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婆子秀莲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带着一股子使唤了我四十多年的熟稔。
“老陈,水开了,你那茶还喝不喝?”
老婆子秀莲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带着一股子使唤了我四十多年的熟稔。
我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紫砂壶,半天了,一口没喝。
壶是儿子前年带回来的,说是正宗宜兴的,好几千。
我说他败家,他嘿嘿笑,说:“爸,你都七十三了,该享享福了。”
享福。
我咂摸着这两个字,看着院墙外头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山尖上,跟五十年前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五十年前,我叫陈卫东,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
现在,村里人都叫我陈老师,或者干脆喊一声,老陈。
“来了来了,”我应了一声,端着壶走进屋。
秀莲正把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往盘子里拾掇,热气腾腾的,混着一股子面香。
她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角的皱纹笑起来能夹住蚊子,可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扎着两根大辫子,站在村口梨树下对我笑的姑娘。
“想啥呢,魂不守舍的。”她把一盘子馒头搁在桌上,又递给我一碟咸菜。
“没想啥,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快。”
“快好,快了就说明没啥愁事儿。”她坐下来,拿起一个馒头,掰了一半给我。
我接过馒头,就着咸菜,心里头是踏实的。
这种踏实,就像脚下的黄土地,厚实,稳当,养活了你一辈子。
我这辈子,很多人觉得我亏了。
当年一块儿来的那帮北京知青,七九年一有回城名额,削尖了脑袋往回跑,哭爹喊娘的都有。
我是头一个拿到名额的。
我们小队的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你是咱们这儿最有文化的,回城里,肯定有大出息。”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走。
我爹妈在信里都把给我收拾出来的房间描述了一遍又一遍。
可我把那个名额,让给了另一个家里有困难的知青。
我没走。
为
为了秀莲。
那会儿,我们已经偷偷好上了。
在那个年代,知青跟村里姑娘谈对象,是天大的事,是“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表态,没人敢轻易动这个念头。
我动了。
我跟她说,我不回城了,我要留下来,娶你。
她当时就哭了,说不出来,就是拿拳头捶我,捶得一点劲儿都没有。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在这黄土地上,一过就是四十多年。
我当了村里的小学老师,从黑发教到白发。
我们生了儿子,取名叫陈山。
儿子有出息,考上了西安的大学,又去了北京工作,在那儿安了家。
他总说,要把我们接过去。
我说,你妈离不开这土,我也离不开你妈。
儿子就叹气,说我固执。
手机在这时候嗡嗡地震了起来。
我放下手里的半个馒头,擦了擦手,戴上老花镜。
是儿子陈山发来的微信。
“爸,你猜谁加我微信了?”
后面跟了个调皮的表情。
我慢慢地打字:“谁啊?”
“李建军叔叔!你还记得不?当年跟你一个队的!”
李建军。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得像一潭水的心里。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年我们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一块儿坐着绿皮火车来的这儿。他脑子活,会来事儿,跟谁都处得来。
回城之后,听说他上了大学,后来进了机关,现在混得相当不错。
“他怎么找到你的?”我问。
“他儿子跟我一个单位的,世界真小吧!李叔叔说,当年你们那批知青,准备今年十月份在北京搞个四十周年大聚会,他特意让我问问你,去不去?”
聚会。
北京。
这两个词,对我来说,有点远,又有点近。
“都一把年纪了,还聚什么会。”我回了一句。
“爸,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情怀!李叔叔说了,必须请到你,说你是他们那批知青里的一个‘传奇’。”
传奇?
我看着自己满是褶子的手,自嘲地笑了笑。
放弃回城机会,留在一个穷山沟里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这也算传奇?
恐怕在他们眼里,我更像个傻子吧。
“我不去,来回折腾,麻烦。”
“别啊爸,我都跟李叔叔说了,你肯定去。机票我都看好了,到时候我给你买。你就当是来北京看看我跟孙子呗。”
儿子好像特别热心这件事。
我能感觉到他文字里透出来的兴奋。
或许在他心里,也一直有个疙瘩。
他是不是也觉得,他爸当年要是回了城,现在会是另一番光景?
他是不是也想让我在那群“成功人士”面前,去证明点什么?
可我要证明什么呢?
我放下手机,心里有点乱。
秀莲看我半天不说话,问:“山儿说啥了?”
