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座身为一国之都、见证了六朝兴衰的古老城市,此刻正像一个生命体征飞速流逝的病人,呼吸越来越微弱。病因,是城外那面狰狞的太阳旗和它身后隆隆作响的战争机器。
1937年的冬天,南京的风是冷的,冷得彻骨。
这种冷,不只是节气上的寒意,更是一种从人心深处弥漫开来的绝望。
这座身为一国之都、见证了六朝兴衰的古老城市,此刻正像一个生命体征飞速流逝的病人,呼吸越来越微弱。病因,是城外那面狰狞的太阳旗和它身后隆隆作响的战争机器。
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大势已去。上海已经失守,那场号称“血肉磨坊”的战役打光了国民政府最后的精锐。现在,日本人正沿着京沪线扑过来,目标明确,就是南京。
最高长官们是最先嗅到危险气息的。十一月,国民政府的核心机构就已经打包西迁,去往那个叫重庆的山城。车队、船队、飞机,载着达官显贵和他们的家眷细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留下的,是一座被掏空了心脏的城市,和城里百万来不及逃、或者无处可逃的平民百姓。
城里的外国人们,也在用他们的方式感受着这股寒流。美国大使馆的电话线几乎要被打爆了,语气一天比一天严厉,内容却只有一个:快走,立刻,马上!所有美国公民,必须撤离!
大使馆的逻辑很简单,也很正确。战争不是请客吃饭,炮弹更不长眼睛。军队溃败,城市沦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国家机器都保护不了你了,大使馆又能做些什么?到最后真出了事,难道派一艘航母来为你复仇吗?别开玩笑了。
所以,走,是唯一的、最明智的选择。
绝大多数人都听从了这个明智的选择。他们收拾行囊,告别朋友,登上了前往上海或者更远地方的轮船。然而,总有一些人,他们的行为逻辑,不能用简单的“趋利避害”来解释。
明妮·魏特琳(Minnie Vautrin),就是这样一个人。
南京城里的人更习惯叫她“华群”,或者亲切地称呼她“华小姐”。
这位时年五十一岁的美国女士,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代理院长。她在中国已经待了二十多年,南京就是她的第二个家,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就是她的孩子。
当大使馆的官员第N次找到她,几乎是用最后通牒的口吻让她必须撤离时,魏特琳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官员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理喻”,他摊开双手,加重了语气:“魏特琳女士,我必须提醒你,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日军兵临城下,南京即将成为战场。你的安全,我们无法保证。如果你执意留下,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大使馆将不负任何责任!”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翻译过来就是:你非要留下来送死,我们管不着,也救不了,你好自为之。
魏特琳的目光越过官员焦急的脸庞,望向窗外金女大美丽的校园。冬日的阳光洒在那些中西合璧的建筑上,草坪虽已枯黄,但依然开阔整洁。这里有她的学生,她的同事,还有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事业。
她转回头,看着官员,语气温和但坚定得像一块岩石:“我不能走。”
“为什么?”官员几乎要喊出来了。
“就像在危险之中,”魏特琳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男人们不应弃船而去,女人也不应丢弃她们的孩子一样。”
官员彻底没话说了。他跟一个抱有殉道者决心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他最后能做的,就是拿出一张纸,一支笔。
“既然如此,那就签字吧。”
那是一张证明书,白纸黑字,内容冷酷而直白,标题就是“无论如何也不离开”。签了这张字,就意味着她自愿放弃了美国公民在海外应得的领事保护,从此生死由命,与美国政府再无瓜葛。
魏特琳接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她在一张桌子上铺平了纸,拧开钢笔,毅然决然地,在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Minnie Vautrin。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一签,签下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份承诺,一个选择,一条与身后那个强大祖国暂时割裂、与脚下这片危难土地共存亡的道路。
她签完字,将证明书递还给官员。那位官员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无奈,有不解,但最终,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敬佩。他收起文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魏特琳身边一位年轻的中国助教,名叫李芳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华小姐,您……您真的不走了吗?外面……外面都说日本人很可怕的!您何必呢……”
魏特琳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李芳的肩膀,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慈爱与安宁。她看着李芳,又像是透过她看着校园里那些惊慌失措的年轻面孔,柔声说道:
“我的孩子们都在这里,母亲怎么能离开孩子呢?”
