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都是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泥土味儿。我正蹲在屋檐下,修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满手的机油。妻子林晚秋端着一碗绿豆汤从屋里出来,轻声说:“进山,歇会儿吧,喝口汤解解暑。”
引子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都是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泥土味儿。我正蹲在屋檐下,修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满手的机油。妻子林晚秋端着一碗绿豆汤从屋里出来,轻声说:“进山,歇会儿吧,喝口汤解解暑。”
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这声音在我们这山沟里,比打雷还稀罕。我直起身子,眯着眼往外瞧。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像个陌生的铁甲怪物,慢慢悠悠地开进了我们村。
村里的土路坑坑洼洼,那车走得小心翼翼,最后停在了我家院子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车,这派头,跟我们这穷地方格格不入。是福是祸?我不知道,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上连点土都看不见。他径直朝我们走来,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晚秋身上。
晚秋手里的那碗绿豆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绿色的汤水溅了她一脚。她的脸,瞬间变得比那白衬衫还白。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小姐,我们来接您回家了。”
“小姐?”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螺丝刀掉在了地上。我看着我身边这个穿着粗布衣裳,每天为我洗衣做饭、下地干活的妻子,这个我两年前从部队提干失败、心灰意冷回到村里娶的初恋,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两年的夫妻,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对自己枕边人的过去,一无所知。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秋天,我脱下穿了八年的军装,离开了奋斗多年的部队。提干的名额只有一个,我拼尽了全力,最后还是输给了那个有背景的同年兵。我心里的火灭了,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不甘,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父母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气。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同情和说不清的意味。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这个曾经的全村骄傲,成了一个失败者。
是晚秋,只有她,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她还是老样子,两条乌黑的辫子,一双清澈的眼睛,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帮我家里挑水、砍柴,在我娘面前,比亲闺女还亲。
我娘拉着我的手说:“进山啊,别挑了,晚秋这丫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 vực。”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一点点化开了。是啊,功名利禄又算什么呢?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也挺好吗?
于是,我娶了她。婚礼很简单,几桌酒席,请了村里的乡亲。那天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脸上带着羞涩的笑,给我敬酒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我握着她的手,在心里对自己说,陈进山,这辈子,你得知足。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我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电器修理铺,凭着在部队学的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晚秋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孝敬父母,体贴我。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做事,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让我心安的温柔。
我常常在夜里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充满了感激。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虽然失去了前程,却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妻子。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们都白了头。
可是,那辆黑色的轿车,那个称呼她为“小姐”的男人,像一把锤子,把我构筑的美梦,砸得粉碎。
我看着晚秋苍白的脸,和她眼神里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与恐惧,一个冰冷的问题在我心底浮现:林晚秋,你到底是谁?
第一章 陈旧的木匣子
那个男人叫老李,说话带着一股子京腔,客气又疏离。他没在我家多待,只是把一封信交到晚秋手里,说:“小姐,首长让我把信带到。您看完,我们再谈。”
晚秋的手抖得厉害,那封牛皮纸信封在她手里,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就进了里屋,把门关上了。
老李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审视。他递给我一支烟,是“中华”,我摆了摆手。“陈同志,以前是部队的?”他问。
“当了几年兵。”我答得言简意赅,心里憋着一股劲。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们家小姐,这两年多亏你照顾了。”他用的是“我们家小姐”,而不是“你爱人”,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心想,照顾?她是我的妻子,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来说三道四?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她是我媳妇。”
老李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意味。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条长凳上,看着天边的云。
里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我坐立不安,想去推门,又觉得那扇门此刻重若千斤。我这个当丈夫的,竟然被隔绝在了妻子的秘密之外。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门开了。晚秋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她把那封信叠好,放进了口袋,对我勉强笑了笑,说:“进山,家里没茶叶了,你去小卖部买点吧。”
这是在支开我。我心里明镜似的,但看着她那副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零钱,一步一步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
我没有走远,就躲在院子外的大槐树后面。我听到老李的声音压得很低:“小姐,首长的意思是,您该回去了。那边都安排好了。”
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很轻,却很坚定:“李叔,你让我再想想……我……我这里还有家。”
“您的家在北京。”老李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您在这里,受苦了。”
“我不苦。”晚秋说,“进山对我很好。”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醋瓶子,又酸又涩。她不苦?她在我这里是受苦?那北京的家,又是什么样的家?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麻线,找不到头绪。我索性走开了,一直走到村头的小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我的倒影。我看着水里那个穿着汗衫、满脸愁容的男人,觉得无比窝囊。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晚秋的天。可现在看来,我连她的过去都撑不起来。
晚上,晚秋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她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却没动几筷子。老李被安排住在了村委会的招待所,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却比有外人在时还要压抑。
“晚秋,”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那个人……是谁?”