“没啥,让我们多吃点”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事,怕她多心。
她“哦”了一声,也没多问,给我碗里夹了点咸菜。
她的手,因为常年干农活,关节粗大,皮肤糙得像老树皮。
就是这双手,在我当年发高烧快要不行的时候,一盆一盆给我擦身子降温。
也是这双手,在我为了学生跟村霸吵架,被人堵在路上的时候,她拿着一把锄头冲过来,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
我看着这双手,心里的那点乱,慢慢就平了。
北京,聚会,李建军……那些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现在的日子,是跟秀莲,跟这个小院,跟这片黄土地长在一起的。
可是,儿子的电话第二天就打过来了。
他在电话里,比微信里更起劲。
“爸,就这么定了啊!我跟李叔叔说了,你十月五号到。我四号就去给你买票。”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吗?”
“爸,你怎么这么犟呢?这不是让你去忆苦思甜,这是好事!李叔叔他们那帮人,现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跟他们多联系联系,对我也有好处,是不是?”
儿子说得很直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他还有这层心思。
他觉得我那些老战友,是“人脉”。
“你李叔叔现在是副厅级,他儿子,就是我同事,刚来我们单位,领导都对他客客气气的。爸,你过去跟他们聚聚,聊聊,让他们知道,你儿子现在也在北京,混得不赖。”
我捏着电话,半天没出声。
我一直以为,我的选择,儿子是理解的,是尊重的。
可现在听他这意思,他心里,或许一直都藏着点别的想法。
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当爹的,没能给他一个更高的起点?
“爸?爸?你在听吗?”
“……在听。”
“那就这么定了啊!你别让我跟李叔叔那边不好交代。再说了,你都多少年没回过北京了?不想看看北京现在啥样了?鸟巢,水立方,你都没见过呢。”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是为了他,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念想。
我也想知道,当年那些跟我一样,光着膀子在烈日下割麦子的年轻人,现在都活成了什么模样。
我也想知道,李建军,那个当年总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卫东哥”的家伙,现在会怎么看我。
挂了电话,我跟秀莲说了这事。
我说,山儿让我去北京参加个聚会。
她正在纳鞋底,听完,手里的针停了一下。
“去呗,是该去看看。”她抬起头,眼睛里很平静,“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我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有啥不行的?我都一个人过了半辈子了。”她低下头,继续纳鞋底,一针一线,很有力道。
我知道,她后面那句话,不是抱怨。
我当老师那会儿,住在学校,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
她总是说,你教书是正经事,家里的事,你别操心。
“那我……就去一趟?”我试探着问。
“去吧。给咱爸妈的坟上,烧点纸。”
我爹妈,到走,都还念叨着我。
他们不理解我为啥不回城,总觉得是这个农村媳妇把我绊住了。
我心里对他们,是有愧的。
秀莲不计较,每年都催着我给他们烧纸,她说:“咱爸咱妈,在下头也得过得舒坦。”
我老婆子,就是这么一个简单又明白事理的人。
出发去北京那天,秀莲给我收拾了一个大包。
里面有她烙的饼,煮的鸡蛋,还有两罐她自己做的辣酱。
“坐火车时间长,饿了就吃点。外头的东西,不干净。”她絮絮叨叨地嘱咐。
儿子给我买的是飞机票,两个小时就到。
但我没跟她说,怕她觉得浪费钱。
陈山开车来机场接我。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开着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洋牌子车。
看着他,我总觉得有点陌生。
“爸,累了吧?”他接过我的包,随手就要扔后备箱。
“慢点慢点!里头有鸡蛋!”我赶紧喊。
他愣了一下,打开包看了笑了:“爸,你还带这些干嘛?北京啥买不着?”
“你妈装的,怕你吃不好。”
他没再说什么,把包小心地放好。
车开在宽阔的机场高速上,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和我记忆里的北京,完全是两个世界。
“变化大吧?”陈山说。
“嗯,不认识了。”
“以后让你跟妈搬来,你们就是不同意。”
我又沉默了。
聚会的地点在一家很气派的大饭店,门口挂着红色的横幅:北京知青赴陕四十周年联谊会。
我一进去,就有人认出我了。
“哎哟!这不是陈卫东吗?”
“卫东!你可算来了!”