李芳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明白了,在华小姐的心中,这早已不是一份工作,一个身份,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无法割舍的责任。
魏特琳的选择并非孤例。在那个黑暗降临前的南京,还有二十多位和她一样选择留下的外国人。他们中有德国西门子公司的代表约翰·拉贝,有美国基督教青年会的乔治·费奇,有金陵大学医院的外科医生罗伯特·威尔逊……这些人,身份各异,国籍不同,但在人性的十字路口,他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们奔走呼号,利用自己的外国身份与日本人交涉,最终推动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机构——南京安全区。
这是一个参照上海的经验,在南京城内划出的一片约3.86平方公里的区域,理论上,这里将成为非军事区,专供平民避难。而魏特琳所在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因其宽敞的校园和坚固的建筑,成为了安全区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专门收容妇女和儿童的核心避难所。
魏特琳的校园,成了南京城里无数妇孺眼中最后的方舟。
十二月初,方舟的舱门刚刚打开,难民就开始不断涌入。起初,魏特琳和她的同事们估计,整个校园的容纳极限大约是2750人。这是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数字,考虑到了校舍、水电和最基本的卫生条件。
然而,他们严重低估了战争的恐怖,也低估了人性的丑恶。
12月13日,南京城破。
那一天,地狱的大门被彻底撞开。疯狂的日本兵如蝗虫般涌入这座古城,一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暴行开始了。杀戮、奸淫、抢劫、焚烧……所有能够形容罪恶的词汇,在这里都显得苍白无力。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城里传开,伴随着的是真实的枪声、惨叫声和冲天的火光。城里的人们疯了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安全区。
金女大的校门口,人潮汹涌。
魏特琳每天都能看到上千名难民涌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同样的表情——极致的惊恐。他们衣衫褴褛,很多人只带着随身的单薄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拖家带口,哀求着,哭喊着,只求能在校园里有一个立足之地。
“华小姐,求求您,让我们进去吧!”
“菩萨啊,救救我的孩子!”
他们哀求说,自己只需要在草坪上有一席之地就行,只要能待在这片围墙之内。因为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
外面的日本人太可怕了!他们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先奸后杀。见东西就抢走,最后一把大火,埋葬一切。
魏特琳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她偶尔冒险走出校门,看到的是一幅末日景象:大街上浓烟滚滚,到处是断壁残垣,焦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有男人的,也有老人、妇女和孩子的。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下死寂和乌鸦的盘旋。秦淮河的水不再是桨声灯影,而是被染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长江里漂浮的尸体多到堵塞了航道。
短短一个星期,涌入金女大的难民人数就从两千多,激增到了一万人。
这是一个超出了所有人想象的数字。
整个校园,人满为患。每一间教室,每一条走廊,每一个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像沙丁鱼一样被塞在有限的空间里。寒冬腊月,水泥地面冰冷刺骨,很多人只能睡在室外的草坪上,紧紧地挨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哪怕能在一级台阶上、一张实验室的桌子上容身,都足以让人感到心满意足。
魏特琳看着眼前这一幕,内心被巨大的悲悯和沉重的责任感所填满。她瘦弱的肩膀上,扛起的是一万多名妇孺的性命。她那碧色的眼眸里,映出的是一张张疲惫、恐惧但又带着一丝希望的脸庞。
她们叫她“华小姐”,叫她“活菩萨”。她们相信,只要在这个美国女人的羽翼之下,就能躲过这场劫难。
站在中央大楼的窗前,魏特琳望着校园里黑压压的人群,再望向远处被大火映红的夜空,她知道,自己签署那份证明书时做出的选择,将在这里,在这片人间地狱里,迎来最严酷的考验。
这艘永不弃的船,已经载满了乘客。而船外,是滔天的血海。
2拼命挤进来的安全区,就真的安全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绝对的、不受约束的暴力面前,任何纸面上的协议,任何道义上的边界,都脆弱得如同窗户纸。
对于已经杀红了眼的日本兵来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这片围墙,非但不是禁区,反而更像是一个标签鲜明的狩猎场。墙外,猎物已经不多,而且被摧残得差不多了;而墙内,聚集着上万名惊魂未定的妇女和儿童。这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一个唾手可得的乐园。
“搜查中国军人”,这是一个万能的借口,百试不爽。
日军总是不分昼夜、出其不意地前来骚扰。他们三五成群,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学校的大门、侧门强行进入,更有甚者,干脆直接翻越围墙,像一群闯入羊圈的恶狼。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所谓的“搜查”,不过是他们满足兽欲的幌子。
从那一刻起,明妮·魏特琳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她不再是那个在课堂上温文尔雅的教育家,而彻头彻尾成了一只护崽的母鸡,一只愤怒到了极点的雌狮。
只要听到日本兵闯入的消息,无论是在吃饭、在开会,还是在短暂的休息中,她都会像上了发条一样,第一时间冲出去。她瘦弱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地挡在那些野兽面前,用她并不强壮的身体,构成一道脆弱但决不退让的防线。
“This is American property! Get out of here!” (这里是美国财产,请你们离开!)
