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作者:风里话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24 11:50 3

摘要:薛壑领兵赶回皇城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未央宫明光殿里设着她的衣冠冢,里头放着寻回的半个玉铃铛。

简介:

上林苑狩猎,皇太女遇刺身亡。

薛壑领兵赶回皇城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未央宫明光殿里设着她的衣冠冢,里头放着寻回的半个玉铃铛。

世人皆知,嵌七宝玉是益州薛氏祖传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只是这一代皇太女言行乖张,更与薛壑不和,嫌弃玉珏单调,生生派人制成了铃铛。

戴在脖颈间也就罢了,她还用余料做了足链小铃铛,红罗帐中里即便他不在也能叮叮当当响不停。

新婚夜,恪守礼节的青年郎君就是被这般气出殿去的。他宁可领军镇守边地一生,也不想和这等少主共处一室。

“殿下若不改改性情,收收脾气,早晚——”

性命堪忧,江山易主。

这八个字,他想说很多次了,那日到底没忍住。

谁曾想,一语成谶,江氏一脉至此断绝。

为保社稷安宁,薛壑力排众议,扶年仅十三岁的异姓王明烨为新皇。

**

新皇继位的第五年,薛壑将族妹薛九娘扶上后位。他想的很好,如今朝局之上他稍占上风,若再控住后廷,便能重新改天换日。

他要恢复江氏天下,给江瞻云报仇。

原来,当年的始作俑者就是他一手扶持的新帝。

知晓真相的那年,他从教坊中救下一名女子,让她顶替了早夭的族妹。派人精心教她六艺,亲自授她文武,将她养成一把听话又锋利的刀。

只是自这把刀入了九重宫阙,上了至尊位,薛壑愈发觉得难以控制。

直到那一日未央宫论政,文武百官当前,新帝被身后长剑贯胸而过。

垂帘的皇后掀帘而出,一手拔剑踢开天子,一手捧着天子玺印,对着被溅了半身鲜血的薛壑盈盈笑道,

“孤实在想不出,除此以外还有何旁的法子,能让孤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

江瞻云贵为储君,年少放浪不羁,任性而为,终于在十八岁那年栽了个大跟头。

所幸天命顾她,留她一口气残喘。

既没有死绝,她便是爬也要爬回属于她的位置。

然前路险阻,举步维艰。

忽有一日,她寻得捷径。

那是在长街尽头,她看到了她那位在新婚夜被她气走不曾入洞房的驸马,那个暴着额角青筋与她说“若非前人盟约即定,臣绝不会尚主”的年轻将军。

青年从马车上下来,腰间香囊不慎落地,香囊中滚出半个玉铃铛。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来,给铃铛拂尘的手微抖。

精彩节选:

那是承华三十三年的孟秋,夏日暑热退去不似往年缠绵,还要稀稀落落地再热上几回,等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一年,长安直接进入了肃杀的寒天。

漫天落叶,满城缟素。

薛壑领兵赶到京畿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明光殿西首配殿宣清苑内设着她的衣冠冢,彼时还不曾封棺下葬,天子旨意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薛壑便看见棺椁之中,金玉珠宝铺叠,华光耀眼璀璨,放置了一身她最爱的“登高明望四海锦”袍服。只是平铺的裙裳中间微微隆起。

他上前掀开,看见一条皮肉破损、白骨森森的手臂。

亦是这条手臂,确定了储君之死。

按照三千卫首领的话术,当日发生刺杀,即刻发令给羽林、虎贲二军封锁了上林苑。他们赶到南地斜坡下面的时候,只看见了中毒昏迷的温颐。救回他后余者按照血迹继续寻找江瞻云。

一共两处方向:一处是坡底小径走四里可通向东大道,但路极其窄,不容双足并立,基本掉落下去直接入水,除非入水后再爬起。但因小径残留血迹,三千卫自然不会放过。第二处就是泾河下游,这是江瞻云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落水后被水流冲出来。但搜救一昼夜无果。

翌日晚间温颐醒来,却也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因为他在见江瞻云中箭的一瞬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后事不知。