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围过来,热情地拍我的肩膀,跟我握手。
他们都老了,跟我一样,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
但他们身上的那股劲儿,跟我不一样。
他们穿着讲究,说话中气十足,聊的都是股票、旅游、孙子上哪个国际学校。
我穿着秀莲给我新做的布褂子,站在这群人里,像一滴油掉进了水里,怎么都融不进去。
李建军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比我记忆里胖了些,也高了些,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
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拨开人群,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卫东哥!你可算来了!我想死你了!”
他这一声“卫东哥”,叫得我心里一热。
“建军。”我拍了拍他的手。
“快,快请坐,坐我这桌。”他拉着我,把我安排在主桌最显眼的位置。
陈山跟在我后面,脸上带着光。
饭局开始了。
桌上是山珍海味,我很多菜都叫不上名字。
大家轮流站起来发言,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
每个人都说得很激动,好像那段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勋章。
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不知道说啥。
“卫东,你说说,当年为啥不回来?咱们这帮人里,就你最有才华,你要是回来了,现在起码也是个大教授。”一个叫赵援朝的人大声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同情。
我张了张嘴,想说为了秀莲。
可是在这种场合,在这些“成功人士”面前,说自己为了一个农村姑娘放弃了前途,好像有点……说不出口。
“当时……有点特殊情况。”我含糊地说。
李建军站起来,给我解了围。
“卫东哥是为了爱情!他跟他爱人,我们那时候都羡慕着呢。来,我们一起敬卫东哥一杯,敬我们那批知青里最纯粹的感情!”
大家纷纷举杯。
我喝下了那杯酒,火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纯粹的感情?
在他们这恐怕是“傻”的代名词吧。
饭后,李建军把我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陈山也想跟过来,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卫东哥,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吗?”李建军给我递了根烟。
“挺好。”我接过来,没点。
“嫂子身体还好吧?”
“好。”
他叹了口气,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
“卫东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觉得,我们这帮人里,最可惜的就是你。”
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
“你的脑子,你的文笔,当年我们没一个比得上。你还记得不,那时候你写的文章,在县广播站播出来,我们整个公社都跟着骄傲。”
我当然记得。
“你要是七九年跟我一块儿回来,参加高考,以你的底子,上个北大清华都不是问题。毕业之后,不管从政还是做学问,你现在,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好像在斟酌词句。
“我不是说现在这样不好,农村也挺好,空气好,清净。但是……卫东哥,你这一身的才华,就这么埋没在一个小山村里,给几十个娃当一辈子小学老师……你不觉得,屈才吗?”
屈才。
这个词,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里最软的那个地方。
我这辈子,从来没用这个词看过自己。
我觉得我教书育人,把村里一辈又一辈的孩子送出大山,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可是在李建军的嘴里,这一切,都成了“屈才”的注脚。
“我听说,陈山现在发展得不错。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当年回来了,你的起点不一样,陈山的起点,就会更高。”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我。
是啊。
我怎么没想过呢?
如果我当年回了城,成了教授,或者当了干部。
那我的儿子,他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为了所谓的“人脉”,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老爹的“成功”战友?
他是不是就能活得更轻松,更理直气壮?
我捏着那根没点的烟,手心全是汗。
四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我这一辈子,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是不是……真的耽误了我的儿子?
“卫东哥,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李建军看我脸色不对,赶紧说,“我就是觉得……替你惋惜。”
我摇了摇头,把烟还给他。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我儿子在外面等我。”
我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走出那个金碧辉煌的饭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陈山看我出来,立刻迎上来。
“爸,跟李叔叔聊得怎么样?”
“嗯。”
“他是不是说,以后多关照关照我?”
我看着儿子满是期待的脸,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告诉他,你李叔叔觉得你爸是个,一辈子“屈才”了,他可怜我们,才愿意“关照”你?