她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低着头说:“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会叫你‘小姐’?会开那么好的车来接你?”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她不说话了,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林晚秋,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连这点坦诚都没有吗?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进山,你别逼我,我……我不能说。”
“不能说?”我冷笑一声,“好,好一个不能说!”我转身进了里屋,重重地摔上了门。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两年的一幕幕在脑子里过电影。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看我时温柔的眼神,都那么真实。可那一声“小姐”,那封神秘的信,又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头。我开始怀疑,她嫁给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是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选择了我这个山沟里的“失败者”?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我的心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又疼又痒。
后半夜,我听到门响,晚秋轻轻地走了进来。她在床边站了很久,然后在我身边躺下,背对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心里叹了口气,怒火消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心疼。不管她是谁,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是我陈进山的女人。
第二天,老李又来了。这次,晚秋没让他进屋,两人就在院子里说话。我假装在屋里看书,耳朵却竖得老高。
“小姐,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李叔,你先回去吧。告诉他……告诉他我过得很好,让他别担心。”
“可是首长的身体……”
“别说了!”晚秋打断了他,“我暂时不会回去的。这里才是我的家。”
老李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村口。
我以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可我错了,这仅仅是个开始。晚秋变得心事重重,常常一个人发呆。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坐在窗前,借着月光看那封信,脸上挂着泪。
我心里不是滋味,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我发现,她有一个从娘家带来的小木匣子,上了锁,总是放在箱子底。以前我没在意,现在却觉得那里面一定藏着她的秘密。
我开始琢磨那个木匣子。它看起来很旧了,边角都磨得光滑,上面雕着一些我看不懂的花纹。这不像我们村里普通人家会有的东西。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打开它!打开它,一切就都明白了!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陈进山,那是你妻子的东西,你不能这么做,这是不信任。
这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折磨得我快要疯了。我开始失眠,修理电器的时候也总是走神,好几次差点把零件弄坏。我的沉默和她的忧郁,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隔开了。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心却离得越来越远。
第二章 墙角的旧照片
日子像一潭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晚秋的话越来越少,笑容也像是硬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苦涩。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心里又急又疼,可我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愿意先捅破。
我的修理铺生意还行,镇上的人都信我这手艺。那天,镇中学的老校长拿来一台旧的“红灯”牌收音机,说是他老伴的宝贝,怎么也得修好。我忙活了一下午,满头大汗,总算让那沙哑的匣子重新唱出了清晰的京剧。
老校长千恩万谢,非要塞给我两瓶好酒。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盘算着,晚上让晚秋炒两个好菜,我们俩喝一杯,借着酒劲,也许能把话说开。
我心里怀着一丝期待,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可一进院门,我就愣住了。晚秋正蹲在墙角,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在翻那一小块种着葱姜的菜地。她的动作很急,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埋进去。
“晚秋,你干啥呢?”我问。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锄头都掉了。她慌忙站起来,用脚把翻开的土踩了踩,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没……没什么,地有点干,我松松土。”
我眉头拧成了川字。这借口也太蹩脚了。我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扒拉开那块新翻的土。晚秋想拦我,嘴里说着“哎呀,脏”,可她的力气哪有我大。
土不深,我很快就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把它挖了出来,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当着她的面,一层层地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已经有些泛黄。照片上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眉宇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边站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笑得很甜。
那小姑娘,分明就是十几岁时的晚秋。
我的心像被重重捶了一下,闷得发慌。我从来没听晚秋说过她父亲的事。我只知道她娘走得早,她爹是个教书先生,在她嫁给我前一年也病逝了。可照片上这个男人,气度不凡,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的乡村教师。
“他是谁?”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是我爹。”晚-秋的声音细若蚊蝇。
“你爹?”我举着照片,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不是说你爹是教书的吗?他这身衣服,这气派,是普通教书先生能有的?”