之后数日,禁军除了派水兵轮番潜入泾河通向下游镐赢县的这段水域进行搜查,后还延至金彪县、陵阳县……直至江县,泾水汇入渭河,还是毫无踪影。

与此同时,上林苑被翻了个天,但就是没有江瞻云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储君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所有人心中都慢慢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猜测在第七日得到验证。

六月三十中午,扩大范围寻查的禁军在积香寺后山的潏河下游发现了一条手臂。

手臂显然被泡发过,难以辨认。但经过三司处数位仵作查验,还是发现了几处线索。

首先根据残损的皮肉和现出的白骨,可以断定被猛兽啃食过;其次观其骨骼和半个手掌可确定是个女子,且虎口有薄茧,当是常日练武之故。三来断臂上还缠着半截破烂袖角。袖角被送去六局司制处检查,辨出纹样乃“紫气东来”,布料属于沙縠,其上针脚出自司制座下绣工令。

储君是个弓马娴熟、常日练武的女子,确实手有薄茧;储君当日所穿便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

由此基本断定,江瞻云从柳庄亭斜坡跳下,未曾落入泾河,而是沿着坡底小道边躲边走,想回东道大路寻求救援,却不料途遇猛兽……三司最后是这样归总的,却也不是无稽之谈。

毕竟当时储君遇刺发生的实在太突然,天子又在数十里外的皇城中,一时群龙无首。虽禁军封锁上林苑,但有许多细节并没有及时做到位,譬如将放出来的猛兽及时关起,将未曾出兽苑的猛兽着重看管。

第一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追凶手,找储君,遗漏太多。直到第二日才出具体防卫和寻查的方案,却不想储君没有丧生刺客手中,却做了野兽的口中食,被吞得只剩一条手臂沉于河中。而橘河流经上林苑,下游出口就是积香寺后山。

证据凿凿,环环可扣,天子终于接受事实,宣布储君薨逝的消息。

前十年捧于手心的明珠,后八年精心培育的储君,就这般死在双九年华。天子哀痛难抑,下召以断臂葬入炎陵,设衣冠冢于明光殿。

天家皇室所居之处,设立坟冢,多有冲撞。御史台理该劝谏,但当下时局,无人敢触碰龙鳞。即便是身为御史中丞、备受恩宠的驸马,这厢都未曾多言。

薛壑无言,不是因为怕不怕,是他有那么一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触碰过那截腐烂的断臂,嗅过上头腥臭的气息,目光所及是白骨边上的半个玉铃挡,耳畔声声都是天子和他说的话。

天子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事后只寻得这么半个。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于是,他便有些恍惚。

那个极重保养、连根头发丝都要以玉石粉熏透保持光泽的少女如何会身体腐烂?

那个受尽天子宠爱,连熏香都被恩赐可使用龙涎香的公主怎会散发异味?

那个傲得不可一世、令众生伏跪、已经可以在宣室殿指点江山的储君又怎会葬生畜生口?

薛壑百转千回,但凡她死得不是这样惨烈,但凡她遗骸完整、不是这样七零八落,但凡,但凡……又怎样呢?

五年七场狩猎,他只缺席了这一场。

偏偏天子没有责怪他的缺席,即便新婚当晚是他百般恳求离开,即便天子好话说尽无奈放行。但痛失储君的帝王,就是一句重话都没有。

甚至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日,传旨到他府中,先是恩赏他解青州之围的功绩,赞誉赏赐无数。后更是赐足了殊荣,道是虽他尚主入了天家,但怜他正值青年,待三年孝期过去,便可在宗正处除名,另行婚嫁。

圣旨传来时,薛壑正高烧昏迷,根本下不来榻。

他被父亲薛茂动了家法,黄荆抽身,背脊皮裂肉卷,血黏衣裳。

最后还是他母亲端了一碗药置父亲面前,要他歇手用药。父亲不理只气喘吁吁要继续抽打,母亲冷笑,“你大可用完药攒足力气再打,便是打死他也无妨。但你不用药,是要妾一夕之间,丧子又丧夫吗?”

