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今天上山,是来采几味草药,给他那条老寒腿活活血。退休金两千八,省着点花够用,但人老了,就信这些土方子。
第1章 裂缝里的铁鸟
李卫国觉得,这山里的雾,跟厂里淬火的烟一个味儿。
他今天上山,是来采几味草药,给他那条老寒腿活活血。退休金两千八,省着点花够用,但人老了,就信这些土方子。
时间是上午九点多,地点是城郊的青龙背。他,李卫国,一个退休的老钳工,正拄着根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这片山,他爬了快四十年,熟得像自己手上的老茧。可今天,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雾太大了,而且带着一股子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怪味,这在青龙背是头一遭。这味道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场轰动全市的空难,一架小型运输机就失踪在这片山区。
他心里嘀咕着,脚下却没停。绕过一片野榛子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道从未见过的巨大裂缝。像是山被谁生生劈开了一道口子。
那股怪味,就是从裂缝里飘出来的。
李卫国的好奇心,就像他年轻时钻研图纸的劲头一样,一旦上来就压不住。他探头往里瞧,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打开随身带的老式手电筒,一道昏黄的光柱射了进去。
光柱尽头,他看到了一抹不属于大自然的颜色。
那是一种带着划痕的灰白色。
他心想,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以前勘探队留下的设备?
他扶着岩壁,小心翼翼地滑进了裂缝。走了大概十几米,脚下踢到了一个硬物。手电光一照,是个严重变形的金属轮子,上面还挂着半截橡胶轮胎。
李卫国的心猛地一沉。他用食指轻轻敲打了一下旁边的“岩壁”,发出“当当”的金属声。这不是岩壁,是铁皮。他顺着铁皮往上照,一个模糊的、残缺的机翼轮廓出现在光柱里。
是飞机!
那架失踪了十年的飞机!
李卫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车间的冲压机突然在耳边启动。他下意识地想跑,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他想起当年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飞行员叫林远,是个英雄,为了避开居民区才撞向深山。
他定了定神,暗自思忖,都十年了,里面的人肯定……唉。
可一种说不清的责任感,让他没有转身。他是第一个发现者,他得看个究竟。他顺着机身往前摸索,找到了一个被岩石和泥土堵住大半的舱门。门已经严重变形,但留下了一道能容一个人钻进去的缝隙。
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机舱里一片狼藉,但异常的干燥,没有腐烂的臭味,只有那股浓重的机油味。驾驶舱的门开着,他把光柱投了进去。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穿着飞行服的骸骨。安全带还牢牢地系在他身上,保持着最后的驾驶姿势。
李卫国心里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走近了些。他看到,在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半开的皮箱,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沓用油纸包好的钞票。而在飞行员的腿边,还靠着一个密封的军绿色铁盒。
铁盒上,刻着三个字:给我妻。
李卫国彻底懵了。英雄?钞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年了,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壮烈牺牲的故事。可眼前这一幕,像一把生锈的锉刀,把他脑子里那个英雄的形象锉得面目全非。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他颤抖着手,从兜里掏出那个用了十多年的老人机,按下了110。
第一人称视角内心独白:
我叫张建军,今年四十五,开着一家半死不活的五金店。生活就像我店里那些生锈的螺丝,看着结实,其实一拧就断。我老婆陈静,是林远的遗孀。十年前,林远成了英雄,五年后,陈静成了我的妻子。我们还有一个儿子,林小宇,今年十九,是林远的儿子。我爱陈静,也疼小宇,但这家里,总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那个影子,叫林远。
早上七点半,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组成一个不太舒服的角度,就像我和小宇的关系。
“爸,我说了我不复读,要去打工。”小宇扒拉着碗里的白粥,头也不抬。
“胡闹!你爸……你林叔叔是英雄,他的儿子怎么能高中毕业就去打工?”陈静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宇嘴角微微抽动,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英雄?英雄能当饭吃吗?英雄能让咱们家换个大点的房子吗?妈,你守着那个名声有什么用!”