晚秋被我吼得缩了一下肩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进山,你别问了,求求你……”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疑团就越大。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钢笔字,字迹苍劲有力:一九七五年夏,于北戴河。
北戴河!我心里又是一震。那地方,在那个年代,是普通人能随便去的吗?
我心乱如麻,拿着照片冲进了屋。我把那只我惦记了很久的木匣子从箱子底翻了出来,放在桌上。“钥匙呢?”我红着眼问她。
“进山,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哭着扑过来,想抢那个匣子。
“我想知道真相!”我推开她,力气用得有点大,她踉跄着撞在了桌角上。我看到她痛苦地捂着腰,心里一软,可那股邪火顶着,让我说不出软话。
我找不到钥匙,干脆从工具箱里拿了把改锥,对着锁眼就撬。那把小铜锁很脆弱,“啪”的一声就断了。
匣子打开了。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厚厚的日记,几封信,还有一本……一本北京大学的学生证。
学生证的封皮是红色的,上面烫着金字。我颤抖着手打开,照片上正是年轻的晚秋,清纯的脸上带着勃勃的英气。姓名:林晚秋。院系:中文系。入学年份:一九七七年。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炸开了一样。七七年,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能考上北大的,都是天之骄子。我的妻子,我那个以为只认识几个字的妻子,竟然是北大的高材生?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们村里要是出了个大学生,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事,会敲锣打鼓传遍十里八乡。可为什么,这件事被瞒得滴水不漏?
我拿起一本日记,翻开了第一页。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个少女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和喜悦。可往后翻,日记的调子越来越沉重,字里行间充满了忧虑和不安。直到某一页,字迹变得潦草而慌乱,上面只有一句话:父亲出事了。
再往后,日记就断了。
我抬起头,看着缩在墙角的晚秋。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浑身发抖,脸上满是泪水。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可现在我才发现,她的世界,我根本一无所知。她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过去,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却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甚至还在怀疑她,伤害她。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抬起泪眼,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眼神里,有恐惧,有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绝望。
第三章 沉默的晚饭
自从那天撬开了木匣子,我和晚秋之间的那堵墙,就变成了冰山。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碗筷碰撞和钟表走动的声音。我们谁也不提那天的事,可那件事就像一根毒刺,扎在我们俩心里,一碰就疼。
我不再追问,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出事了”是出了什么事?她一个北大的高材生,为什么会辍学回到这个小山村,嫁给我这个一无所有的退伍兵?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心里乱,对她就更没好脸色。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愚弄了。我陈进山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坦诚,可我的妻子,却给了我一个天大的谎言。我甚至会恶意地想,她是不是在可怜我,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attitudes来俯视我这个没文化的丈夫?