薛茂停手用药,自然也就不会再动手。

毕竟人已伏地昏迷。

毕竟他也病得厉害。

是故,圣旨是薛茂代接,皇恩也是他入宫跪谢的。

谢恩回来,薛茂歇在薛壑榻畔,没有唤他,只将一封信放在他床头,然后看了他身上的伤,拾起扇子轻轻扇着。伤口灼痛,敷的药又让人隐隐作痒,一点微风拂过,让少年舒适不少。

但薛壑不知风是何时停的,只知道醒来时,父亲的目光落在他肩头,手也搁在上头,脸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笑。

他肩头的伤,不是父亲打的,是在青州一战中留下的。

半生戎马的父亲曾说过,战士在战场烙下的伤痕,是他们的荣誉,值得骄傲。

薛壑细看父亲神态,在他浅淡的笑意里,隐隐留着骄傲色。

“阿翁,我以后再不任性了。”他撑起身去握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从他肩头滑落,头亦沉沉垂下。

薛壑捧起他面庞,冰凉没有温度,亦没有呼吸。

*

这年七月,薛壑扶棺回益州,处理父亲的丧事。

丧事毕,他一人在祠堂跪了许久。看一个个牌位,尤似薛氏百年间的座座丰碑。

薛氏祖籍并不在益州,而是在兖州山阳。

两百余年前,天下还不姓江,乃赵郢天下。彼时薛氏已是一方豪族,屡立军功,被赵家王朝赐了赵姓。可是赵氏皇朝最后数十年不得民心,为如今的江氏所灭。江氏建立新朝之际,赵氏家主并没有主动改回薛姓,明面尊魏实乃心念赵家。

唯其侄子赵谨早年拜入苏氏门下,秉承恩师“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之理念,看透前朝糜烂,忠心新皇。但到底因为家族渊源,即便身负才学、其心忠勇却依旧多年不得重用。

直到文烈女帝上位,慧眼识才,方得提拔,一路被扶至九卿位。不仅如此,文烈女帝还帮他与叔父切割,恢复薛姓。女帝思虑周全,恐他根基不稳,无法掌握盘根错节的家族,遂教他不要急于一时,只将愿意改姓者拢于手下,不愿改之还由其叔父统领。于是百年豪族一朝劈作两派,薛谨统领新派薛氏,居于扶风郡。显然这是女帝打压世家的第一步,但双赢的局面,薛谨很乐意。

十余年后,前朝余孽反扑,联合部分世家谋逆,其中便有原薛氏一族,后皆为女帝屠灭平定。而薛谨管辖下的族人莫说不曾受到牵连,就连仕途都没有分毫影响。按理说,至此薛谨可将族人安置于祖籍兖州山阳。

然他道,“臣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半生任职于长安,他年约莫也当归于长安,山阳如何会是臣的故里?”

女帝闻之,便懂他意。

山阳薛氏谋逆在前,他恐归那处,令后辈子孙重蹈他因家族背景而有志难酬的覆辙。所以欲做绝对的切割,欲要养出一支以他为祖、新的薛氏。

女帝眺望伏于脚下的万里山河,“那就再等等,容朕给你寻快好地方。”

于是,在景泰廿八年,女帝将收复的南燕国都益州赐给了他;同时封他为益州侯,世袭罔顾;又择其幼子为驸马,尚主靖明皇太女;立下“大魏凡出女君,尚主者唯薛氏”之遗训。

如此殊荣,举朝皆惊。

薛谨虽任廷尉,掌一国律法,仕途半生无有差错,但还没有到封侯爷的地步。而在这之前,女帝隐隐透露要将益州赐给皇夫岳汀,封他为益州侯,后被他婉拒。

文烈女帝一生,有两位皇夫。其中第一任皇夫苏彦,乃是薛谨的同门师兄,亦是女帝的恩师和丞相。

史册载苏彦有违人伦,觊觎女帝,后又因与女帝政见向左,毒杀储君、勾结前朝余孽、领世家谋逆,终被流放至死。

史册又载,苏彦死后第五年,南燕朝中新起一位名唤岳汀的谋臣才名远播。但其人不满当朝君主昏聩,在大魏女帝征南途中,弑君夺权大开燕国门户,放大魏兵甲入南地,使之兵不血刃收复南燕。至此岳汀入长安,得女帝盛宠,为太女太傅,后拜相、位极人臣,半生相伴女帝,最后与帝同葬乾陵。