我心想,这孩子,又来了。每次提到钱,提到未来,他总要把林远搬出来。我知道,他不是怨他亲爹,他是怨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紧巴。我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一个月刨去成本也就赚个三四千,陈静在超市做收银员,退休金不高,日子过得精打细算。小宇高考差了几分,复读要一大笔钱,他心疼。
“小宇,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沉声说,用食指轻轻敲打桌面,“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只管好好读书。”
“你想办法?张叔,你的店都快开不下去了,拿什么想办法?”小宇的话像一根针,扎得我心口疼。
这就是我的日常,一个努力想当好父亲的继父,和一个活在英雄父亲光环下的继子。我们的关系,就像那没拧紧的水龙头,平时看着没事,一开大点,就到处溅水,冷冰冰的。
陈静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对面是一个很严肃的声音:“请问是林远的家属吗?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关于十年前失踪的Y-5运输机,有重大发现,请您和陈静女士立刻来城郊的青龙山一趟。”
我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进粥碗里。
重大发现?十年了,还能有什么发现?我看着陈静瞬间煞白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我感觉,我们家那台勉强运转的老旧机器,今天可能要彻底散架了。
第2章 旧照片里的陌生人
去青龙山的车上,没人说话。
车里的空气,比冰柜里的冻肉还要僵硬。陈静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绿化带,眼神是空的。小宇坐在后排,戴着耳机,把头扭向另一边,但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他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开着我那辆快散架的五菱宏光,发动机的噪音掩盖不了我心里的鼓噪。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十年了,一个被官方盖棺定论的英雄,突然又有了“重大发现”,这能是什么好事?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内心独白:
我只是个普通人,张建军,一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男人。我娶陈静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辈子都要活在林远的影子里。我不怕,我觉得我能用我的踏实和本分,给她和小宇撑起一片普通但温暖的天。可我没想到,这个影子,在十年后,会像座山一样,重新压回来。我怕的不是林远,我怕的是这个“发现”会毁掉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
到了山脚下,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看到我们的车,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中年警察,国字脸,眼神很锐利。他核对了我们的身份,简单说:“跟我来吧,东西已经运下来了。”
他领着我们进了一个临时搭建的蓝色帐篷。帐篷里,放着一个军绿色的铁盒,还有一个被泥水浸染过的皮箱。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个国字脸警察,我们后来知道他姓王,王队长。他示意我们坐下,然后开门见山:“李卫国老先生在山上发现了失事飞机。飞行员林远的遗骸,我们已经妥善安置。在飞机上,我们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他指了指铁盒和皮箱。
“皮箱里,是五十万现金。铁盒里,是一封信。”王队长顿了顿,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信的内容,你们作为家属,有权知道。”
他说着,递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纸。
陈静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接不住。我伸手接了过来。信封上,“吾妻陈静亲启”几个字,笔锋凌厉,是林远的笔迹。我见过,在他们家那本旧相册里。
我把信抽出来,展开。
“静: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经在一个新的国度开始了新的生活。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公司里的账,我挪了五十万。我本想带着你和小宇一起走,但风险太大。等我安顿下来,就接你们过去。不要找我,也不要信任何关于我的消息。照顾好自己和儿子。林远。”
信很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烙在我的脑子里。
挪用公款?潜逃?
所谓的英雄,所谓的为避开居民区而牺牲,全都是假的?
我感觉天旋地转。我下意识地去看陈静。她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白纸。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这不是真的!”小宇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抢过那封信,“这不是我爸写的!是伪造的!我爸是英雄!你们都在骗我!”