这种想法让我备受煎熬。我开始变得暴躁,一点小事就能点着我的火。饭咸了,我会摔筷子;地没扫干净,我会冷嘲热讽。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发完火,看着她默默收拾残局的背影,我又会陷入更深的自责。
我心里的苦闷无处发泄,只能靠干活来麻痹自己。我把修理铺当成了家,没日没夜地干。复杂的机器更能让我专注,暂时忘记家里的烦心事。镇上的人都说我陈师傅敬业,是“匠心精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逃避。
那天,我修好了一台拖拉机的发动机,累得满身油污,天黑了才回家。推开院门,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我愣了一下,自从我们冷战以来,晚秋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么丰盛的晚饭了。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肉,炒鸡蛋,还有我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晚秋给我盛好了饭,递给我一双筷子,低声说:“吃饭吧,都凉了。”
我没说话,坐下来,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饭。她就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一直不敢看我。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突然说。
我夹菜的手僵在了半空。我竟然忘了。两年前的今天,我牵着她的手,走进了这个家。那时的我,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可现在……
我心里一阵刺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晚秋吓得浑身一颤。
“结婚纪念日?”我冷笑着说,“林晚秋,你跟我过的,究竟是哪门子的日子?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事,把我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你觉得我们还配过什么纪念日?”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戳在她心上。她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没有……”她辩解道,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进山,我只是……只是怕。”
“怕?你怕什么?”我步步紧逼,“怕我知道你是个大学生,会看不起我这个初中都没毕业的粗人?还是怕我知道你那个当大官的爹,会觉得你嫁给我委屈了?”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激动地站了起来,眼泪终于决堤,“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在我心里,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幸运?”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真相?你让我像个傻瓜一样,活在你的谎言里!林晚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丈夫?”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她压抑的哭泣声,和我的粗重的喘息声。
我心里烦躁到了极点,一刻也不想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待下去。我抓起桌上的酒瓶,转身就往外走。
“进山,你去哪?”她在身后哭喊。
我没有回头,大步走出了院子。
我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山坡上,对着寂静的夜空,一口一口地灌着闷酒。冰冷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中的火。我恨她的隐瞒,也恨自己的无能。如果我当年提干成功,成了人上人,她是不是就会对我坦白一切?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
归根结底,还是我陈进山没本事。
酒喝完了,我的脑子却更清醒了。我想到她刚才哭着说“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那句话里的真诚,不像是在作假。我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我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快到家门口时,我看到一个人影,正焦急地在院门口张望。是晚秋。
她看到我,赶紧跑了过来,一股酒气让她皱了皱眉。她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想扶我。
我甩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不用你管。”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她咬了咬嘴唇,转身回了屋。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哭声,一夜无眠。我感觉,我们的婚姻,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我走出屋子,看到村长李福贵带着两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正站在我们家院子里。
李福贵看到我,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说:“进山,跟你打听个事。你爱人林晚秋,她的家庭背景,你都清楚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那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拿出个本子,公事公办地问我:“陈进山同志,根据上级单位的要求,我们需要对你妻子林晚秋同志进行一次政治背景核查。请你配合。”
第四章 暴雨夜的争吵
“政治背景核查?”这六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头顶炸开。我当过兵,知道这东西的分量。一般人,谁会惊动上面来做这个?
我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看向晚秋。她站在屋门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村长李福贵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对我说:“进山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是县里直接下来的通知,让咱们配合。你就……照实说就行。”
我能说什么?我说我对我妻子的过去一无所知吗?我说她可能是个高官的女儿,也可能是个“有问题”的人的家属吗?我说出来,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那个做记录的同志清了清嗓子,开始提问:“林晚秋同志的原籍是哪里?她的父亲林建国,在一九七八年以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林建国。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父亲的全名。
晚秋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护在身后,对着那两个人说:“同志,我媳妇身体不舒服。她的事,我都知道。她爹就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早就过世了。她也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好查的。”
“陈进山同志,请你严肃对待!”那个同志的脸色沉了下来,“隐瞒和包庇,是要负责任的。”
“我负什么责任?”我梗着脖子,一股倔劲上来了,“我媳妇是我明媒正娶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们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来查一个普通老百姓?”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毫无保留地维护她。我能感觉到,身后那只紧紧抓着我衣角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气氛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村长出来打圆场,说我们情绪激动,让他们先去村委会喝口水,回头再慢慢了解。那两个人看了我们一眼,说了句“希望你考虑清楚”,就跟着村长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转过身,看着晚秋。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他们为什么要来查你?你爹……到底是什么人?”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我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是不是要等到人家把我们家翻个底朝天,把我们俩都抓走,你才肯说实话?林晚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毁了这个家?”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里。她猛地后退了一步,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会毁了你的扫把星?”