史册还载,景泰三十年,女帝在泰山封禅后,改年号为“沉璧”,令臣民震惊。因“沉璧”二字,乃罪臣苏彦表字。御史台反对强烈,然女帝我行我素,并不理会。后声音渐息,朝臣猜、坊间论,有没有可能岳汀便是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

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她说,“是师父提议的,他已经不是苏彦,只是岳汀。但是岳汀没有世俗的来处,亦不会有身后的子嗣血脉。他让我将这些都给你,让你代替他传承苏门的理念,让你的子孙护着大魏后辈君主,抵御万人之巅的严寒与残酷。如同当年他护着我。”

“可以吗,小师叔?”

薛谨闻言长叩首。

如何不可以!

纵是没有这些恩赐,也是可以的。

他本就师承苏门,是抱素楼门下弟子。再者,若无女帝当年信之用之,帮之携之,可能他与妻儿已经在那场叔父参与的世家谋逆中受牵连陨身。

于是,曾弃武执笔的廷尉重新操刀,领族人入益州,成为大魏兵盾的一个特殊存在。

——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

……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薛壑回忆曾祖生平,想着那些唯有历代家主方知的天家密辛,目光落在左右两列牌匾上,手中捏着当日鬼使神差拿走的半个玉铃挡,还有将将侍从送来的长安急报。

急报上说,八月十六,帝崩于未央宫,留遗诏传位于异姓王明烨。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要他立刻回京。

先祖承诺薛氏后辈子孙庇佑女君,护守大魏黎民,这才到他手里,竟是女君薨,天子崩!

他在短短三个月内,接连失去妻子,父亲,君主。

薛壑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但确实跪不动了,瘫坐下来。传讯的布帛飘落在地,破碎的铃铛被他死死捏着。

他聚拢了些神思,却不曾奉命起身,只抬眸盯看送信的使者,回想父亲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中说,江瞻云遇刺当日,据三千卫回话,至少有三名刺客。当场抓获两人,一人临死说了句“不幸辱命”后咬碎牙中毒药自戕。三千卫辨别出是琅琊口音。另一人所使武功招式乃阴平王暗卫的路子,亦被识别出来。

但天子将这些线索都压了下去,储君被杀再不提起,只专心朝政。他已年迈,有比追查凶手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做,便是立储。

后嗣中,就剩了琅琊、阴平两位世子。也因此不管刺杀一事是他们相互陷害对方,还是明晃晃就是他们自己动的手,只要储君死,他们便不会有事。

而朝臣也不会多言,因为相比女子掌权,他们更乐意看见权利重回男子手中。即便是背负使命的益州薛氏,也无法提出异议。因为护佑女君之外,他们一族还一重更大的使命,便是“本固邦宁”——安定社稷,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所以江瞻云之死,是死于权力的争夺,亦是死于性别的倾轧。

父亲在信最后告诫:吾儿已犯过失,逝者已矣不得弥补。然大魏江山还在,泱泱民众还在,吾儿当以余生补之护之。

“储君薨,帝无子尚有孙,如何轮到异姓继位?”两王世子任其一继位,益州薛氏都可为大局持缄默,如今却不行。

然使者回话,道是半月前八月十三,两位世子不知何故,先后领人赶赴积香寺,都言对方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欲要为之报仇,结果双双死于火拼。

天子闻之痰血迷心,当下便散了意识。

翌日醒后,即封明烨为武安王,赐江姓,入宗庙,为帝第九子,后立为储君。

“御史大人,您快些请吧。如今您也是辅臣之一了。”