他把信撕得粉碎,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两个年轻警察立刻上前按住他。
王队长叹了口气,说:“孩子的感情我们理解。但这封信,我们做过笔迹鉴定,确实是林远同志所写。而且,他当年所在的公司,十年前确实有一笔五十万的账目亏空,当时作为坏账处理了。时间点,完全对得上。”
证据,动机,事实。冰冷得像我五金店里的钢板。
我扶住摇摇欲坠的陈静,感觉她的身体凉得像一块冰。我能感受到她全身的颤抖,那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绝望和崩塌。她信仰了十年的东西,在这一刻,碎了。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我赢了”的感觉。那个压在我心头十年的影子,那个完美的英雄,突然变成了一个卑劣的逃犯。我本该感到轻松,可我没有。我只觉得荒谬和心疼。我心疼陈静,她这十年的坚守成了一个笑话。我心疼小宇,他的天塌了。我也心疼我自己,我用五年时间努力想填补一个英雄留下的空缺,结果发现,那根本就是一个骗子挖的坑。
从帐篷里出来,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
雾散了,青龙山的面目清晰可见,可我们一家人心里的雾,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
小宇一路上都用后脑勺对着我,陈静则缩在副驾驶,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回到家,陈静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小宇则摔门而出,不知道去了哪里。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墙上,还挂着林远穿着飞行服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笑容灿烂,眼神坚定,像个真正的英雄。
我走过去,把照片摘了下来。照片的背面,是陈静娟秀的字迹:我的英雄,林远。
我用食指轻轻抚摸着那几个字,感觉就像在触摸一道刚刚结痂又被重新撕开的伤口。这个家,被这封迟到了十年的信,彻底炸开了。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家再也不一样了。那个叫林远的英雄死了,但那个叫林远的骗子,却活了过来,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第3章 沉默的晚餐
晚饭是我做的。
西红柿炒鸡蛋,蒜蓉炒青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最家常的菜,我希望能用这熟悉的味道,把这个家破碎的氛围稍微粘合一下。
然而,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死寂得可怕。
陈静出来了,坐在我对面,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她面前那碗白米饭。她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机械地咀嚼着,仿佛吃的不是饭,是沙子。
小宇也回来了,坐在我的左手边。他脸上的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让人心疼的茫然。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我给陈静夹了一筷子鸡蛋,她没动。我又给小宇夹了一筷子,他也只是默默地扒拉到碗边。
“吃饭吧,菜要凉了。”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没人回应。
这顿饭,吃得比黄连还苦。
内心独白: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堵得慌。这个家,是我张建军撑起来的。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能给他们的,就是这一日三餐,一粥一饭的安稳。可现在,安稳没了。林远,那个死了十年的人,只用一封信,就轻易地毁掉了我五年的努力。我恨他吗?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累,一种从里到外的疲惫。我就像一个蹩脚的裱糊匠,想用报纸把墙上的裂缝糊起来,结果一场大雨,把墙和报纸都冲垮了。
“妈。”小宇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那五十万,警察怎么说?”
陈静的身体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着小宇,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我替她回答了:“王队长说,因为涉案人已经死亡,案子也过了追诉期,这笔钱在法律上属于无主财产。但考虑到实际情况,如果公司那边不起诉,这笔钱,可以由直系亲属继承。”
“继承?”小宇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继承一笔赃款?我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插在饭桌中央。
陈静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米饭里。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小宇,我真的不知道……他走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他说那次飞行任务很重要,回来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以为……我一直以为……”
她再也说不下去,趴在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看着她,心疼得像被揪成一团。这十年来,她一个人拉扯着小宇,守着一个英雄遗孀的名号,其中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连这个名号都成了一个笑话。她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守护了半辈子的神像,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
“别哭了。”我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
“过不去了!”小宇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张叔,你说得轻巧!他不是你爸!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所有人都知道我爸是英雄!现在呢?你让我明天怎么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我爸是个卷钱跑路的骗子?”