我被她问得一愣,心里的怒火瞬间被浇熄了一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太急了。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她没有再给我解释的机会。她转身跑进了屋,我听到了门栓落下的声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里乱成一团。我不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上级单位”是哪里。我只知道,晚秋的过去,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我们这个小家给吞噬了。
晚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我坐在外屋的饭桌前,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闪电一次次照亮我阴沉的脸。里屋里,晚秋也没有点灯,我们俩就像两座孤岛,被黑暗和沉默包围。
我心想,也许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么逼她。她一个女人,背负着那么大的秘密,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该有多苦。我作为她的丈夫,非但没有给她依靠,反而一次次地伤害她。
我越想越后悔,站起身,走到里屋门口,敲了敲门。“晚秋,开门,我们谈谈。”
里面没有回应。
“晚秋,我知道我刚才话说重了,我给你道歉。”我把声音放得尽量温柔,“你把门打开,有什么事,我们夫妻俩一起扛,好不好?”
屋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急了,开始用力拍门:“林晚秋,你开门!你别吓我!”
突然,我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里充满了委屈、恐惧和绝望,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的理智瞬间崩塌了。我退后两步,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了门上。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呻吟,门栓被我硬生生踹断了。
我冲了进去,借着闪电的光,我看到晚秋蜷缩在床角,抱着那个木匣子,哭得浑身抽搐。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想抱抱她。她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缩去,惊恐地看着我:“你别过来!你走开!”
“晚秋,我……”我想解释。
“你走!”她尖叫起来,把手里的木匣子朝我扔了过来,“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死,行不行?”
木匣子砸在我的额头上,顿时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我顾不上疼,只是震惊地看着她。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充满了攻击性。
我心如刀绞,慢慢地退出了房间。我站在屋檐下,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额头上的血混在一起。我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天际,也照亮了我心中的绝望。
这个家,真的要散了吗?
第五章 泛黄的日记本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我在外屋的椅子上坐了一夜,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里的疼。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里屋的门也开了。
晚秋走了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脸色憔ANA白得像纸。她看到我额头上的伤,身体颤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愧疚和心疼。她走到我面前,想伸手摸摸我的伤口,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她低声说,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一夜未眠,我们俩都冷静了下来。我知道,再这样互相折磨下去,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我们谈谈吧。”我说。
她点了点头,转身从里屋拿出了那个被我撬坏的木匣子,放在桌上。她打开匣子,拿出那几本日记,推到我面前。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面。”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看完,如果……如果你还愿意要我这个媳妇,我就留下。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累赘,是个麻烦,我……我就走。”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死水一般的沉寂。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没有去看那些日记。我把它们推了回去,握住她冰冷的手。“晚秋,我不想看这些。我想听你说。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事,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水光。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她开口了。
她的故事,像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她确实是北大的高材生,七七级的。她的父亲林建国,也确实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也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干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因为坚持真理,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被人诬陷,打倒了。
一夜之间,天之骄女变成了“黑五类”的子女。学校里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昔日的朋友对她避之不及。她被勒令退学,遣返回乡。
“我不能回北京的家,那里已经被查封了。我也不敢回我父亲的老家,怕连累亲戚。”晚秋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走投无路,只能回到我母亲的家乡,就是这里。村里人都不知道我的底细,只知道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大学生,会甘心在这个小山村里销声匿迹。她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不敢说。在那个年代,她这样的身份,就像是揣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
“我爹被人带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李叔,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人,是我爹以前的警卫员。他冒着风险,把我送到了这里,安顿好才离开。他让我谁也别信,就当自己是个普通村姑,好好活下去。”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经历了这样的家庭巨变,是怎样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撑过来的。
“那……你为什么会嫁给我?”我问出了那个一直在我心底的疑问。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光彩。“因为你是个好人。”她说,“我刚回村里那会儿,人人都躲着我,觉得我来路不明。只有你,看我挑水吃力,会默默地帮我把水缸挑满;看我一个人过年冷清,会让你娘给我送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进山,你不知道,那时候你的善良,是我唯一的温暖。”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原来,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我们俩是互相取暖的。