薛壑接了旨意却还是没有起身,只唤人吩咐事宜。其实使者是尚书台的人,温松门生,他不信旁人,也该信他。

但他实在难以置信。

直到十二日后,入长安探听消息的暗卫回来复命,同使者所言不差。

又道京城局势的确危急,眼下除了青州军其余在长安的三州军士并不愿称臣;而其他各州边军闻天子崩逝,传位异姓,都大有回京的趋势;甚至有人暗里提出,十三州各自为政。如今主持朝局的是尚书令温松,他空有威望却手中无兵很是被动,储君十三少年郎,所倚唯有青州军……是故当下都在等益州的反应。

薛壑默声颔首。

使者早已汗流浃背,求他快行,却闻暗卫又道,“已经按照公子吩咐,回来一路,以薛氏玉令传话诸州将领,无诏不得入京,朝上暂时安定了些。”

薛壑又看那匾额祖训,终于启程奔长安,扶新帝,肃朝纲。

*

物转星移,春秋代序,转眼已经是熙昌五年。

当年那一身黄荆抽出的伤早已痊愈,概因彼时有味止痛的药特殊了些,每年早春时节,气候湿冷,那些疤痕便隐隐发痒,带着些微的痛感。

这日下了雨,薛壑扶额撑在长案上,愈发难受。原不单是旧疾之故,实乃不知从何时起,这副身子又添新症,总是无端胸闷,腹痛,喉间腥嗓欲呕。医官说是长久费神、重压导致,劝他要放松身心,以免血淤在胸,伤到肺腑脾脏,引成大症。

他也想歇,但歇不下来。

一个半月前,除夕宫宴,大皇子溺亡了,宫城内外人心惶惶,新帝以护守不当为由,处决了一批羽林卫。羽林卫不是战场退下来的有功者便是长安勋贵子弟。如此一开杀戒,御史台上少不得卷宗成推,皆是认为君者罚之太过,要求匡正人君的文书。

二月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绵绵阴冷不绝,薛壑欲咳未咳,疲惫地闭上双眼。

“大人,人到了。”亲卫首领唐飞入内禀告。

薛壑闻声响,蹙眉抬眸,下意识摸到左手背上的斑驳疤痕,那处并非为荆条抽出,乃是烫伤所得,“信上说,后日才到,怎快了两日?”

他面色泛黄,胸腔中阵阵心悸,说话都带着喘息。

“是女郎的意思,道是与其避在途中躲风雨没个踏实地,不若星夜兼程入府踏实些,便一直催吾等快行!”

薛壑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候在廊下的女郎,身量高挑,姣容温婉,莲步姗姗入内。一双秋水目如新月蔽云,雾蒙蒙露出一抹端庄笑意。同两年前初相遇,已是洗去了一身风尘味,养出两分朱门豪族里的淑女气息。

“九娘见过堂兄。”女郎盈盈一拜,行礼如仪,温柔又谦和。

薛壑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垂眸在手背伤痕上,似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许久没有抬头。

五年前,承华帝崩逝的消息传到益州,薛壑曾滞留十余日方奉召回京。后即便以“肃朝纲、镇京畿”为名,领五万薛家军出益州,令城外九州边军不敢妄动,城内三州边军顺服,然临到长安百里外的扶风郡,却仍旧停滞不前,再不入城。

先帝遗诏,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兼任辅臣。按理他当马不停蹄上任,这等留守,实属大不敬。

但若这不是先帝遗诏呢?

储君、宗室子、天子接连死去,虽说皆有理可据,但他本能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即便明烨改了“江”姓,成了承华帝的子嗣,但他终究不是江氏血脉。

所以薛壑滞留扶风郡,还有一重意思,保命然后分权。

时有辅臣五人,在宣宏皇太女的基础上略有调整。

原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三人依旧如是。

原太尉穆辽和御史大夫申屠临因不同意立明烨为继承人、提议由琅琊王世子之女为皇太女,然其女尚在襁褓中,承华帝恐主少国疑而拒绝。穆辽性躁激怒承华帝,被赐死于未央宫,阖族流放幽州,太尉职则由青州军将领杨羽接任原御史大夫申屠临则秉承御史之责死谏、撞身碎骨于盘龙柱上。承华帝怜其坚贞,亦不想再多添亡故,遂下令厚葬,未再追究其家人。御史大夫一职便自然落到了薛壑肩上。