他的质问,句句诛心。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能体会他的痛苦,但我无法感同身受。那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他整个少年时代信仰的支柱。现在,支柱塌了。
内心独白:
我看着小宇通红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了我的无力。我能给他做饭,能给他赚学费,能在他生病时背他去医院。但我给不了他一个清白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个外人。我可以分担他们的痛苦,却无法替他们承受。这种感觉,比五金店亏本还难受。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是陈静的弟弟,陈军。
陈军是做小生意的,脑子活,但人有点市侩。他一进门,就咋咋乎乎地说:“姐,姐夫,我听说了!哎呀,这事闹的!林远哥也真是的,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
他看到屋里这气氛,声音小了点,但眼睛里却闪着一种奇异的光。
他坐下来,搓着手,压低声音说:“姐,我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那五十万,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皱了皱眉:“还能怎么办?不属于我们的钱,当然要还回去。”
陈军一听就急了,他把嘴凑到我耳边:“姐夫,你傻啊!警察都说了,公司要是不追究,这钱就是你们的!五十万啊!小宇上大学的钱有了,你的店也能盘活了!这钱现在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要白不要啊!”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里。
我看到,陈静停止了哭泣,小宇也愣住了。
他们都在看着我。
我心里一沉。我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第4章 尊严的价格
陈军的话,像一个魔鬼的诱饵,悬在了我们家每个人的心头。
五十万。
这个数字,对我们这个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它能解决小宇的学费,能让我把五金店重新装修一下,甚至还能让我们换掉这套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
它能解决我们所有的窘迫。
“姐夫,你想想,”陈军还在不遗余力地劝说,“林远哥人都不在了,你替他还这个钱,谁念你的好?公司那边,十年前就当坏账处理了,他们根本不在乎。你们把钱一还,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图什么呀?”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现实。就像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小贩,把每一分利弊都算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陈静。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犹豫,有挣扎,还有一丝被说动的迹象。我知道,她不是贪财,她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了。
小宇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紧握的拳头,已经说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父亲的形象崩塌了,但五十万的诱惑,却是实实在在的。
内心独白:
我突然觉得很悲哀。我们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英雄的虚名,过着清贫但有尊严的日子。现在,英雄成了骗子,我们却有机会得到一笔不义之财来改善生活。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尊严这东西,平时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你面临选择,它就像称砣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你心上。你要钱,还是要脸?
“不行。”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钱,必须还。”
陈军愣住了:“姐夫,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有钱为什么不要?”
“这不是我们的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林远欠下的债。他不在了,我们作为他的家人,有责任替他还上。这不是为了给谁看,是为了我们自己心里能安稳。”
“安稳?安稳能当饭吃吗?”陈军嗤之以鼻。
“能。”我看着小宇,说,“小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爸做错了事,这是事实,我们改变不了。但我们能选择怎么做。我们可以拿着这笔钱,一辈子都觉得抬不起头,花每一分钱都心虚。或者,我们把钱还了,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以后别人提起你爸,我们可以说,他犯过错,但我们替他弥补了。我们穷,但我们不欠别人的。”
我这番话,说得有些笨拙,都是些大道理。但这是我,张建军,一个普通钳工的儿子,一个开了半辈子五金店的小老板,所能想到的,最朴素的价值观。
小宇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愤怒和茫然渐渐退去,多了一丝别的东西。是思考,是挣扎。
陈静也看着我,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一点光。
陈军见说不动我,又转向陈静:“姐,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可是五十万!”
