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七五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也更冷一些。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陈招娣缩在简陋的土坯房里,身上穿着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心里也像揣了块冰,凉飕飕的。
第一章 寒冬迎亲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也更冷一些。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陈招娣缩在简陋的土坯房里,身上穿着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心里也像揣了块冰,凉飕飕的。
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随时都要塌下来一般。村里已经稀稀拉拉地响起了几声零落的鞭炮声,那是别家也在忙着办喜事。可陈招娣知道,今天这鞭炮声,有一大半是为她而响的。只是,这响声里,没有丝毫的喜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无奈。
她要嫁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在百里之外的深山沟里。
更让她心如乱麻的是,她这个新娘,其实是替她哥哥陈建国娶的。
陈建国是家里的独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招娣是老幺,下面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几间,全靠几亩薄田和父亲陈老汉给生产队放牛挣点工分勉强度日。建国哥从小就体弱多病,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更是三天两头闹病,干不了重活,家里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眼看着建国哥都快三十岁了,在农村,这简直就是“老光棍”的代名词,爹娘急得头发都白了,整日唉声叹气。
巧的是,上个月,邻村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姓赵,叫赵铁柱,在媒婆王氏的撮合下,上门来说亲。那赵铁柱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四十出头,前妻因为难产没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女儿叫招娣?不,是叫盼娣,一个两岁的儿子叫念娣。男人提出的条件是,只要女方愿意过门,他家愿意倒插门,还愿意给三百块钱的彩礼。
三百块钱!这在当时的农村,绝对是一笔巨款了。足够陈家给建国哥置办几亩好地,或者翻盖一下漏雨的屋顶。
可是,那男人住在深山里,那地方穷山恶水,交通不便,去一趟都得翻好几座山头。而且,男人长得又黑又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最让招娣心里不是滋味的是,她是给哥哥“换亲”。也就是说,她嫁给赵铁柱,赵铁柱家的彩礼,就用来给哥哥建国娶媳妇。虽然那个将来要嫁给哥哥的女人是谁,现在还不知道,但招娣心里清楚,自己未来的命运,恐怕就和那深山沟紧紧绑在一起了。
爹娘是死活不同意。招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从小疼到大的,怎么能让她嫁到那么苦的地方去,给死了老婆的男人当后娘,还要照顾两个拖油瓶?可是,建国哥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家里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王媒婆说得唾沫横飞:“老陈啊,你们家这情况,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们找着这么个主儿!赵铁柱虽然家在山里,但人是老实本分,有力气,能干活!而且他肯倒插门,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啊!三百块钱彩礼,够你们家建国哥娶个不错的媳妇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爹娘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抽着旱烟,相对无言。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招娣看着日渐消瘦的娘,看着愁眉不展的爹,再看看躺在床上咳嗽不止、脸色苍白的哥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
她知道,自己是家里唯一能“换”来这笔钱的人了。她是个女孩子,嫁出去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只是嫁到邻村,虽然远了点,但总比一辈子窝在这破屋里强吧?而且,赵铁柱……听说他虽然话不多,但为人还算实诚。
那天晚上,招娣一个人躲在灶房里偷偷地哭。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年轻而憔悴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土地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深山里的生活会有多苦,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扮演好一个“后娘”的角色。
第二天,当爹娘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地告诉她,家里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让她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去赵家坳成亲的时候,招娣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种与其说是认命,不如说是麻木的平静。
哭,是没用的。她的命运,从来就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过。能换来哥哥的“幸福”和这个家的暂时安宁,或许,就是她这个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开始张罗着给她准备嫁妆。说是嫁妆,其实也就是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一床用了多年的旧棉被,还有爹娘东拼西凑来的一点粮食。王媒婆来看了,撇撇嘴,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赵家那边,自然也不会指望从陈家得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婚礼定在了腊月二十八。离年关只有两天了。陈家借了队里的牛车,由招娣的堂哥赶着,载着她和她那点可怜的嫁妆,踏上了前往赵家坳的路。
天刚蒙蒙亮,招娣就被人从热乎乎的炕上叫了起来。娘给她穿上了那件大红的棉袄,虽然也是旧的,但洗得还算干净,只是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亮了。头上蒙了一块红盖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脚上穿着一双新纳的黑布鞋,鞋底很硬,硌得脚疼。
堂哥吆喝着牛,牛车吱呀作响地出发了。出了村子,外面的世界更加寒冷。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招娣蜷缩在牛车上,盖头下的眼睛涩涩的,鼻子也酸酸的。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家,怎样的一群人。
山路崎岖难行,牛车走得很慢。一路颠簸,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擦黑的时候,牛车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了。”堂哥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
招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扶着牛车的辕木,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她抬手掀开了红盖头的一角,露出一双紧张而茫然的眼睛。
眼前是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矗立在山坳里,周围是黑黢黢的树林,显得更加孤寂。没有院墙,只有几根稀疏的木棍勉强圈着一块空地。屋檐下挂着一串干辣椒和几捆玉米棒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这里,就是赵家坳,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吗?