“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酒喝多了。”
回到陈山家,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大的卧室,带独立的卫生间。
床很软,陷下去半个身子。
可我躺在上面,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李建军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屈才。
耽误了儿子。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灯,一夜无眠。
在北京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陈山带着我去了天安门,故宫,还登上了长城。
孙子也很可爱,拉着我的手,叫我“爷爷”。
可我心里,总是装着事。
我会下意识地观察路上的行人,那些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北京老头。
他们提着鸟笼,在公园里下棋,或者穿着运动服,精神抖擞地晨练。
他们看起来,那么悠闲,那么自在。
我再想想自己,每天早上起来,要先去给秀莲烧好炕,再去喂猪喂鸡,然后才坐在院子里,喝上一口茶。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比较。
北京的房子,宽敞明亮。我们村里的土坯房,住了几十年,墙上都是裂缝。
北京的超市,什么都有。我们村里的小卖部,连个新鲜点的水果都买不到。
我儿子的家,有暖气,冬天温暖如春。我们家,要靠烧煤,半夜还得起来添火,不然秀莲的关节炎就会犯。
这种比较,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我四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安宁和满足。
我开始烦躁。
看什么都不顺眼。
陈山给我买的新衣服,我觉得颜色太艳,穿着别扭。
他媳妇做的菜,我觉得没味儿,吃不惯。
连我最疼爱的孙子,跑过来让我陪他玩,我都觉得他太吵。
我变了。
我自己都能感觉到。
我变得不像那个在黄土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陈卫东了。
我像一个被连根拔起的老树,在陌生的土壤里,惶恐不安。
临走前一天晚上,陈山跟我谈了一次。
“爸,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
“挺好。”我言不由衷。
“那……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妈,搬来北京?”
他又提起了这件事。
以前,我都是一口回绝。
但这一次,我犹豫了。
陈山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往前凑了凑。
“爸,我知道你舍不得老家。你跟我妈年纪都大了,身边得有人照顾。秀莲妈的身体,一直也不算太好,北京的医疗条件,比咱们那儿强太多了。”
“我跟李叔叔也聊了。他说,他有个朋友,在民政系统,可以帮着联系一个条件特别好的养老院,就在我们家附近。环境跟公园一样,里面有医生,有食堂,还有各种老年活动。你们住进去,啥心都不用操。”
他规划得很好。
好得让我觉得,我过去那四十年,好像就是一场错误。
一个需要被他,被李建军,被这个“更好的生活”来纠正的错误。
“你不用担心钱,我跟李叔叔都商量好了,他那边也能帮点忙,就当是……对你当年的补偿。”
补偿。
又是一个扎心的词。
我的生活,我跟秀莲四十年的相守,在他们眼里,成了一件需要“补偿”的憾事。
我看着儿子,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真诚,又那么陌生。
他真心觉得,这是为我好。
他真心觉得,把我从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解救出来,接到这个“繁华”的世界里,是他作为儿子,最大的孝顺。
他不懂。
他不懂我跟秀莲,跟那片土地,是长在一起的。
“爸,你考虑一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李叔叔他们,都很关心你。”
“你的意思是,这也是李建军的意思?”我问。
“嗯。李叔叔说,不能让你在村里,就这么……这么下去了。”
我明白了。
这是他们那群“成功者”,对我这个“失败者”的集体怜悯。
他们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抚他们自己的内心。
我们没有忘记老战友,我们把他从苦海里拉出来了。
我们,是多么有情有义的人啊。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谷底。
原来,我这辈子引以为傲的选择,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甚至在我的亲生儿子眼里,也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人生轨迹。
那天晚上,我跟秀莲通了电话。
“喂,卫东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嗯,是我。家里都好?”
“好着呢。你啥时候回来?”
“……快了。”
我听着她在那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你的关节炎,又犯了?”
“老毛病了,没事。你别担心,在北京好好玩几天。”
我捏着电话,突然很想跟她说说我心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想问问她,秀莲,你后不后悔?跟我过了这么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你后不后悔?
可我问不出口。
我怕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
回到村里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下了长途汽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
远远地,就看见了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还有槐树下,坐着等我的秀莲。
她看见我,站了起来,朝我挥了挥手。
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烦躁,好像都被这片熟悉的暮色给融化了。
我快步走过去。
“回来了。”她笑着,接过我手里的包,“沉不沉?”
“不沉。”
我看着她的笑脸,那些在北京听来的话,看到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了。
什么副厅级,什么大教授,什么养老院。
都没有眼前这张笑脸,来得真实,来得暖和。
晚饭,她给我做了一碗手擀面。
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呼噜呼噜地吃着,觉得比在北京饭店里吃的任何东西都香。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
“好吃。”我说。
“好吃就多吃点。”
吃完饭,我俩坐在院子里乘凉。
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
在在在北京,是看不到这么多星星的。
“卫东。”她突然开口。
“嗯?”