她用英语和自己所知有限的中文大声呵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的外国面孔,她的美国身份,在最初的时候,确实能让一些士兵有所忌惮。但这种“护身符”的效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迅速贬值。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轻蔑地推开她,或者用枪托顶着她的胸口,叽里咕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污言秽语。
12月17日,南京沦陷的第五天。这一天的夜晚,格外寒冷。
魏特琳刚刚端起一碗热粥,准备吃晚饭。这可能是她一天之中唯一能坐下来的片刻安宁。然而,粥还没入口,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撞开,一个校工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华小姐,不好了!日本人又来了,这次人很多!”
魏特琳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那碗还没来得及感受温度的粥。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打断,愤怒和疲惫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她赶到中央大楼时,看到两名日本兵正用枪托一下一下地砸着紧锁的大门,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响声。门后,是无数双恐惧的眼睛。
魏特琳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冲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这里是美国学校,请你们立刻离开!”
其中一名日本兵显然是被她的吼声激怒了。他转过身,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他没有说话,只是狞笑着,一步步向她走来。
魏特琳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刺耳。
那名日本兵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魏特琳的脸上。
巨大的力量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的脑子瞬间嗡嗡作响,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屈辱、震惊、疼痛……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她还来不及消化这份刻骨的屈辱,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另外两名日本兵,正从人群里抓着学校的三位校工往外拖。她认得他们,一个是花匠老王,另外两个是勤杂工。
魏特琳顾不上脸上的剧痛,急忙冲上前去拦住他们,大声说:“他们是工人!是花匠!不是军人!”
但日本人根本不理会她的辩解,径直将人拉到了校门口。魏特琳一路跟着,发现校门口已经跪了一地的中国人,都是从附近被抓来的平民。一名日本军官要求她,必须逐一辨认这些人里有没有中国士兵。
就在魏特琳被故意绊在校门口,与这帮人渣理论不休时,突然,一阵尖锐凄厉的哭喊声从校园深处传来:
“救命啊!华小姐,救命!”
魏特琳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攥住了。她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侧门,一帮日本兵正拖拽着一群妇女,粗暴地把她们往卡车上塞。女孩们的哭喊声、挣扎声和日本兵的淫笑声混杂在一起,撕裂了整个夜空。
那一刻,魏特琳的血液都凉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诡计!一个调虎离山计!故意把她这个最主要的“麻烦”引到正门,纠缠住她,好让他们的同伙在校园里肆无忌惮地抓捕妇女。
她既愤怒又无助,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想冲过去,却被眼前的日本兵死死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卡车发动,载着那些绝望的哭喊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当晚,她在自己的日记里,用颤抖的手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落叶纷飞,寒风哀鸣,被抓走的妇女哭喊着远去。”
经过这次惨痛的教训,魏特琳明白,靠她一个人的力量硬抗,是远远不够的。几经周折,她通过关系联系上了日本大使馆,用尽了所有外交辞令,终于拿到了一封由大使馆签发的、禁止日本士兵进入金女大的官方信函。
日本大使馆还“贴心”地表示,为了确保禁令的执行,他们将派遣25名宪兵(Kenpeitai)前来金女大维持秩序。
这个消息传来,整个校园都沸腾了。在所有人看来,宪兵是军中警察,是纪律的象征。有他们驻守,那些无法无天的普通士兵就不敢再来骚扰了。魏特琳也满心欢喜,她觉得黑暗中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她终于可以稍微喘一口气了。
当天傍晚,25名日本宪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开进了金女大校园。他们看起来确实和那些散兵游勇不一样,军容严整,表情严肃。魏特琳亲自接待了他们,并安排了住宿。
那一夜,校园里似乎真的安静了下来。魏特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几十个小时以来第一次,她感觉自己或许能睡个好觉了。
然而,她还是太天真了。她以为自己请来的是一群牧羊犬,却没想到,那是一群伪装得更好的狼。
就在宪兵进驻金女大的当晚,就有两名妇女被宪兵强奸。
第二天一早,当受害者哭着来找魏特琳时,她整个人都懵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满怀希望请来的“保护神”,竟然和外面的暴徒是一丘之貉!