一个身影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借着昏暗的天光,招娣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裤子也沾着泥点,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明亮,正默默地看着她。
是他。赵铁柱。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牛车边,对着堂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伸出手,想要接过招娣手里的包袱。
招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包袱递了过去。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粗糙、冰凉,布满厚茧。
堂哥寒暄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声,便赶着牛车离开了。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招娣,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无奈。
偌大的山坳里,只剩下她和赵铁柱两个人,还有那几间破败的房屋。寒风吹过空旷的院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鬼哭,又像是狼嚎。
招娣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翻开新的一页,而这一页,注定充满了未知和艰辛。
第二章 初入寒门
赵铁柱默默地扛起招娣的那个小包袱,另一只手提起了一盏昏暗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地方。他走在前面,脚步沉重而缓慢,引着招娣走进了那间看起来是正屋的房子。
屋子很小,泥土的地面坑坑洼洼,角落里堆着一些柴火和杂物。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老旧的木桌和两条长凳,桌子上有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另一边的土炕上,铺着一张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炕席,炕梢堆着一些杂乱的被褥。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潮湿、烟火和某种说不清的陈旧气味。
“爹,娘,大哥大嫂回来了。”赵铁柱对着里屋喊了一声。
很快,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扶着一个更瘦弱、几乎站不稳的老太太走了出来。那是赵铁柱的母亲,赵老太太。老太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而哀伤。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走路颤巍巍的。
跟在老太太身后的,是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奶奶身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招娣。这就是赵盼娣。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小男孩,大概两岁左右,是赵念娣。两个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奶腥味。
“娘,这是招娣。”赵铁柱将招娣的包袱放在墙角,声音有些生硬地介绍道。
赵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招娣一番,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进屋吧,外面冷。”
招娣低着头,轻声叫了一声:“娘。”声音有些干涩。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赵铁柱的父母,只能随孩子们叫。
赵铁柱又指了指那个小女孩:“这是盼娣,这是念娣。”两个孩子似乎听懂了,但又有些怕生,只是躲在奶奶身后,不敢靠近。
“盼娣,念娣,叫婶子。”赵老太太吩咐道。
盼娣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看着招娣,小声地叫了一句:“婶子……”
念娣还太小,只是含糊不清地跟着嘟囔了几句。
招娣的心里五味杂陈。她走到炕边,看着那两个瘦弱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们失去了母亲,现在又来了一个新的“婶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新的依靠,还是又一个陌生的存在?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赵铁柱去厨房烧火做饭。厨房和正屋相连,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厨房里黑漆漆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招娣犹豫了一下,想帮着做点什么,但看着赵铁柱忙碌的身影,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这里的灶台和她以前家里的不一样,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很大,但很原始。
晚饭很简单,就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里面放了几根野菜,另外还有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赵老太太因为身体不好,只喝了小半碗糊糊。两个孩子显然饿坏了,但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啃着窝窝头,不敢多吃。
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闷。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和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招娣默默地喝着糊糊,玉米面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有些难以下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不满。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她必须接受的命运。
赵铁柱似乎也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放下碗筷,瓮声瓮气地说:“以后,你就住东屋吧。那屋收拾出来给你住了。”他指了指正屋旁边一间更小的、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的房间。
招娣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哎。”
吃完饭,赵铁柱要去挑水。招娣想去帮忙,但他没同意,只是让她照顾好老太太和孩子。招娣只好留在屋里。她走到东屋门口,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她摸索着进去,一股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地上堆着一些杂物,墙角结满了蜘蛛网。
这就是她未来的卧室吗?她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凄凉。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那床旧棉被,这是娘连夜给她缝制的,里面絮了一些旧棉花。她把被子铺在地上,权当晚上的床铺。
夜深了。山里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招娣躺在冰冷的地上,裹着那床薄薄的棉被,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隔壁房间里赵铁柱均匀的呼吸声,还有赵老太太压抑的咳嗽声,以及两个孩子偶尔发出的梦呓。
她想念自己的家,想念爹娘,想念哥哥弟弟。不知道哥哥的病怎么样了?不知道爹娘有没有因为把她嫁出去而伤心?不知道这深山里的生活,何时才是个头?