薛壑驻军扶风郡的第三日,温松出城与他见面。以上辅臣格局的变化缘由,乃温松亲口告知。

温薛两家乃世交,温门先祖温如吟是薛谨同门小师妹。苏门覆灭后,门下培养学子的抱素楼则由为温氏执掌,为朝廷选拔人才;薛氏领兵权赴益州,守国之门户。如此一内一外护大魏山河。

当年薛壑入长安,薛茂便是托温松代为照顾,薛壑很敬重他。

彼时百余日,难熬的不止薛壑一人,还有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江瞻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承华帝是他从幼年便陪伴的君主,薛茂是他世交挚友,还有他精心栽培的长孙温颐,原该继他衣钵,如今却缠绵病榻、心神俱碎,许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松在百日之间两鬓皆霜,头发白了大半,这厢见同孙子一般大小的少年郎,不禁老泪纵横。

世事多变,翻天覆地。

“你领兵而来,镇守京畿,护佑新帝,大功也。”温松问,“缘何不进城?”

少年并不答话。

温松长叹,“先帝弃宗室女而收异姓子,从江氏一家之姓看,自然对不起江氏先祖。但放眼天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宗室女尚在襁褓中,能否长大成人都是未知数。姑且能平安长大,但这不能作主的十余年谁来主政?你?我?还是按照边将所言,国分十三州,各自治之?再者,武安侯当年在战场救过陛下,亦为陛下挡箭殉国,留下这么点血脉,原就从小养在陛下膝下,也算得上陛下半子。他与宣宏皇太女的情分,你也是看在眼里的,称得上手足情深。其三,他如今已是十三少年郎,等过上两年立了皇后,诞下储君,大魏便依旧国祚绵长。”

“你到底在顾忌甚?”

到底在顾忌甚?

薛壑自己也说不明白。

温松说得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

有的只是本能和直觉。

“新主让我前来,赠你一物。”温松久在朝中,多少看出少年忌惮处,遂将一物捧上。

薛壑垂眸观过,眉眼果然松动些。

温松带来的是一枚卫尉印。

九卿之中有三位是手握军权的:光禄勋掌宫殿门户和宿卫,护卫天子左右;执金吾掌京畿兵甲,主理长安城安危;卫尉负责武库,统管军用器械。

如今卫尉职暂缺,青州军中杨羽领了武官的最高位太尉职后,原是想要将卫尉职由副将接手,后被明烨阻止,交由尚书台定夺。如此温松将这职务给了薛壑。

“你我原都遵先人共同的遗训,入城上任吧。”

“晚辈年轻,忝居高位,原是心中惶恐,然国难当头,便也不惜性命,不论颜面。”薛壑将卫尉印接来,笑意不达眼底,“方才大人也说我薛家军此番大功,我便为我族人讨个封赏。”

少年把玩手中官印,眼神利而不澈,暗沉沉含了一层阴翳,“我还要尚书台三个职位,虎贲、羽林两处禁军中各一校尉职。另有十余人归于执金吾座下,此处阶品不必过高,陛下定之即可。还有,他年天子立后,只能立我薛氏女。江薛联姻不可废。”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贵极人臣,但只有监察权。政务的决策权在尚书台,执行权在九卿位。

所以薛壑狮子大开口,在得了九卿之一的卫尉职后,又要了尚书台十中之三的权力,同时又将族中子弟遍布执金吾座下,方便勘查长安城事宜,就连宫内禁军处都不肯放过,占职其中。如此一来,薛氏门人遍布朝野。

“此乃对陛下最好的护佑。”温松当即抚掌称叹,凑近压声道,“也可防来日青州军一家独大,操控陛下。”

“大人若是赞同,还劳您返回一趟宫中,替晚辈传话。”

“我自是赞同的,但有一处要提醒你,你可还记得文烈女帝对薛氏的要求——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你这般谴人入朝中,来日稍有不慎便极易遭人非议……”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乃遵同一遗训。”薛壑望向他,眼前又浮现益州祠堂中的那副匾额。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后生可畏,后生可为啊!”温松满目欣慰,“我来时陛下说了,一切由我做主,皆可应你,只盼你早入城中。”

