惊的发现是在修缮主屋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我们拆掉一面墙时,墙内竟然藏着一副油画,画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婴儿,背景是这座老宅的院子。画的右下角签着”顾铭学 1964”。
画中的女子,正是舒安,而她怀里的婴儿,就是我的父亲。
通过县志记载,我得知舒安的姐姐——也就是我母亲的姐姐,后来去了广州生活。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顾家的后人在广东做生意。
春节前,我终于修好了老宅。主屋重新铺了地砖,换了新的门窗,刷了墙。厢房改造成了简易的工作室,我打算在这里开始我的第二职业——木工。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还辟出一小块菜地。
搬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我把那些照片、日记和信件摆在八仙桌上,点上一盏灯,倒了一杯酒。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我对着空气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会好好照顾这个家。”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请问是李先生吗?我是从广州打来的。听说您在塘仔口买了顾家老宅?”
“是的,您是?”
“我姓顾,我的祖父是顾铭学。”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奶奶舒安前几天去世了,她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再看看塘仔口的老宅,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您的父亲。”
我握着电话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知道,奶奶一直在远远地关注着他,也关注着您。她不敢相认,怕给您父亲带来麻烦。直到临终前,她才让我联系您,告诉您真相。”
我突然想起前几年父亲住院时,病房门口经常站着一位老太太,远远地看着,却从不进来。当时我们以为是医院的志愿者。
“您…什么时候能来塘仔口?”我哽咽着问。
“明天。奶奶的骨灰,我想带回她和爷爷相爱的地方。”
挂了电话,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初升的太阳照在老宅焕然一新的墙面上。
有只黑猫从墙头跳下来,是我第一天来时见到的那只。它优雅地踱到我脚边,蹭了蹭我的裤腿,然后跳上了门廊,找了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卧下。
一切都在回归原位。
我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刻,发在朋友圈:
“血脉流转,终有归途。新一年,与故人同行。”
主屋门楣的雕刻已经修复一新,上面是”顾”字家徽。但在背面,我特意刻了四个字:
“顾李一家人”。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水顺着青瓦流下来,滴答作响。我站在檐下,看着院子里雨水漫过青石板,心中百感交集。
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啊,不管走多远,都得记得自己是谁。”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