这最后一丝希望的幻灭,比之前任何一次身体上的攻击都更让她感到绝望和窒息。她明白了,这不是个别士兵的失控,而是整支军队从上到下的腐烂。在这里,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她引狼入室了。
绝望充斥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魏特琳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用自己有限的力量,和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们尽力周旋。
她的身边,并非完全没有帮助。留守的中国教职员工,比如程夫人,还有一些勇敢的校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她。其中,一位名叫“陈妈”的老校工,尤其让魏特琳印象深刻。
陈妈在金女大干了快二十年,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都熟。她总能机智地用南京方言和那些日本兵周旋,故意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来拖延时间,或者在日本人闯入时,悄悄带领一小批妇女从没人知道的地窖或密道躲藏起来。
有一次,一个日本兵看上了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伸手就要去抓。千钧一发之际,正在旁边烧水的陈妈突然“哎哟”一声,将手里一整壶滚烫的开水“不小心”打翻,滚水不偏不倚,大部分浇在了那个日本兵的脚上,也有一部分烫伤了她自己的腿。日本兵疼得嗷嗷直叫,场面顿时一片混乱,那个小姑娘趁机被人拉走藏了起来。事后,陈妈的腿被烫得不成样子,但她只是咬着牙说:“值了。”
这些普通中国人的坚韧和智慧,让魏特琳的守护不那么孤单。但她心里清楚,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哪怕加上这些勇敢的同事,又怎能防住这么多无孔不入,又贪婪无耻的日本兵?
她每天都在疲于奔命,从校园的东头跑到西头,处理完一起事件,另一起又在发生。她的耳边总是充斥着妇女们的尖叫和哭泣。日本兵的强奸现场似乎无处不在,有时候甚至就在教室里,就在草坪上。
她和仅有的几位教职工,不仅要像卫兵一样时刻警惕,还要管理一万多难民的吃喝拉撒。食物越来越少,药品早已告罄,卫生条件也差到了极点。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惶恐和疲累,让人看不到一丝未来。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保护这些将性命托付给她的难民?
魏特琳感觉自己的力气,马上就要被这无边的黑暗抽光了。而一个更加残酷、更加考验人性的选择,正在前方等着她。
31937年12月24日,平安夜前夕。
对西方的世界而言,这是一个家庭团聚、互赠礼物、在壁炉的暖光中唱响颂歌的日子。但在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这个巨大而拥挤的难民营里,节日的气氛被稀释得无影无踪。人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冷、无尽的饥饿,以及一种稍纵即逝的、脆弱的平静。
骚扰确实少了一些,这让魏特琳和所有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也许,日本人真的会因为那纸大使馆的禁令而有所收敛。也许,最黑暗的时刻正在过去。
然而,事实证明,魔鬼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他们的邪恶,是无限的。
这天上午,一辆黑色轿车和两辆军用卡车,堂而皇之地停在了金女大的校门口。车上下来几名日本军官,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胖、挂着中佐军衔的男人。他和颜悦色,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虚伪的微笑,与那些闯进校园的普通士兵截然不同。
魏特琳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这种人物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比单纯的暴力更可怕的事情。
在魏特琳的办公室里,那名中佐军官通过翻译,厚颜无耻地提出了一个所谓的“交换条件”。
“华小姐,”翻译官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皇军说了,近来南京城的治安需要整顿,为了士兵们的……嗯……需要,也为了不再打扰贵校的安宁,他们需要从你们这里,挑出一百名妓女来。”
魏特琳听到这话,简直要气炸了。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头顶。
这段时间,日本人闯入学校,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现在,更是明目张胆,要求她亲手送出一百名女子去充当“慰安妇”!
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无耻至极!