黑暗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她才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本该在家里撒娇,享受青春,却要在这里,面对一个陌生的丈夫,两个陌生的孩子,和一种完全陌生的、艰苦的生活。
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疲惫不堪,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招娣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她爬起来,看到赵铁柱已经在院子里劈柴了。天寒地冻,他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到招娣出来,他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斧头。
“……饿了?”他问。
招娣点了点头。
赵铁柱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和两个窝窝头。糊糊里似乎多放了一点野菜,还有一点咸菜。
“吃吧。”他说。
招娣默默地接过碗,大口地吃起来。食物虽然粗劣,但热乎乎的,确实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吃完饭,赵铁柱对她说:“今天你在家带孩子,我跟你娘去一趟镇上,卖点山货,顺便买点盐巴回来。”
招娣点了点头。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和赵老太太以及两个孩子相处。
赵铁柱夫妇(虽然只是名义上的)走后,院子里只剩下招娣和赵老太太、两个孩子。赵老太太坐在炕上,咳嗽了一阵,又吃了点药,精神稍微好了一些。她看着招娣,欲言又止。
招娣主动上前,扶着老太太坐下,轻声说:“娘,您躺着歇会儿吧,有什么活儿,我来干。”
赵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叹了口气:“唉,好孩子,委屈你了。我们家这情况……你也看到了。铁柱这人心眼实诚,就是命苦,摊上这么个家。你要是不嫌弃……”
“娘,您别这么说。”招娣打断了她,“我会好好待这个家的。”
赵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泪光,她拍了拍招娣的手背:“好,好……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
接下来,招娣开始试着熟悉这个家。她先是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把能用的东西归置整齐。然后,她看了看锅碗瓢盆,发现碗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缺口的碗。她想起赵铁柱说要去买盐巴,便翻找出家里仅有的一点钱,数了数,大概有几毛钱。
她对赵老太太说:“娘,我想到镇上买点油盐酱醋,顺便看看能不能给孩子买点吃的。”
赵老太太有些犹豫:“这……太远了,山路不好走,你一个女孩子……”
“没事,娘,我跟着铁柱哥走了一遍,大概路我认得。天黑前应该能回来。”招娣坚持道。她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
赵老太太见她坚持,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路上小心。
招娣把家里稍微收拾利落后,用布包好那几毛钱,又找了个筐子,准备去镇上。临走前,她给两个孩子找了点相对干净的衣服换上,又给他们梳了梳头。盼娣似乎对她产生了一点依赖,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地叫着“婶子”。
招娣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地融化。
去镇上的路比她想象的还要难走。山路蜿蜒曲折,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招娣背着空空的筐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但她没有停下来,她想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想着自己肩上的责任,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
走了大半天,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镇子的轮廓。那是一个比她们村子要大得多的集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有各种各样的店铺。招娣走进镇子,东张西望,感到既新奇又紧张。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大的地方。
她先去粮店买了盐巴,又去杂货铺买了点最便宜的煤油和火柴。然后,她看到一家卖糖块的小摊,孩子们很喜欢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仅剩的几毛钱,给盼娣和念娣各买了一小块水果糖。
拿着糖块,招娣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把糖块用纸包好,放进筐子里,又去买了点粗粮面粉。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山路更加难走,她也感觉更加疲惫。但一想到孩子们吃到糖块时开心的样子,她就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
快到村口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铁柱。他站在路边,似乎在等她。旁边还放着一捆柴火。
看到招娣回来,他站直了身子,朝着她走过来。招娣看到他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
“回来了?”他问。
“嗯。”招娣点点头,把手里的筐子递给他看,“买了盐巴和油,还有点面粉。”
赵铁柱接过筐子,又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和有些凌乱的头发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辛苦了。”
他从布袋子里拿出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递给招娣:“路上吃的。”
招娣愣了一下,接过红薯。红薯还很烫手,带着一股香甜的味道。这是她今天吃到的第一口热乎的、像样的食物。她小口地吃着,心里暖暖的。
两人默默地往家走。赵铁柱扛着柴火,招娣提着篮子,走在黄昏的山路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家,赵老太太看到他们买了东西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盼娣看到招娣手里的糖,立刻扑了过来:“婶子,糖!”