陈静深吸了一口气,擦干了眼泪。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但很有力。
她看着陈军,说:“你姐夫说得对。这钱,我们不能要。我们不能让小宇一辈子都背着他爸的债。”
陈军见状,气得直跺脚:“你们!你们真是……不可理喻!”他摔门而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安静里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小宇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张叔,对不起。早上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傻小子,跟我客气什么。去,把你妈扶回屋休息吧。”
他点点头,扶着陈静进了卧室。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还钱,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还要面对媒体,面对邻里,面对所有知道“英雄林远”的人。
那将是一场更艰难的战斗。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踏实了许多。就像一个机器零件,虽然有瑕疵,但我亲手把它打磨平了。过程很辛苦,但结果,是光亮的。
内心独白:
我,张建军,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分清一个螺丝是M5还是M6的。我的人生哲学,也跟这些零件一样简单:是你的,就拿着;不是你的,就不能要。一个家,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头。今晚,我守住了我们家的这根骨头。
第二天,我陪着陈静,去了林远当年所在的那家运输公司。公司已经几经改制,当年的领导也都不在了。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办公室主任。
当我们说明来意,并且拿出一张存有五十万的银行卡时,那个主任的表情,比见了鬼还要惊讶。
第5章 风暴的前夜
运输公司的那位年轻主任,姓刘。
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桌上那张银行卡,又看看我们,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敬佩。
“张先生,陈女士,说实话,这笔账,公司早就作为陈年烂账处理了。我们完全没想到,十年后,还会有人来还这笔钱。”刘主任感慨地说。
陈静低着头,轻声说:“人不在了,债得还。给公司添麻烦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歉意和疲惫。
刘主任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这种行为,真的……真的让我们很感动。这样,我马上向领导汇报。公司一定会给你们出具一份正式的收款证明,并且,我们想以公司的名义,为你们这种高尚的行为申请媒体报道,宣传一下这种正能量。”
“别!”我赶紧拦住他,“刘主任,我们还钱,只是为了求个心安,不想声张。这件事,我们希望能低调处理。”
我心里清楚,一旦媒体介入,标题会是什么?“英雄飞行员竟是逃犯,家属十年后还清赃款”。到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被无数的口水和议论淹没。小宇的人生,可能会因此蒙上阴影。
刘主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明白了我们的顾虑,点头道:“好,我尊重你们的决定。我个人,向你们一家表示敬意。”
从公司出来,陈静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一些。压在她心头十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然而,我们想低调,事情却由不得我们。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当天下午,我们家门口就围了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
“请问是林远的家属吗?听说飞机找到了,林远并非英雄,而是携款潜逃,这是真的吗?”
“陈女士,对于你丈夫的真实面目,你这十年来是否知情?”
“请问那笔五十万的巨款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是上交还是自己留下?”
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过来。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把陈静护在身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楼道。记者们被防盗门拦在外面,还在不停地拍门。
家里,小宇正脸色铁青地看着窗外。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他咬着牙问。
我摇摇头,心里一片冰凉。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想悄悄地处理这件事,但“英雄”和“骗子”这种巨大的反差,本身就是最具爆炸性的新闻。
内心独白:
我看着窗外那些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的记者,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我们已经做出了我们认为正确的选择,我们还了钱,我们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可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在乎你的选择,它只想看一场热闹的大戏。我们一家,不幸成了这场戏的主角。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我这个五金店老板,会修水管,会换灯泡,但我不会修补被舆论撕开的伤口。
晚饭时,电视上的本地新闻,已经播报了这件事。
“本台最新消息,十年前在我市青龙山失事的Y-5运输机残骸近日被发现。据知情人士透露,当年被誉为‘英雄’的飞行员林远,可能涉及重大经济问题。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
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小宇猛地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够了!”他低吼道。
那天晚上,谁也没睡好。我能听到陈静在卧室里辗转反侧的叹息声,也能感觉到小宇房间里那股压抑的烦躁。
第二天,事情进一步发酵。
我们小区的邻居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以前,他们看到陈静,都会尊敬地叫一声“英雄家属”。现在,那些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同情,甚至还有一丝鄙夷。
我出门买菜,都能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老林家那个,不是英雄,是卷钱跑路的。”
“啧啧,真看不出来啊。陈静也真是可怜,守了十年活寡,结果守了个骗子。”
“可怜啥呀,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了,合伙演戏呢!”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里。我气得浑身发抖,真想冲上去跟他们理论。但我知道,没用的。你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回到家,我看到小宇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大学的招生简章,眼神空洞。
我知道,他担心的是学校。这件事传开,他以后在学校里,该怎么面对同学和老师?“骗子的儿子”,这个标签,可能会跟一辈子。
“小宇。”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他没说话。
“学校那边,要是有人乱说,你别理他们。好好读你的书。”
他突然把招生简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我不读了!”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读出来又怎么样?背着这样的名声,谁会要我?张叔,我想好了,我不复读了。我想……我想用那五十万,做点小生意。至少,钱是自己的,不用看别人脸色。”
我心里一惊。
我没想到,陈军那天种下的种子,在舆论的压力下,竟然在小宇心里发了芽。
第6章 一张旧船票
小宇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客厅里炸响。
“你说什么?”陈静从房间里走出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小宇,那钱我们已经还了!你怎么还想着它?”