魏特琳刚想一口回绝,将这些衣冠禽兽赶出去,只听那翻译又笑嘻嘻地补充道:“只要你把这些妓女送过来,日军就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再来骚扰你们。”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钳子,死死地扼住了魏特琳即将脱口而出的怒斥。
她沉默了。
看似有得选,其实根本没得选。这是一个典型的“电车难题”,一个魔鬼设下的、考验人性也摧毁人性的陷阱。
她的脑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拒绝?她当然想拒绝!她恨不得把咖啡泼到那张油腻的脸上,然后用最严厉的词语痛骂他们。可是,拒绝的后果是什么?惹恼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借口。他们会说:“看,这个美国女人包庇妓女,不配合皇军的工作。”然后呢?他们会用更猛烈的、更不受控制的暴力来报复。到那时,被掳走的可能就不是一百人,甚至可能搭上整个难民营所有人的性命。
那……同意?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像一条毒蛇,狠狠地咬噬着她的良心。
同意,就意味着她,明妮·魏特琳,一个以上帝之名行善的传教士,一个把保护这些妇孺视为天职的守护者,将要亲手把一百个活生生的人,推进火坑。
她们即便流落风尘,沦为所谓的“妓女”,也不过是一些可怜的、走投无路的女性罢了。她们也是人,是需要被保护的生命。况且,到了日军手里,她们将面临何其悲惨的折磨!魏特琳不敢想,那些被蹂躏、被虐待、最终像垃圾一样被丢弃的场景。
她将成为帮凶,一个刽子手。她这双用来拯救生命的手,将沾满洗不掉的污点。
魏特琳陷入了两难。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像是在为她的良知倒计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开始火辣辣地疼,那是被日本兵扇巴掌的旧痛,更是被自己内心道德拷问扇得生疼。
沉默良久,权衡再三。那份沉甸甸的、一万多条人命的责任感,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她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一句话,声音嘶哑而颤抖:
“你们必须保证……不会抓走良家妇女!以后……也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听到这话,那名中佐和翻译官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得逞的、恶心的笑容。
“嘿嘿,这是自然,我们保证。”
魏特琳望着这两张丑恶的嘴脸,真想把他们揍扁。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日军开始在难民中搜寻他们所谓的“妓女”。鬼知道他们用什么标准来分辨。也许是看穿着,也许是看神态,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凭他们的喜好。
一时间,难民聚集的礼堂和操场上,哭喊声、尖叫声、哀嚎声响成一片。女人们惊恐地躲藏,母亲们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女儿。日本兵们则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一样,粗暴地拉扯、推搡,享受着这种制造恐慌的权力快感。
魏特rin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无力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每一声尖叫,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日军终于找到了二十一名妇女,并将她们带走了。他们没有凑够一百人,临走时,一名军官还愤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说:“一定还有更多的妓女藏了起来。”
他们走了。校园里留下一片狼藉和劫后余生的死寂。很多姑娘围到魏特琳身边,用颤抖的声音问她:“华小姐,日本人……还会从我们这里,挑选另外七十九个人吗?”
魏特琳看着她们惊恐的眼睛,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如果我有能力阻止的话,是不会允许他们那样做的。”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可能还不太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敬爱的华小姐在哭。她跑到魏特琳面前,将一朵用碎布条和草茎扎成的小花,塞到了魏特琳冰冷的手里,用稚嫩的声音说:
“华小姐,别哭。”
魏特琳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朵粗糙却饱含天真的小花,再也控制不住,蹲下身子,失声痛哭。她保护了这朵小花的纯真,却牺牲了另外二十一朵花的命运。这朵花,从此成了她生命中一个复杂而矛盾的符号,提醒着她所做出的那个永远无法被原谅的决定。
当晚,是平安夜。
夜空中没有祥和的星光,只有远处不时映照天际的火光。魏特琳和几位教职员工,以及一些信教的难民,举行了简单的圣诞礼拜。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悲伤而迷茫的脸。
魏特琳跪在临时的圣坛前,心中默默地为那二十一名被带走的女性祈祷。
“她们多像耶稣的化身啊,”她痛苦地想,“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她们被钉上了十字架。愿这场苦难早日结束。上帝啊,请控制一下日本士兵的残忍兽行吧!”
她的祈祷,一半是为了那些牺牲者,另一半,又何尝不是为了寻求自己内心的宽恕呢?