招娣笑着把糖剥开,塞到两个孩子手里。看着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样子,赵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切了。
赵铁柱把柴火堆在院子里,然后默默地去厨房烧火。招娣则帮着赵老太太收拾东西。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桌子上有了一点油星子,还有招娣买回来的粗粮饼子。虽然依旧简单,但气氛似乎比昨天融洽了一些。赵老太太不停地给招娣夹菜,虽然碗里只有几根野菜。
“招娣啊,多吃点。”老太太说。
“哎,娘。”招娣应着,心里感到一丝暖意。
吃过晚饭,赵铁柱照例去挑水。招娣则坐在炕边,陪着赵老太太说话,给她捶捶背。两个孩子已经依偎在奶奶身边睡着了。
招娣看着昏暗油灯下赵老太太慈祥(或者说,是慈祥中带着忧伤)的脸庞,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也许,生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艰苦,但这里有她的责任,有需要她照顾的人。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无助少女了。
她抬起头,看着墙上那盏摇曳的油灯,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
第三章 艰辛岁月
日子,就像赵家坳后山涧里的溪水,看似平静,却在不断地流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陈招娣在赵家坳的生活,也在这种平淡而艰辛的节奏中,慢慢展开。
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深山里的生活,远比招娣想象的还要艰苦。交通不便,出入全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吃水要到几里地外的山泉去挑,或者等下雨天接点雨水。粮食更是金贵,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吃的都是玉米糊糊、野菜和稀粥,能吃上顿纯白面的馒头,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冬天山里特别冷,土坯房四处漏风,晚上睡觉常常被冻醒。
赵铁柱话不多,但人确实很老实,也肯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要么去地里干活,要么去山上砍柴,要么去镇上卖点山货换点零钱。他很少跟招娣说话,但招娣能感觉到,他对她这个“外来”的媳妇,并没有敌意,只是有些木讷和疏离。
招娣明白,她需要主动去融入这个家,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她主动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扫地、做饭、洗衣、喂鸡(那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之一),样样都干。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农活和家务活都不陌生,虽然赵家的情况更艰苦,但她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对待赵老太太,更是尽心尽力。老人家身体不好,常年咳嗽,腿脚也不利索。招娣每天给她端水送药,嘘寒问暖,变着法子给她做点好消化的吃食。起初,赵老太太还有些拘谨,毕竟是儿媳妇,而且还是个“后娘”。但招娣的真诚和耐心,渐渐打动了她。老人家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沉默寡言,偶尔会跟招娣说几句话,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慈爱。
最难的是处理和两个孩子的关系。
盼娣四岁,正是懵懂记事的年纪。她对亲生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对突然出现的“婶子”,一开始是害怕和排斥的。她总是躲在奶奶身后,不敢跟招娣亲近,吃饭的时候也不敢抬头看她,睡觉的时候也要紧紧搂着奶奶的脖子。
小念娣才两岁,虽然不记事,但天生对母亲有一种依赖。她倒不怎么怕招娣,但也不亲近,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
招娣知道,要想得到孩子们的认可,需要时间和耐心。她从不强迫孩子们叫她“娘”,只是默默地关心她们。
她会趁着赵铁柱和老太太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盼娣一颗从镇上买回来的糖,或者一个她自己用玉米面做的、形状不太好看的小窝窝。她会耐心地帮念娣系好散开的鞋带,会把她怀里弄脏的衣服换下来洗干净。
盼娣生病的时候,是最让招娣揪心的时候。有一次,盼娣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嘴里说着胡话。赵老太太急得直哭,赵铁柱也手足无措。招娣二话不说,背起滚烫的盼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的赤脚医生家跑。
山里的夜路漆黑而崎岖,招娣深一脚浅一脚,摔了好几跤,膝盖和手肘都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她紧紧地护着背上的孩子,一步也不敢停。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医生家,把孩子交给医生时,她自己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
幸运的是,孩子只是风寒感冒引起的高烧,及时吃了药,很快就退烧了。看着盼娣在自己的怀里安静地睡着,呼吸也平稳了,招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这件事,让赵老太太和赵铁柱都对她刮目相看。赵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掉眼泪。赵铁柱虽然还是没说什么,但招娣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感激和敬佩。
从那以后,盼娣对招娣的态度明显变了。她不再躲着她,有时候会主动拉着她的衣角,让她陪自己玩。招娣也会耐心地给她讲故事,教她唱儿歌,或者带她去山上认识各种野花野草。
对于小念娣,招娣更是倾注了很多心血。孩子正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需要人细心照料。招娣白天要忙家务,晚上等孩子睡熟了,还要缝补浆洗。她常常一边纳鞋底,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逗得念娣咯咯直笑。