薛壑颔首,却还是没有入城,称病居于扶风郡。

直到尚书台的任命一一颁布送来,直到薛氏的族人一一走马上任站稳脚跟,直到转年熙昌元年的正旦会,他才谴五万薛家军返回益州,自己领亲卫赴未央宫。

未央宫中十四岁的少年亲至北宫门迎接,薛壑俯首称臣,君仁臣恭。

*

这样的和谐之态延续在往后的数百时日里,漫长地让薛壑在午夜梦醒时分,不由自我怀疑,当初那点直觉是错的。

毕竟如今皇城安定,边地无声。御座之上的少年勤政好学,广开言路。更重要的是他从不独裁己定,凡有政事都亲来问他,后交由尚书台裁定。所有流程都依法度,不以权凌人。这点胜过宣宏皇太女,皇太女当年身在宣室殿,执掌尚书台,超过三成政务都是一锤定音,不纳他谏。

想起宣宏,薛壑才稍干的汗珠又从额角后背滋生。

他总在梦中看见她那截残臂,闻到皮肉腐烂的气息。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想不起她具体容貌。她活着的那些年,他见她时十中七八隔着一层帘幔,要么隔着十一赤珠冕旒。

梦中看见她肢体,耳畔便想起承华帝话语。

他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

他说,“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他不问责只嘉赏,他甚至取消了他们的婚约,许他自有婚配……皇恩浩荡。

薛壑听得懂,也看得懂,承华帝是以怀柔之策要了他的一生,要他一生牢记年少失责,酿成的大祸。

其实,承华帝不作此举,他也不能忘记的。

他与江瞻云之间虽不存在什么情深意切、海誓山盟,但他们做了夫妻,做了君臣,他为夫没有护住妻子,为臣没有护佑君上,便是罪孽深重,当以余生相赎。

可是要怎么赎?

按当下时局,该是他倾尽全力辅弼少帝,使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他确也是这般做的,做得还不错。

除了接掌卫尉职的叔父薛允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他,是时候该将薛家人手撤出长安,还政给天子,以防尾大难调头。

他甚至直言不讳,“薛氏族人并非个个如嫡系子孙被自幼精心教导,深谙朝堂险恶,懂得韬略权术,多得是当作兵士培养。即便懂,但久在益州,远离政权,长安风云诡谲比益州川中要复杂许多,易腐蚀人心。为家族长远计,还是让他们早日归去。”

薛允说这话的时候,是熙昌三年的正月。长安城章台街上最大的“香悦坊”早早开门迎客,薛壑才从那处归来。

近来一段时日,他常乔装去那,择一厢房,要一壶茶,听台上琴瑟琵琶,看廊下客往迎来。

头一回闻“香悦坊”三字,是他来长安的第四年,手下侍御史同他讲的。

侍御史说,“殿下去了章台街的香悦坊。”

他知道章台街,但还是侥幸地想“香悦坊”许是其中的特殊之地。毕竟,哪有一国储君出入秦楼楚馆的。

当下,私服前往。

结果发现香悦坊果真特殊,它是全长安最大的秦楼楚馆。

彼时,他的未婚妻、皇朝的太女殿下,正一身男装,摇着一柄折扇,同另一个纨绔争夺美娇娘。

恩银从一金喊到百金,千金……

侍御史是个比他还耿介的少年,“大人,明日是上参本还是开谏言?”

他合眼又睁眼,目光如箭盯着那副侧颜,抵牙根吐出话来,“殿下这几日都同本官在一起,你眼花了。”

话毕拂袖离去。

去而又返,落话在发懵的侍御史耳畔,“非议君上,死罪尔。”

后来,他发现,她不仅流连风月场,还出入赌坊间。六博技艺高超,五木之术精通(1)。他嗤之以鼻,私下劝诫,结果都是以吵架不欢而散。

如今细想,她左右不过就是贪玩些,也不曾耽误政务,更不曾闹出事来,何必扫她兴!

“再等等……”他回应叔父的提议。

再等等。

等什么?