然而她知道,从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将永远背负着这二十一条生命的重量,再也无法得到安宁。
4那二十一名妇女被带走后,换来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
日军对金女大的骚扰确实少了很多,那些翻墙破门、公然施暴的行径几乎绝迹。这让魏特琳和校园里的一万多名难民,都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平静是用二十一条无辜生命换来的,它的底下,是滚烫的鲜血和无尽的罪恶。
日本人并没有真的变得文明,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更系统、更具欺骗性的方式来作恶。很快,一个新的“好办法”被想了出来——“良民”登记。
一张张布告贴满了南京城的断壁残垣,上面用生硬的中文写着:所有南京市民,必须前往指定地点登记,领取“良民证”,否则一律按中国军队的残余分子或间谍处置,格杀勿论。
这套把戏,魏特琳再熟悉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人口管理,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是新一轮暴行的工具。
12月28日,男性居民的登记工作率先开始。长长的队伍在寒风中延伸,人们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恐惧。魏特琳和安全区的其他负责人四处奔走,试图监督登记过程,以防不测。
然而,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
日本兵的甄别标准荒谬得可笑。他们会挨个检查男人们的双手,只要发现手掌比较粗糙,有老茧,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拖出来,断定是当过兵的。
“我的丈夫是做烧饼的!他的手能不粗糙吗?”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日本兵的大腿。
“他是个裁缝!他摸了一辈子剪刀和布料!”另一个老妇人哭喊着,眼看自己的儿子被拖走。
但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在日本人看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些被抓走的男人,被绳子一串串地捆着,像牲口一样被押走,等待他们的,将是集体屠杀。
老人们和妇女们,不得不转而跪在魏特琳的面前,请求她救救她们的丈夫和儿子。魏特琳心如刀割,她一次次地与日方交涉,凭着她的外国身份,有时确实能救下几个人。但更多的人,还是在她无助的目光中,被带向了死亡的深渊。
几天后,女性居民的登记也开始了。
这场登记,更是将日本人的无耻暴露无遗。他们戏谑地打量着每一个前来登记的妇女,眼神像毒蛇一样在她们身上游走。他们会故意把盖着红印的“良民证”章,印在女孩们的脸上、脖子上取乐,然后强迫她们挤出笑容,面对随军记者和摄影师的镜头。
这些照片,将成为他们对外宣称“友好地接纳和管理南京城”的无耻证据。
魏特琳敏锐地发现,日本人给妇女们登记,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强暴对象。凡是稍有姿色的,都会被他们以各种借口单独叫到一边,然后强行带走,从此杳无音信。
“良民”登记之后,日方便迫不及待地试图取缔安全区。他们将1938年2月4日定为最后期限,要求所有难民必须离开。
魏特琳断然不予理会。她太清楚了,这些妇女一旦回到她们那早已被焚毁或占据的家中,只会面临更可怕的危险。面对日方的恐吓,她据理力争:“她们的家园已被焚毁,她们无家可归。”
她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庇护着金女大里的难民,甚至还冒险收留了很多从其他难民营和周边农村逃来的妇女。
难民营一直坚持到了1938年5月份,才在日本人的高压之下被迫解散。但魏特琳并没有放弃。她以开办职业培训班的名义,巧妙地将800多名无家可归的妇女留了下来。
她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屠杀与暴行之后,活下来的人,还需要重建生活。
她利用学校的资源,开设了家政班、手工班、烹饪班。教室里,重新响起了缝纫机的咔哒声,空气中弥漫开久违的饭菜香气。魏特琳看着那些曾经满是惊恐的脸上,慢慢地重新浮现出一丝生气和希望,她疲惫的心也得到了一丝慰藉。
曾受她保护的一位略懂医术的中年女性,主动成了培训班的卫生员。看到魏特琳日益憔悴,夜夜被噩梦惊醒,她便用自己采来的草药,为魏特琳熬制安神的汤药。
“华小姐,您喝点吧,能睡个好觉。”
魏特琳喝着那碗苦涩但温暖的汤药,看着眼前这些努力生活的女性,短暂地感到了慰藉。然而,这种慰藉很快又转化为更沉重的痛苦。她为她们感到欣慰,却又立刻想起了那些没能救出来的人,想起了那21个被她亲手“送”出去的女人。这种愧疚感,因为眼前的温暖而变得更加尖锐。
在最黑暗的时期,魏特琳不仅是物质上的守护神,更是精神上的支柱。她总是对大家说:“中国没有亡!”
