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城西街拐角的老诊所又漏水了。六月的雨季,屋顶那块绿斑的天花板被泡得更肿了,形状像个倒扣的饺子。
县城小诊所意外翻身
县城西街拐角的老诊所又漏水了。六月的雨季,屋顶那块绿斑的天花板被泡得更肿了,形状像个倒扣的饺子。
“再不修,要垮咯。”二婶戳了戳天花板,抖落一些石灰渣。她有点驼背,以前挺直的颈椎现在连脖子上的金项链都挂不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系个结才行。
诊所开了二十多年,从村里搬到县城,从两间砖房扩到小院,又从小院缩回两间铺面。我大学毕业后,二婶一直念叨让我接手,可我哪有那个心思,最后在城里做了医药代表。
诊所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二婶年轻时和她的一个病人的合影。黑白照片,二婶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油亮地梳成马尾,眼角还没有皱纹。病人是个老头,留着山羊胡子,穿着一件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捧着个药包,笑得像个孩子。
记忆里那个老头来诊所很多次,每次都带着纸和笔,说要画二婶。不知为啥,画来画去只留下了这张合影。二婶把照片裱了起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那个老头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再没来过。
“姐夫这几天又咳嗽,抗生素不管用。”大婶抱着个暖水袋进来,放在候诊椅上。椅子是那种老式的木条长凳,漆掉了一块又一块,露出深浅不一的木色。
二婶抬眼看了看,并不急着回话。她先蹲下身,从柜底摸出一个旧搪瓷杯,接住墙角滴水。杯子原本是白底蓝边,现在内壁布满了锈斑,像一张得了麻疹的脸。
“大半年了吧?”二婶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差不多,去年腊月就开始。”大婶低头整理着手提袋里的东西,虽然没什么好整的。
“吃了吗?”二婶问。
大婶愣了一下:“早上喝了稀饭。”
“我是问你姐夫。”二婶转身去药柜,柜子上的格子太多,每个药瓶都挤挤挨挨的。她的手指在那堆黄白蓝绿的瓶子间穿行,像是在弹奏什么曲子。
大婶明白了二婶是在问她丈夫的胃口怎么样,是想判断病情严重程度。
“吃得不多,两口就停了。这不是担心……”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刺耳地划破了这个安静的早晨。
“王老板来了,”门槛外的鞋垫上蹭下一层泥,“今儿个正好带了好东西。”
进来的是市区一家建材行的老板,五十出头,浑身散发着暴发户特有的气场。他放下一个高档礼盒,顶上还绑着红色的绸带。
“二婶,我可是又来做思想工作了,这铺面再不卖,真要榨干最后一滴油了。”
他的助理——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年轻人,从包里掏出文件夹,翻开一页已经打印好的合同。最下面的金额赫然写着:1,000,000。
二婶瞟了一眼,没接过来,只是继续往纱布上倒碘酒,棕红色的液体慢慢染开,像是被水泡开的墨。
“你这位置,真不值这个数,”王老板坐在诊所的转椅上,那是二婶前年添置的唯一新家具,“我这是看在多年老街坊的份上啊。”
转椅因为他的重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二婶专注地配着药,仿佛没听见。她这些年耳朵是差了点,但对这话却是选择性耳聋。
“现在谁还看这种小诊所?医保都上不了,药价还贵,”王老板自顾自地抖着腿,脚下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敲着地面,“再说,小路这不是要拓宽?以后这一溜全是临街商铺,升值空间大着呢。”
二婶轻轻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往小纸包里称药粉。角落的老式药秤每动一下,嘎吱嘎吱的,跟着王老板的拖鞋声形成了一段怪异的二重奏。
我从后屋出来,递给大婶一杯茶,那是上午刚泡的,现在已经凉了,叶子全沉在底下,水面漂着一层浅浅的黄。
“妞,你来评评理,这老妖婆非不卖,我给一百万了,”王老板见到我,语气变得更热络了,“你这二婶,倔得很哪。”
我正想说话,诊所外又进来了一个人。来人西装革履,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气场比王老板还足三分。
“请问,这是朱医生的诊所吗?”来人环顾了一下屋内,目光在墙上的黑白照片上停留了几秒。
二婶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继续低头称药。我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您好,我是省美术馆的馆长,李明远,”来人递上名片,谦和地笑了笑,“请问墙上这幅照片中的老人,是赵浩先生吗?”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二婶,那不是总来画你的老头?”我轻声问道。
二婶终于抬起头,老花镜上映着窗外的光。她慢慢走到墙边,摘下那副老旧的相框,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是啊,赵老,”她的声音有点哑,“那会他经常来看病,说是画画落下的老毛病,肩周炎。每次来都要在这待上半天,说这光线好。”
馆长的眼睛亮了起来:“赵浩先生是国内现代写实派的代表画家,他的作品现在市场价值极高。我们正在筹备他的回顾展……”
话未说完,王老板插了进来:“什么画家不画家的,值钱吗?”
馆长笑了笑:“他的作品去年在香港苏富比拍出了3200万。”
王老板的拖鞋声戛然而止。
“赵老留给我几幅画,”二婶轻声说,走到后屋,搬出一个蒙着布的画框,“说是给药钱,我哪能要啊,就一直放着了。”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布。那是一幅油画,画的是年轻时的二婶在给一个孩子看病,神情专注而温柔。画面色彩明亮,笔触细腻,展现出高超的技艺。
“这……这就是赵浩先生的作品!”馆长的声音有些颤抖,“笔法、构图,都是他晚期的特点,保存得如此完好!”