“还了?”小宇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为什么要还?那是我们应得的!我爸……他虽然做错了,但他死了!他用命换来的钱,凭什么要还回去?现在好了,钱没了,名声也臭了,我们图什么?图一个心安理得的穷光蛋吗?”
他积压了两天的委屈、愤怒和迷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理解他的想法。一个十九岁的孩子,突然从“英雄的儿子”变成“骗子的儿子”,这种落差足以摧毁他的世界观。他想抓住点什么,而那五十万,就是他能看到的,唯一的、最实际的救命稻草。
“小宇,你冷静点。”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钱不是万能的。人活着,得有口气。这口气,就是尊严。”
“尊严?”他自嘲地笑了,“张叔,你出去走走,听听邻居们怎么说我们!我们还有尊严吗?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窝骗子!既然名声已经没了,为什么不抓住点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的话,很偏激,但却无法反驳。
陈静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想给他一巴掌。
我拦住了她。我知道,现在打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小宇的心结,需要他自己解开。
“你们都别管我!”小宇推开我,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
陈静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我走过去,抱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家,就像那架摔碎的飞机,已经四分五裂。
内心独白: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我以为我还了钱,事情就能告一段落。我以为我坚持了原则,就能给小宇做一个好榜样。但我错了。现实比我想象的要残酷得多。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生活困境面前,我所坚持的那些“大道理”,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小宇的选择,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天晚上,小宇没有回来。
陈静不吃不喝,就坐在沙发上等。我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无法接通。
深夜,我一个人坐在小宇的房间里。书桌上,还摊着他的课本。台灯下,压着一张照片。是林远抱着小时候的小宇,在海边笑得开怀。
我拿起那封被小宇撕碎又被我粘起来的信,又看了一遍。
“静: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经在一个新的国度开始了新的生活……”
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在信的末尾,在林远的签名旁边,还有一行很小的字,像是匆忙中写下的,字迹有些潦草。
“告诉小宇,爸爸带他去看海的船票,买好了。”
船票?什么船票?
我立刻起身,在小宇的书桌抽屉里翻找起来。小宇有个习惯,喜欢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旧东西都收在一个铁盒子里。
我找到了那个铁盒子。打开它,里面有弹珠,有变形金刚,还有一沓厚厚的信纸。
最下面,我找到了一张已经褪色的船票。
是十年前,从我们这个内陆城市开往沿海城市B市的客轮船票。日期,就在林远出事后的第二天。
票根的背面,有林远龙飞凤凤舞的字迹:“儿子,爸爸答应你,治好你的哮喘,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小宇小时候,有很严重的哮 ઉ 喘,医生说,去海边湿润的空气里生活,会有好处。林远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我突然明白了。
林远挪用公款,想要潜逃,这是事实。他是个罪人。但是,他也是一个父亲。他做这一切,或许不全是为了自己,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给患病的儿子一个“新的生活”。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他只是一个被现实逼到绝路,做出了错误选择的,复杂的普通人。
我拿着那张船票,冲出了家门。我知道小宇会在哪里。城南,有一个废弃的铁路公园,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
我在公园深处的一节旧车厢里,找到了他。
他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张旧船票,递到了他面前。
他愣愣地接过去,看着上面的字,看着背面那行熟悉的笔迹。
然后,这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很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他那个崩塌的世界里,终于照进了一丝复杂而真实的光。他的父亲,不是神,也不是魔鬼。他只是一个,爱着他的、犯了错的父亲。
第7章 不做英雄的凡人
小宇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十年的思念和这两天的崩塌,都哭出来。
我没有劝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包纸巾。有时候,眼泪是最好的解药。
等他哭声渐歇,我才开口,声音很轻:“小宇,你爸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或许不是个坏透了的父亲。”