出于安全考虑,人们外出时不得不戴上日本的太阳臂章。但魏特琳建议,大家回了学校就摘下来。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在校园里还戴着那个刺眼的臂章。她便走上前去,一边亲切地帮他摘下,一边温柔而坚定地告诉他:
“你是中国人,你的国家没有亡。”
她凝视着男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还年轻,你要牢记你是什么时候戴上这个的,要记住此时的国难。”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周围听到这番话的大人们,无不热泪盈眶。在一个所有人都被绝望和亡国愁绪笼罩的时刻,一个外国人,却在用这样的话语,点燃他们心中将熄的火焰。
这件事感动了整个难民区。她是来自西方的天使,活成了南京人心中真正的活菩萨。
正当她每天忙得团团转,在废墟之上努力重建秩序与希望时,有一天,突然出现的一个场景,竟毫无预兆地,彻底击溃了她。
那天下午,阳光尚好。魏特琳正在操场上巡视,突然看到一条肥硕的野狗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狗嘴里似乎还叼着什么东西。
她皱了皱眉,正要喊人把它赶走。可当她走近几步,看清那东西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颗小孩的人头。
那颗小小的、沾满泥污的头颅,就那样被野狗叼在嘴里,一晃一晃地跑过。
这一刻,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魏特琳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崩”的一声,彻底断了。
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虽然从十二月以来,她见过了太多的尸体,多到几乎麻木。但眼前这陡然出现的、浓缩了极致恐怖的一幕,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记忆中最黑暗的闸门。
所有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怖画面,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想起了那些躺在血泊中呻吟的受伤士兵,想起了那些被蹂躏后眼神空洞的妇女,想起了那些在废墟中哭喊着寻找父母的孩童……漫天的火光似乎又烧到了眼前,空气中仿佛又弥漫开那股浓烈的尸臭味。
一种深深的、彻骨的无力感,如冰冷的海水般将她淹没。她无与伦比地同情他们,但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从此以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被一个噩梦纠缠着。
梦中总是有个凄厉的声音在呼喊:“华小姐,救救我,救救我呀!”
那是一间破旧的房子,里面挂满了白色的帷幔,从高高的屋顶一直垂到床上。一阵清冷的风吹过,掀起了纱幔,底下,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妇女!她惊恐地睁大双眼,双腿被迫张开,有鲜血,正不断地从她的下体处涌出……
“啊——!”
魏特琳总是从这样的噩梦中尖叫着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窗外,一轮冷月照进来,泛着森然的白光。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被带走的那二十一名妇女。她没办法不把那些听来的、关于“慰安妇”的惨状,和她们联系起来。
有的被十几个日本兵轮奸致死;有的被裸体绑在椅子上、床上或柱子上;有的被变态地塞入竹竿、瓶子等各种物品;有的患上性病后被直接抛弃在荒野,任其自生自灭……
她越想越痛苦,最后总是忍不住责怪自己,真的是太无能了。
长久以来的战争刺激,让她讨厌每一个月明之夜,因为那意味着,日本的飞机将会起飞,去对中国的后方城市进行轰炸。
可怜的魏特琳,终日饱受自责之苦。加之战争的创伤、繁重的工作,以及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来自南京人民的求救信——他们把她奉为无所不能的活菩萨,几乎所有难事都会来找她帮忙。
可惜她没有菩萨的神通广大,一颗善良的心,被苦涩和无力感填满。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无情地消耗着她的精神和生命。她终究是病倒了,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
她整天忧郁而不能自制,一心想着那些没能救出来的人。尽管她已经拯救了上万人的性命,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失败极了。
重重的折磨之下,她想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解脱的办法——自杀。
5魏特琳的病倒,让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她的同事们发现,这位曾经如同钢铁般坚强的女士,如今变得脆弱、敏感,时常独自一人默默流泪,或者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后彻夜不眠。她那双曾经充满慈爱与坚定的碧色眼眸,如今被一层化不开的忧郁所笼罩。
她不再是那个能够给予所有人力量的“华小姐”,她自己,成了一个需要被拯救的病人。
远在美国的联合基督教传教士公会得知了她的情况后,立刻做出决定:必须马上安排她回美国进行治疗。
1940年5月14日,这是一个魏特琳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三年前的这一天,她毅然决然地在“无论如何也不离开”的证明书上签字;而三年后的今天,她却不得不拖着病体,离开这片她深爱并为之奋斗了二十余年的土地。
南京下关码头,前来送行的人站满了江岸。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还有那些在金女大培训班里学会一技之长的年轻姑娘。他们都是魏特琳曾经庇护过的难民,是她用生命守护过的“孩子们”。
没有组织的号召,全是自发前来。人们手里提着鸡蛋、布匹,或者仅仅是一束从废墟中采来的野花,希望能为他们的“活菩萨”送上最后一份心意。
当魏特琳在同事的搀扶下,出现在码头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哭泣声。
“华小姐,您要保重啊!”