“你在城里,是不是……见到不想见的人了?”
我心里一惊。
她怎么会知道?
我转过头,看见她的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
她什么都知道。
我这个老婆子,心跟明镜似的。
我沉默了半天,点了点头。
“也不算不想见,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
我把在北京的见闻,李建军的话,还有儿子的“安排”,都跟她说了。
我没敢看她的脸。
我怕看到她脸上有一丝一毫的失望或者怨怼。
我说完了,院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远处几声狗叫。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就这么一句。
简简单单的,像她给我掰的半个馒头。
可就是这么一句,让我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卫东,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看过的书,比我走过的路都多。”
“有件事,你可能没想明白。”
她看着我,很认真。
“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是过给自己的。”
“他们住高楼,我们住土房,可这土房里,有我们俩说话的声儿。”
“他们吃大餐,我们吃面条,可这面条,是我给你亲手擀的。”
“你那个战友,当了大官,是他的本事。可他半夜醒来,旁边躺着的人,知不知道他心里在想”
“你儿子有孝心,想让我们去享福。可啥叫享福?天天关在个跟公园一样的院子里,见不着熟人,踩不着土地,那叫享福,还是叫坐牢?”
她的话,一句一句,不重,但是很有分量。
砸在我的心上。
是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我怎么就开始用别人的尺子,来量我自己的生活了呢?
我这一辈子,是过得不富裕,不清贵。
可我过得,心里头是满的。
我每天睁开眼,能看到秀莲。
我走出家门,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尊敬地叫我一声“陈老师”。
我教过的学生,从这个山沟沟里走出去,成了医生,成了军人,成了各行各业有用的人。他们逢年过节,还会给我寄贺卡,打电话。
这份满满当当的踏实感,是李建军他们能有的吗?
我看着秀莲。
月光下,她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舒展开了。
我突然明白,我不是在被动地承受什么,我也不是在纠结过去。
我是在重新确认,我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不就是眼前这个,能跟我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的老婆子吗?
不就是这个,虽然破旧,但充满了我们俩说话声儿的小院子吗?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豁亮了。
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地过去。
半个月后,陈山又来了电话。
这次,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不是来跟我商量的,他是来通知我的。
“爸,养老院那边,李叔叔已经打好招呼了,床位都给你们预留出来了。下个月,我就回来接你们。”
我深吸了一口气。
“山儿,我跟你妈,商量过了。我们不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爸,你别又犯糊涂了行不行?这么好的机会!你知道现在北京好点的养老院,排队都排不上吗?李叔叔是托了多大的关系才办成的!”
他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这不是机会好不好的问题,这是我们想不想去的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
“你们有什么不想去的?在村里有什么好?守着那几间破房子,过那种苦日子,有什么意思?爸,你清醒一点,你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你七十多了!你得为你跟我妈的晚年考虑!”
苦日子。
破房子。
他又一次,用这些词,来定义我的生活。
“山儿,在你眼里,我跟你妈这几十年,过的就是苦日子?”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爸,我知道你清高,你有你的坚持。可你不能为了你那点所谓的‘坚持’,让我妈跟着你吃一辈子苦啊!她身体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村里的卫生所能干嘛?连个好点的检查都做不了!到了北京,协和、301,哪个医院不是全国最好的?”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戳得我心口疼。
尤其是提到秀莲的身体。
这是我的软肋。
秀莲的关节炎,还有常年劳累落下的一些毛病,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
“爸,你别固执了。我这是为你们好。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我妈想想吧?”
我无话可说。
因为他说得对。
为了秀莲的健康,我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挂了电话,我坐在院子里,抽了一袋又一袋的旱烟。
秀莲从屋里出来,给我披了件衣服。
“山儿又催了?”
我点了点头。
“他说的,也有道理。为了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她打断我,“在这儿,空气好,我心里舒坦,比啥药都管用。去了那个什么院,天天看着四面墙,我心里一憋屈,没病也憋出病来了。”
她说着,坐到我旁边。
“卫东,我知道山儿是孝顺。孝顺,也得顺着咱们的心意来,是不是?”