“后来你从部队回来,情绪低落。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了我自己。”她继续说,“我想,也许两个失意的人,凑在一起,反而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我没想过什么大富大贵,我只想找个能让我心安的人,好好过日子。进山,我嫁给你,是真心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伸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用我粗糙的手掌,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哽咽着说:“对不起,晚秋,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混蛋……”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压抑,都哭了出声。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原来,她不是欺骗,是自我保护。原来,她不是俯视,是相互依靠。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差点就因为自己的多疑和狭隘,毁掉了我们之间最宝贵的信任。
哭过之后,我们俩都平静了许多。晚秋把那封信拿了出来,递给我。“李叔带来的信,是我爹写的。他还活着,他的问题……好像要解决了。”
我接过信,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却很有力。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反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等着他。
“那……背景核查的事?”我问。
“应该是为我爹平反做准备吧。”晚秋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怕……我怕他们查到我爹的事,会影响到你。”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她最害怕的。她不是怕自己的过去暴露,而是怕连累我。
我握紧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晚秋,你记住。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陪你一起闯。我们是夫妻,有难,我替你扛。”
她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她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彩虹,驱散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阴霾。
我知道,我们面前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未知。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们的心,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这就够了。
第六章 京城的来客
坦白之后,家里的空气重新变得温暖起来。晚秋不再是那个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女人,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多了,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会跟我讲她大学里的趣事,讲她父亲教她念诗写字的童年。每当这时,我都会安静地听着,努力去填补她过去那些我未曾参与的空白。
我也变了。我不再暴躁,不再多疑。我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家里,陪她说话,帮她干活。我看着她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身影,心里充满了踏实和安宁。我终于明白,一个男人的担当,不是在于他有多大的本事,赚多少钱,而是在于他能不能为自己的女人撑起一片天,让她觉得安心。
我的修理铺,成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她会帮我记账,把那些油腻腻的零件擦得锃亮。有时我忙不过来,她还能凭着记忆,帮我画出简单的电路图。我常常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心里感叹,我媳ou真是个宝贝,以前真是被我耽误了。
村里人也感觉到了我们家的变化,都说陈进山两口子越过越有奔头了。村长李福贵又来过一次,旁敲侧击地问那天的调查,被我几句话挡了回去。我说:“叔,我媳妇就是我媳妇,一辈子都是。别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李福贵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没再多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进山,你是个爷们。”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北京的事,仿佛那辆黑色的轿车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在心里都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过着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
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桂花开得正香。老李又来了,还是那辆黑色的轿车,还是那身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他一进院子,就对着正在晾衣服的晚秋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姐,天大的好消息!首长的案子,彻底平反了!中央发了文件,恢复了他的一切名誉和职务!”
晚秋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像是没听懂老李的话。
老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指着头版的一篇文章:“您看,都见报了!首长官复原职,现在就在等您回去团聚啊!”
晚秋颤抖着接过报纸,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结果。
我也走了过去,看着报纸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林建国。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头衔,每一个都那么显赫,那么遥远。我这才真正意识到,我的岳父,究竟是怎样一个大人物。
老李的目光转向我,这次,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客气。“陈同志,首长让我转告您,非常感谢您这两年对我家小姐的照顾。首长的意思是,希望小姐能尽快回京。当然,也欢迎您……一起去北京。”
他的话很客气,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欢迎”的意思是,我可以去,也可以不去。而晚秋,是必须回去。
我看着喜极而泣的晚秋,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我为她高兴,真的。可同时,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不安全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她是高官的女儿,是天上的凤凰。而我,陈进山,只是山沟里的一只土鸡。以前,她落了难,我们还能相濡以沫。现在,她要飞回属于她的天空了,我呢?我该怎么办?跟着她去北京?去那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看人脸色,活得像个依附于她的废物?
我的自尊心,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么做。
晚上,晚秋兴奋得睡不着。她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规划着未来。“进山,我们去北京吧!我带你去吃烤鸭,去逛故宫。我爹他人很好的,他一定会喜欢你的。我们把修理铺也搬过去,凭你的手艺,到哪儿都饿不着!”