屋内的空气突然变得凝固。王老板的助理悄悄收起了合同文件。
二婶带我们进了后屋,从一个旧衣柜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搬出四五幅包裹严实的画作。每一幅都是赵浩的作品,画的都是诊所里的日常:二婶熬药、给老人量血压、安抚哭闹的小孩……
“天啊,这简直是赵浩先生的隐藏系列,他晚年隐居在小县城的作品!”馆长激动地翻看着每一幅画,“这些画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意义无法估量!”
二婶默默地看着这些尘封多年的记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时地用手指轻轻抚过画框。
“朱医生,我代表省美术馆,希望能借展这些珍贵的作品,”馆长诚恳地说,“当然,我们会提供专业的保管和修复,并支付合理的展览费用。”
“多少钱?”王老板突然问道,眼睛紧盯着那些画。
馆长微微皱眉:“这不仅仅是金钱的问题,这些作品是文化瑰宝……”
“三百万,”王老板打断了他,“朱医生,我出三百万买下这些画。”
二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不卖。”她简短地说。
“五百万!”王老板加码,声音高了几分。
“我说了,不卖。”二婶的声音依然平静。
王老板还想说什么,但在二婶的目光下,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些画,是赵老留给这个诊所的,”二婶轻声解释,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小地方也需要看病的地方,需要有人记得普通人的苦痛。”
二婶回忆起赵老最后一次来诊所的情景。那天他咳得厉害,说自己时日不多了,想把一生的感悟都画下来。他对二婶说,他一生画过大山大水,也画过达官贵人,但只有在这个小诊所里,才真正看到了人间的温暖。
“画是留给诊所的,不是留给我的,”二婶坚定地说,“我只是个看门人。”
馆长深深鞠了一躬:“朱医生,您的决定我非常尊重。我们可以制作复制品在美术馆展出,原作仍然留在诊所,这样也能让更多人了解赵浩先生的艺术。”
“那挺好。”二婶点点头。
王老板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悻悻地离开了诊所,留下那盒精美的礼品无人问津。
消息很快传开,县城里的人们纷纷来到诊所,想要一睹这些珍贵画作的风采。原本冷清的诊所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不少人顺便也在二婶这里看病抓药。
二婶雇了两个保安,重新粉刷了诊所的墙壁,还装了防盗系统和恒温恒湿设备,把那些画作安置在明亮的玻璃展柜里。诊所摇身一变,成了小县城的文化景点。
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二婶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看着满天星星,向我讲述了她和赵老的故事。
“他其实是我的恩人,”二婶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老照片,“我刚开诊所那会,快撑不下去了,是他经常来,还介绍了不少病人。”
原来赵老不只是个画家,还是县里退休的副局长,在当地很有威望。他看中了二婶的医术和为人,悄悄帮她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后来他病重,非要我去给他看病,”二婶的声音有些哽咽,“其实那时候我也知道,他那病我看不了,需要大医院的专家。可他就是信任我……”
夜色中,二婶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沧桑。
“人这辈子啊,不是为了挣多少钱,”她若有所思地说,“是为了对得起信任你的人。”
第二天,馆长带着专业团队来为画作拍照存档。他告诉二婶,这些画不仅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更记录了小县城普通人的生活和感情,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一个月后,省美术馆举办了”赵浩隐居作品展”,二婶的故事和诊所也成为展览的重要部分。不少媒体前来采访,小县城因此登上了全国文化版面。
王老板后来又来过一次,不再提买诊所的事,而是带着全家人来看画。他讪讪地对二婶说:“朱医生,您眼光比我毒多了。”
二婶笑而不语,继续为一位老患者包药。药包上写着用法用量,字迹依然清晰有力,就像二十年前一样。
诊所的天花板修好了,不再漏水。新装的LED灯让整个空间亮堂起来,但二婶还是保留了那盏老式台灯,说是赵老当年最喜欢的光线。
我时常回去帮忙,发现二婶比以前更忙了,但精神却好了许多。她的腰板似乎也挺直了些,那条金项链不再需要系结就能稳稳地挂在脖子上。
有天,一位年轻人从上海赶来,说是赵老的孙子,特意来感谢二婶对爷爷的照顾。他带来了赵老的日记,里面详细记录了在小诊所度过的时光。
“爷爷生前常说,他一生最满意的作品,就是在您这里创作的系列,”年轻人诚恳地说,“他说只有在这里,才看到了最真实的人间百态。”
二婶点点头,眼角有泪光闪动,但她很快擦去了。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药包,递给年轻人。
“这是你爷爷最后一次来,我给他配的药,他没吃完就……”二婶顿了顿,“你带回去吧,算是个念想。”
年轻人感动地接过药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诊所的故事在县城传为美谈。有人说二婶拒绝百万是因为骨气,有人说是因为感情,还有人说是因为精明。但只有二婶自己知道,那些画对她来说,不只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而是一段无法替代的记忆和信任。
县城在变,老街在拓宽,高楼一栋接一栋地建起来。但诊所的位置始终没变,它像一个见证者,默默记录着这座小城的变迁。
二婶说,只要她还能动,诊所就不会关。因为赵老说过,世界再大,也得有个可以看病的地方,有个人记得你的疼痛。
那张发黄的合影依然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二婶和赵老的笑容穿越时光,温暖着每一个走进诊所的人。
而我,慢慢明白了二婶的坚持。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能守住一份初心,或许比什么都珍贵。
每次回到诊所,看着墙上的画作和熙熙攘攘的病人,我都会想起二婶常说的一句话:
“人这一辈子,总要对得起信任你的人。”
这大概就是小诊所能屹立不倒的秘密吧。
有时候,最意外的财富,往往不是金钱,而是那些被我们忽略的、平凡的时光和遇见。
来源:巫师火电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