小宇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他看着手里的船票,沙哑地说:“张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就什么都别想。”我拍拍他的背,“先回家。你妈还在等你。”
回家的路上,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并肩走着,没有隔阂。
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陈静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只盖了件薄薄的外套。我走过去,把我的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小宇看着这一幕,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他走过去,蹲在陈静面前,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陈静惊醒,看到小宇,一把抱住他,眼泪又下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一刻,窗外透进来的第一缕晨光,照亮了客厅里的三个人。我们这个家,虽然经历了风暴,但似乎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家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们决定,不再逃避。
第一个行动,是我和陈静,主动联系了之前采访我们的那家电视台,接受了一次正式的专访。
在镜头前,陈静显得很平静。她没有为林远辩解,也没有哭诉自己的不幸。
“林远他犯了法,这是事实,我们承认,也愿意承担后果。”她看着镜头,坦然地说,“我们已经将全部款项归还给了公司。我们不期望得到大家的原谅,只希望大家能知道,英雄也好,罪人也罢,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会犯错的普通人。我们作为家人,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弥补他的过错。”
第二个行动,是小宇做出的决定。
他放弃了复读,也放弃了用钱做生意的念头。他找到了我,很认真地说:“张叔,我想跟你学手艺。我想靠自己的双手,踏踏实实地挣钱。我想证明,就算我爸犯过错,我林小宇,也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百感交集。这场风波,让这个少年,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答应了他。我的五金店,虽然小,但手艺是真的。我教他认识每一种工具,教他如何打磨,如何切割,如何把一块粗糙的铁料,变成一个精准的零件。
这个过程,很枯燥,也很辛苦。小宇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和老茧。但他没有一句怨言。他干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专注,认真,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铁疙瘩,而是一件艺术品。
我们家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没有了“英雄家属”的光环,我们反而活得更轻松,更真实了。邻居们的议论还在,但我们已经能坦然面对。走在路上,我们能平静地和他们打招呼,用我们的行动告诉他们,我们没有被打垮。
第三个行动,是全家一起做出的。
我们把墙上林远那张“英雄”照片收了起来,换上了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影。照片上,我们笑得都很灿烂。
在一个周末,我们全家一起去了青龙山。不是去祭奠,只是去看看。
山上的雾已经散尽,阳光很好。我们站在那道裂缝前,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机油的味道。
陈静说:“都过去了。”
小宇说:“嗯,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们母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内心独白:
我叫张建军,我是一个凡人。我娶了一个英雄的遗孀,养育了一个英雄的儿子。后来我发现,那个英雄是个骗子。我的生活因此天翻地覆。但我没有被打倒。我用一个凡人的方式,守住了我的家,守住了做人的底线。我教会了我的儿子,如何面对一个不完美的父亲,如何成为一个踏实的男人。我的人生,没有传奇,只有一地鸡毛和满手油污。但现在,我很满足。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强大,不是活在光环里,而是在光环破碎后,依然能站直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结结实实。
下山的路上,小宇突然问我:“张叔,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我想了想,指着路边一个正在认真扫地的环卫工人,说:“你看他。他把每一片叶子都扫进簸箕,把路面扫得干干净净。他没想过要当英雄,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活儿干好。人活着,可能不图啥,就是图个本分,图个对得起自己手里的这点活儿,对得起自己这颗心。”
就像我,对得起我五金店里的每一个螺丝和零件。
小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还长着呢。但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雨,我们都会像现在这样,一起扛过去。因为我们是,不做英雄的凡人。
来源:日落与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