她越是说得兴高采烈,我的心就越是往下沉。我看着她那张充满向往的脸,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抽回了我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闷声说:“我不去。”
她愣住了,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不习惯大城市的生活。”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就喜欢咱们这儿,安安静-静的。”
“那……那我也不去了!”她急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爹那边,我写信告诉他,我们不去。”
我心里一痛。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可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不能因为我的固执,让她放弃与父亲团聚的机会,让她放弃本该属于她的生活。
我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晚秋,你听我说。你应该回去。那是你的家,你的父亲需要你。你不能因为我,就放弃这一切。”
“可你是我丈夫!我的家在这里!”她急得快哭了。
“我是你丈夫,所以我就更应该为你着想。”我狠下心,说出了最伤人的话,“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是我糊涂,把你这只凤凰困在了我这个小鸡窝里。现在,你应该飞走了。”
“陈进山!”她尖叫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天花板。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疼。但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我真的爱她,就应该放她走。
第七章 槐树下的承诺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默默地开始收拾晚秋的东西。我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把那个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她的日记,她的学生证,那些属于她过去的东西,我都替她整理好。每收拾一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晚秋红着眼睛站在门口,看着我忙碌,一言不发。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不解。
老李来了,看到这副情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没多说,只是帮着我把行李搬上车。
院子门口,围了不少来送行的乡亲。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晚秋娘家来人了,要接她回去住一阵子。我娘拉着晚秋的手,眼泪汪汪地嘱咐:“秋儿啊,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早点回来啊。”
晚秋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临上车前,晚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问我: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吗?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一看,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瞬间崩溃。我转过身,对着老李说:“李同志,我媳妇,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用的是“我媳妇”,而不是“小姐”。这是我最后的坚持。
黑色的轿车缓缓开动了。我始终没有回头。我能听到身后晚秋压抑的哭声,能感觉到全村人投向我的诧异目光。我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抠进了肉里,我却感觉不到疼。
车子消失在村口,人群也渐渐散了。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我娘走过来,叹了口气,说:“进山,你这是何苦呢?”
我没说话,转身进了我的修理铺,把门关上,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无声地流泪。
晚秋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不,比那时候更糟糕。那时候只是心灰意冷,现在却是心如死灰。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每天机械地吃饭、干活、睡觉。修理铺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机器,我把自己埋在这些冰冷的零件里,试图用工作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
可我骗不了自己。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影子。灶台边,仿佛还有她忙碌的身影;床头柜上,仿佛还有她为我准备的茶水。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思念,会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开始后悔。我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的所谓“自尊心”。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亲手推开了我最爱的人。我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晚秋的来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信里,她没有一句责备,只是告诉我她父亲身体很好,她也一切都好。她问我,修理铺的生意怎么样,天冷了,我的老寒腿有没有犯。信的最后,她写道:进山,我等你。
短短的三个字,让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把那封信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了我心里。我开始疯狂地工作,白天在铺子里修东西,晚上就看书,看那些我以前看不懂的电工原理,看各种机械图纸。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转眼,冬天来了,下了第一场雪。那天,我正在铺子里琢磨一个复杂的收音机线路,我那个当兵时的好战友张建军突然冲了进来。
“进山!快!村口!”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心里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大衣,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一朵盛开的梅花。
是晚秋。她回来了。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我,笑了。那笑容,融化了整个冬天的冰雪。她朝我跑了过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
“你这个傻瓜。”她抱着我,又哭又笑,“我爹说了,他的女婿,不能是个没担当的孬种。你要是再不来找我,他就亲自来抓人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声音哽咽:“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傻瓜,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回来,能去哪儿?”她捧起我的脸,帮我擦掉眼泪,“我爹让我告诉你,他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他只在乎你能不能让我幸福。他说,一个男人真正的尊严,不是靠身份地位,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和肩膀挣来的。他说,他在北京,等着我们俩回去,一起过年。”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星光,所有的自卑、骄傲、固执,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放手,而是无论面对什么,都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一起走下去。
我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雪花在我们身边静静地飘落,远处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我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不会平坦,北京那个繁华的世界,对我来说依旧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但我不再害怕了。因为,我身边有她。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晚秋,等过完年,我们一起去北京。我的修理铺,要开到首都去。”
她笑着点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一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仿佛看到,一条崭新的、充满希望的路,正在我们脚下,缓缓展开。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