“他要是真孝顺,就该多回来看我们几趟,不是想着,把我们挪到他眼皮子底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聊我们结婚的时候,穷得连个新被面都没有,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自己织布染布做出来的。
聊儿子出生的时候,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激动得手足无措。
聊我第一次拿到工资,三十几块钱,给她买了一块花布,她高兴得转了好几个圈。
……
这四十多年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
这些记忆,都跟这片土地,这个院子,长在了一起。
挪走我们,就等于把我们的根给拔了。
树挪死,人挪活。
可我们是老树,挪不动了。
可是,我跟秀莲想通了,儿子想不通。
又过了几天,他竟然直接带着一个人,杀了回来。
车就停在院子门口。
陈山扶着一个看起来很有派头的男人下了车。
是李建军。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但依然掩不住那股子领导的架势。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脸上带着客气的笑。
“嫂子,卫东哥,我们不请自来了。”
秀莲愣了一下,赶紧擦了擦手,迎上去。
“建军快,快进屋坐。”
我坐在原地,没动。
我心里清楚,他们这是来干嘛的。
这是来“逼宫”了。
进了屋,李建军把礼品放在桌上,人参、燕窝,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贵重东西。
“嫂子,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啥东西。”秀莲局促地说。
李建军环顾了一下我们的房子,目光在裂了缝的墙壁上停顿了一下。
那眼神,虽然一闪而过,但我看懂了。
是那种,意料之中的怜悯。
“卫东哥,这次我跟小山一块儿来,就是想当面跟您和嫂子再聊聊。”他坐下来,开门见山。
“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在这儿住惯了,不想动了。”我直接把话堵了回去。
李建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卫东哥,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故土难离,这很正常。我们得往前得科学地养老,对不对?”
他开始滔滔不绝。
从北京的医疗资源,讲到那个养老院的智能化管理。
从丰富的文化生活,讲到对下一代的好处。
他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陈山在旁边,不停地点头,补充。
“爸,李叔叔说得对。你们在北京,我也能时常过去看你们。你们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开车十分钟就到。可现在呢?你们在老家,我一年才能回来几趟?真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飞回来,也来不及啊!”
他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是真的担心我们。
我的心,又乱了。
我坚持留在这里,是不是真的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
我看着秀莲。
她一直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他们说完了,她才站起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水。
“建军,山儿,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她端着水碗,慢慢地说。
“我和你爸,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我们好。”
“人这一辈子,活的,不光是个身体舒坦。”
“还得心里舒坦。”
“我跟卫东,在这儿,过了四十多年。这院子里的每块砖,后山上的每棵树,我们都认得。村里的每个人,见了面,都能聊上半天家常。”
“这,就是我们的根。”
“你们说的那个养老院,再好,它也是个陌生地方。里面的人,再好,也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在那儿,就像两棵被拔了根的老树,看着是活在一个漂亮的花盆里,里头已经空了。”
她顿了顿,看向我。
“卫东,当年为了我,你留了下来。很多人都说你傻,说我耽误了你。这几十年,我心里,也一直有这个疙瘩。”
“我总想着,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不后悔。”
“可啥是好日子呢?是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吗?我琢磨了半辈子,现在琢磨明白了。”
“好日子,就是两个人,心里都踏实。”
她说完,又看向李建军和陈山。
“你们的好意,我们真的领了。我们不能去。去了,我跟你爸心里,就不踏实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李建军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陈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看着秀莲,我的老婆子。
她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我心里那点摇摆,那点被“屈才”论勾起来的虚荣和不甘,在秀莲这番朴实的话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我这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份“心里踏实”吗?
就在这时,秀莲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秀莲!”我赶紧扶住她。
“妈!”陈山也冲了过来。
秀莲靠在我怀里,摆了摆手,想说“没事”,可一口气没上来,身子就软了下去。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快!快送医院!”李建军反应最快,大声喊道。
陈山背起秀莲就往外跑。
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腿肚子都在发抖。
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段路。
车在山路上颠簸着,我抱着秀莲,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凉。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秀莲,你醒醒,你看看我……”
“秀莲,你别吓我……”
到了县医院,医生做了检查,神情很严肃。
“是突发性心肌梗死,很危险。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必须立刻转到市里的大医院,马上手术!”
市里。
从县城到市里,还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这时,李建军站了出来。
他拿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
“喂,是军区总院的王院长吗?我是李建军啊……对对对,我现在在陕西这边,有个非常紧急的情况……我爱人,对,我爱人突发心梗,地方医院处理不了,能不能请您这边协调一下,派一架直升机过来?”