他也不知道。

迷茫又彷徨。

许是在等时间来验证新帝真的是个好君主,乃临危受命坐上那张龙椅;许是在等他心中那点“直觉”成真,等天子露出马脚。

他看着薛允,如今九卿之一的卫尉。

其实还是有端倪的,这两年里琅琊王世子之女两周岁生辰宴上染风寒殁了,这意味着江氏最后的血脉彻底断绝。还一桩蹊跷事,便是当年离京办差的庐江长公主失踪了。本来薛允接此卫尉职,是打算待她归来便还给她的,却不料经年过去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薛允为家族虑,有些执拗道,“等多久?”

薛壑默了许久,“再等两年。”

前后五年时间,足矣让人露出马脚,也足矣让他权力稳固。

许是天命顾他,未到两年,就在这一年的孟春,他在扶风郡散心时,一支箭矢射在他出行的马车上。

箭头带着一张布帛。

布帛上书一诗:明霞染春愁,夺日照水流。青峦叠翠深,贪看春未休。

一首藏头诗。

明、夺、青、贪。

明夺青贪!

他反复诵读这四个字,眉眼在这个春日里重新聚出光彩,全身的血液在叫嚣,癫狂的笑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踏青归来,他重临香悦坊,赎下了因意外毁容而不曾接客的女子落英。择她最大的一个缘故是,江瞻云救过她的命。当初他入香悦坊未几,被她识出身份,差点遭她毒手,她说他没有保护好殿下,要他为殿下偿命……

伤愈疤痕在。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是左手背狰狞恐怖的烫伤疤,这会右手正慢里斯条地摩挲着。

“陈年旧伤,大人这般小气。”

娇声软语萦绕耳畔,唤回他的神思。视线里玉足抬离地面,裙裾涌动。

薛壑终于有了反应,抬起一双疏离冷厉的眼,慑住她上前的步伐。

女郎愣了瞬,下意识咬住唇瓣,又忍不住开口,“唤你阿兄久不得应,妾才改口……”

她没能说完后头话,便被男子长步上前,捏住双颊,抬起下颌,毫无余地地喂入一颗药,然后又被巧劲一推,咽了下去。

“什么药?”

“毒药?”

“有没有解药?”

江瞻云抠着喉咙,几乎就要吐出本音,恨不得扇他一把掌。

“这药叫‘半月阴’,每月十五月圆日发作,毒发时磨人五脏,毒不死人,但比死遭罪。我以后会在每月十五晚膳时给你一颗,服下便无碍了。好好听话,不要擅作主张,事成之后会有一劳永逸的解毒法子。但若不听话,毒素日积月累,一样会死人的。”

“为殿下事,我比你上心。”女郎哼声。

本已回身的男人顿下脚步,转头看她,眼中无波,面上无澜,无声无息,威压在四下弥漫。

江瞻云打了个激灵,她入了御史府,离宫城更近,她是他的堂妹薛九娘,不是香悦坊的落英。

“阿兄说的,我都记下了。”她讪讪低了头。

“路途劳顿,回房中歇息吧。”男人复了寻常色,坐回席案前。

江瞻云转身深吸了口气,喉间尤是那颗药丸滑下的触感。纵是落英与他同仇敌忾,但他到底保留信任,所以恩威并施。手段是下作了些,但走在刀剑上,小心使得万年船。她能理解,姑且忍了。只是才踏出殿门,不禁又返身回来。

“今日便是十五,再过半个时辰就晚膳了。”她伸出手,讨要下一枚纾解的药。

“我的命令是十七到。”

“嗯,我风雨兼程提前到了。”女郎挑起长眉。

“所以这日没有药,乃对你自作主张的惩罚。”薛壑握着一卷卷宗读阅,头也没抬,便也不曾看见面前人如刀似剑的眼神。

做好事都不行?

江瞻云怔了半晌,面上的笑凝固又展开,翻涌的气血被拼命压下,尽量话语平和道,“九娘受教了。”言罢,还不忘福一福身,方才离开。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落地凤凰不如鸡。

长廊拐角最后瞥见他身影,江瞻云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骂。

来源:勇往直前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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