“我们等您回来!”
魏特琳看着一张张熟悉而又充满感激的脸庞,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不断地挥手,试图记住眼前每一个人的面容。
轮船的汽笛拉响了,悠长而悲伤。魏特琳的身影,随着轮船的缓缓开动,在人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茫茫的江雾之中。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回到美国的魏特琳,并没有因为脱离了那片创伤之地而好转。恰恰相反,她的病情愈发严重。她被安排住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但专业的医疗手段,却无法治愈她灵魂深处的创伤。
对她而言,治疗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她一生都在帮助别人,习惯了付出与给予。如今,自己却成了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麻烦”,这让她深感内疚和羞愧。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包袱。
她的信仰也开始动摇。她的一生都在拥抱上帝,可她最诚心、最迫切地祷告,并没有减轻南京城里任何一丝一毫的苦难。上帝沉默不语,任由人间化为地狱。
她累了,也彻底绝望了。
在病房里,她时常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她的思绪,早已飞回了那座遥远的东方古城。她反复咀嚼着在南京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像刀子一样,一遍遍地凌迟着她的精神。她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个平安夜做出的“魔鬼交易”,无法原谅自己没能救下更多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1941年5月14日,这一天,是她离开南京整整一周年的日子。
日历上这个普通的数字,像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她所有痛苦记忆的闸门。她又想起了南京,想起了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想起了那颗被野狗叼着的人头……无边的悲伤和自责,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精神上的酷刑了。
几天前,她被允许暂时离开医院,住进朋友位于印第安纳州的一间公寓里进行休养。在整理自己从中国带回来的旧物时,她在一个小木盒里,看到了那朵早已干枯变形的、用碎布条扎成的小花。
那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送给她的。
她将那朵小花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糙的布料硌着她的掌纹。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谁解释,又像是在寻求最后的解脱:
“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说罢,她缓缓地走进厨房,关好门窗,然后,平静地打开了煤气开关……
嘶嘶的煤气声,是她生命乐章最后的尾音。
这位在南京大屠杀中拯救了上万名妇孺的“活菩萨”,这位被南京人民视为守护神的美国女士,最终,却因为南京大屠杀,以自杀的方式,与世长辞。
她在遗书中这样写道:
“与其受精神之苦,不如一死了之。我在中国传教的失败,对于我而言并非故意为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当然也不要求你们原谅。我深深地热爱传教事业和金陵女大。如果我有十次生命,我愿意全部无私奉献给她。但很遗憾,我的此生辜负和伤害了这一事业,对此我深表悔恨和遗憾。”
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五十五岁的魏特琳,就这样带着对自己的“审判”和对那片土地深沉的爱,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肉体虽然消亡了,但她的故事,却并没有就此终结。
魏特琳辞世后,中美两地都为她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和追悼会。她被安葬在美国密歇根州雪柏得镇的一片宁静墓园里。她的墓碑,是特意设计的,上面雕刻着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校舍的剖面图,那标志性的人字形屋顶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汉字——“永生金陵”。
她的精神,与她深爱的那座城市,永远地融为了一体。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事迹,连同她留下的那本详尽记录了日军暴行的日记,都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里,鲜为人知。
直到几十年后,一位名叫张纯如的美籍华裔女作家,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重新发现了这位伟大的女性。通过张纯如的著作《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魏特琳日记》横空出世,以其第一手资料的真实与震撼,成为了揭露南京大屠杀真相最无可辩驳的铁证之一。
魏特琳用生命守护了当年的南京妇孺,而她的日记,则在今天,守护了历史的真相。
2002年12月,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旧址,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一座魏特琳的铜像正式揭幕。
铜像中的她,身形瘦削,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片她用生命爱过的土地。铜像的基座上,同样镌刻着那四个力重千钧的大字——“永生金陵”。
她从未被南京忘记,也永远不会被历史忘记。她个人的悲剧命运,最终升华为守护历史真相的不朽丰碑,完成了她生命价值的永恒。
她的肉体安息于故乡的泥土,而她的灵魂,早已在金陵,获得了永生。
来源:史飞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