直升机。
我跟陈山都听傻了。
李建军在电话里,语气沉稳,条理清晰。
挂了电话,他对我们说:“别担心,直升机四十分钟后到。直接送去军区总院,那边专家都等着了。”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谢”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
权力和人脉,在关键时刻,真的能救命。
如果不是他,我跟秀莲,可能就要天人永隔了。
我心里的那点清高,那点坚持,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直升机来了。
我陪着秀莲,第一次坐上了这种“铁鸟”。
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着脚下飞速倒退的黄土地,心里五味杂陈。
我用了一辈子,想要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可还是要以这种方式,逃离它。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我当年回了北京,秀莲跟我一起,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是不是就能一直享受最好的医疗,是不是就不会有这场劫难?
我握着秀莲冰冷的手,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到了医院,秀莲直接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跟陈山、李建军在外面等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陈山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李建军倒是很镇定,还安慰我:“卫东哥,别担心,王院长是全国顶尖的心外科专家,嫂子肯定会没事的。”
我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王院长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陈山扶住了我。
“谢谢……谢谢王院长……”我哽咽着说。
“要谢,就谢老李吧。要不是他反应快,处置得当,再耽误半个小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王院长拍了拍李建军的肩膀。
我转向李建军。
这个我曾经在心里腹诽、甚至有点瞧不上的“成功人士”。
他救了我老婆的命。
我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建军,谢谢你。”
“卫东哥,你这是干什么!”他赶紧扶起我,“咱们是几十年的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
我看着他,心里最后那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秀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都是李建军安排的,最好的病房,最好的护理。
陈山请了长假,天天守着。
我看着病床上日渐恢复的秀莲,再看看忙前忙后的儿子和李建军,心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我好像欠了他们一个世界。
秀莲出院那天,李建军和陈山,又跟我提起了去养老院的事。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
我还能反驳什么呢?
现实已经给了我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我的坚持,我的“心里踏实”,在秀莲的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爸,这次你总该同意了吧?”陈山说。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好,我去。”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放弃了。
我向这个我不理解、也不想融入的世界,彻底投降了。
为了秀莲。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在哪儿,都一样。
回到村里,是去收拾东西的。
看着这个我们住了一辈子的院子,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跟秀莲说:“等我们走了,这房子,就让它空着吧。算是个念想。”
秀莲没说话,就是默默地收拾东西。
她把我们结婚时用的那个掉漆的木箱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把墙上挂着的,我教过的学生的合影,一张一张小心地取下来。
我知道,她心里,比我还舍不得。
可她都没说。
因为她知道,我做的这个决定,是为了她。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为对方“着想”,把自己逼上了一条不想走的路。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到了村后的那条小河边。
五十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跟秀莲表白的。
那会儿,她还是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
我跟她说,我不回城了,我要留下来娶你。
她哭着捶我,问我:“你傻不傻?北京那么好,你为啥要留在这穷山沟里?”
我说:“北京再好,没有你,也好不起来。这山沟再穷,有你,就是家。”
“有你,就是家。”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这些日子所有的迷茫和痛苦。
我到底在纠结什么?
我到底在向什么投降?
是,李建军的人脉救了秀莲。
是,北京的医疗条件更好。
这些,跟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有矛盾吗?
不,没有。
我选择留在农村,选择跟秀莲相守一生,这没有错。
这次的意外,只是一个意外。
它不能用来否定我过去四十年的所有。
李建军能救秀莲,是因为他有那个能力。我感谢他,我敬佩他。
但这不代表,我就要变成他。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的价值,是站在高处,运筹帷幄。
我的价值,是扎在泥土里,教书育人,是跟我的爱人,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这两种价值,没有高下之分。
只是选择不同。
我为什么要把它们对立起来?
我为什么会觉得,接受了他的帮助,就意味着我输了,我的人生被否定了?
不是的。
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和秀莲,能定义。
儿子让我去养老院,是孝顺。
李建军帮我,是情义。
这些,都是
我应该心怀感激地接受。
接受,不代表要全盘放弃自我。
我可以在北京住下,为了方便秀莲看病。
我不能住进那个“花盆”一样的养老院。
我们可以住在儿子家附近,租个房子。
我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可以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看看。
我的根在这里,但我的枝叶,也可以伸向远方,去汲取阳光和雨露。
这不是背叛,这是融合。
我突然想通了。
就像一间黑屋子,一下子被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我不再纠结,不再痛苦。
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
一个既能照顾好秀莲,又能守住我们生活根基的平衡点。
我从河边跑回家。
秀莲正坐在灯下,缝补我的一件旧褂子。
灯光昏黄,她的侧影,安详得像一幅画。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
我们老夫老妻,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亲密的举动了。
“卫东,你咋了?”
“秀莲,”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我们不去养老院了。”
她手里的针线,停住了。
“那……山儿那边?”
“我跟他说。”
“我们去北京,我们自己租个房子住。离医院近,离山儿也近。”
“等你想家了,我们就回来住一阵子。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
“你觉得,好不好?”
我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
过了好久,她转过身,看着我。
眼睛里,有泪光。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里,包含了千言万语。
第二天,我给陈山打了电话。
我把我的想法,平静地,但是很坚定地,告诉了他。
“山儿,你李叔叔的帮助,我们全家都感激一辈子。你去替我,再好好谢谢他。”
“去北京,我们同意。你妈的身体,需要好的医疗条件,我也需要时常能看到你和你媳妇孙子。”
“养老院,我们不去。”
“你爸这一辈子,没啥大本事,但活得还算有点人样。我不能老了老了,活成一盆被人观赏的盆景。”
“我们会租个房子,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们会自己做饭,自己下楼遛弯,跟你妈斗斗嘴。”
“这,才是我们的生活。”
“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有点积蓄。你妈也攒了点。我们饿不着。”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很久。
我能想象到他的意外,甚至是不满。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因为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
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秀莲,甚至,是为了让我的儿子,真正明白,他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他开口了。
“爸……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但没有了之前的强硬。
“房子我来找。租金我来付。这是我当儿子的,该做的。”
“好。”我答应了。
这不是妥协,这是亲情。
三个月后,我和秀莲,搬到了北京。
房子是陈山租的,一个老小区的二楼,不大,但很干净,阳光很好。
小区门口就是菜市场,不远处有个公园。
生活,一下子变得很不一样。
我们学会了用煤气灶,学会了看电视里上百个频道。
秀莲定期去医院复查,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
我每天陪她去公园散步,看那些北京老头下棋、唱戏。
有时候,李建军会叫上我们,跟几个老战友一块儿,在他们家里聚聚。
不再是那种大饭店,就是家常便饭。
大家聊的,也不再是股票和前途,而是血压和孙子。
我发现,脱下了那些“成功”的外衣,他们也都是普通的老头。
有烦恼,有病痛,也会跟老伴儿吵架。
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陈山和媳妇,每个周末都带着孙子过来看我们。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秀莲每次都张罗一大桌子菜,看着儿子孙子吃得香,她就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去年秋天,秀莲说,她想家了。
想我们那个小院子了。
我跟儿子说了一声,俩人就买了两张火车票,回了村。
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
推开院门的时候,院子里的草,已经长了半人高。
但那棵老槐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我们在村里住了一个月。
把院子里的草拔干净,把屋子里外都打扫了一遍。
我又在后院那块小菜地里,种上了白菜和萝卜。
村里人听说我们回来了,都跑来看我们。
拉着我们的手,问长问短。
那种熟悉的热闹,让我和秀莲,都觉得无比舒坦。
要回北京的时候,邻居张大婶,给我们装了一大袋子她自己种的红薯。
她说:“陈老师,秀莲,你们在北京,肯定想这口了。拿着,路上吃。”
我提着那袋子沉甸甸的红薯,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坐在回北京的火车上,秀莲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突然觉得,我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富足过。
我有爱我懂我的老婆子。
有孝顺懂事的儿子。
有能在我危难时伸出援手的老战友。
我有两个家。
一个在北京,是安逸的晚年和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一个在黄土高坡上,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四十多年相濡以沫的证明。
我为了秀莲,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在了一个穷山沟里。
四十年前,所有人都觉得我傻。
四十年来,我自己也曾有过一丝动摇。
但现在,七十三岁的我,可以拍着胸脯说:
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个选择,就是当年,留在了她的身边。
因为这个选择,我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人。
但我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来源:自由自在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