渐渐地,两个孩子都开始接受了这个“婶子”。她们会亲昵地围在她身边,甜甜地叫她“婶子”。盼娣甚至会偷偷地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如果有的话)藏起来,等招娣回来给她吃。念娣更是喜欢粘着她,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招娣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慰藉。虽然生活依旧清贫,劳作依旧辛苦,但这个家,因为她和孩子们的努力,似乎有了一点家的样子,有了一点温暖。
农活,是另一个难关。深山里的土地贫瘠,耕种起来非常费力。除了要种好自家的几亩薄田,还要开垦一些荒地,才能勉强糊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付出巨大的汗水。
招娣虽然是女孩子,但从小在农村长大,干农活并不比男人差。她跟着赵铁柱,学习犁地、播种、除草、收割。烈日炎炎下,她挥舞着锄头,汗水湿透了衣衫,肩膀被扁担压得红肿疼痛。但她咬牙坚持着,从不说苦叫累。
赵铁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话不多,但会默默地帮她分担一些更重的活儿。有时候,看到她累得瘫坐在地上,他会递上一碗凉水,或者默默地帮她揉揉酸痛的肩膀。
夫妻之间,依旧没有什么过多的话语。但一种默契,却在日复一日的共同劳作和生活中,悄然滋生。
有一年夏天,天逢大旱,地里的庄稼眼看就要枯死了。赵家坳本来就缺水,这场旱灾更是雪上加霜。村民们天天烧香拜佛,求老天爷下雨,但天公并不作美。
赵铁柱心急如焚,几乎天天都去几里外的山沟里挑水浇地。招娣也跟着一起去。山路陡峭,水桶又重,挑不了几趟,招娣的肩膀就被磨破了,鲜血直流。赵铁柱看她疼得龇牙咧嘴,心疼地说:“要不,明天别去了。”
招娣摇了摇头,倔强地说:“不行,地里的庄稼就是咱们的命啊!这点苦算什么。”她找了块破布,把肩膀包扎好,继续挑起了水桶。
为了抗旱,招娣想尽了办法。她带着盼娣和念娣,在村子附近寻找一切可能有水的地方,挖地三尺,希望能找到水源。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们竟然真的在一处隐蔽的山脚下,挖到了一个小小的泉眼。虽然水流不大,但足以缓解燃眉之急。
当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时,赵铁柱看着满身泥泞、筋疲力尽的招娣,又看了看她身后同样脏兮兮却一脸兴奋的两个女儿,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他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招娣脸上的汗水和泥土。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触碰她,如此温柔地对待她。
招娣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小声说:“水找到了就好。”
那一刻,虽然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但两颗心之间,似乎又靠近了一步。
生活,就像这干涸的土地遇到了甘泉,虽然依旧贫瘠,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开始悄悄发芽。
招娣知道,她的人生,或许永远不会大富大贵,或许永远离不开这片贫瘠的深山。但是,她用自己的双手,用她的坚韧和汗水,一点点地改变着这个家的面貌。她从那个被迫嫁入的、满心悲苦的少女,变成了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她付出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但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家人的认可,孩子的依赖,以及一种踏踏实实的、属于自己的幸福。
苦,确实是苦。但苦中,似乎真的能咂摸出一点甜味来了。
第四章 岁月流转,苦尽甘来
时间,如同赵家坳后山上那条不知疲倦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流淌了近二十年。
一晃眼,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改革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深山里的变化也逐渐显现出来。通往镇上的土路被拓宽了,偶尔能看到拖拉机突突地开过。家家户户的土坯房,也开始有人家翻盖成了砖瓦房。虽然赵家因为底子薄,依旧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但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多了。
陈招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羞涩少女。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使她的面容比同龄人显得苍老一些。长期的劳作,让她的腰背有些微驼,双手也因为常年操持家务和农活,变得粗糙而布满老茧。但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闪烁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从容和坚韧。
她早已不再是“赵铁柱家的”或者“后娘”,而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赵铁柱,那个曾经沉默寡言、木讷笨拙的男人,在招娣的感染和影响下,也变得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虽然依旧不善言辞,但眼神里充满了对妻子的敬重和感激。他总是默默地支持着招娣的决定,尽力分担着家里的农活和家务。
赵盼娣和赵念娣,也都已长大成人。
盼娣继承了招娣的勤劳和善良,性格温和,心灵手巧。她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继续读书,而是留在家里帮着母亲操持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她学会了种地、织布、做衣服,样样精通。她对招娣,始终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尊敬和爱戴,逢年过节,总会给招娣做一双她最爱穿的千层底布鞋。
念娣则比姐姐活泼外向一些,脑子也活络。她读书比较用功,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初中并一直读到高中的女孩子。招娣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即使家里再困难,也咬牙供她读书。念娣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村里人眼中的“女状元”。她对招娣的感情,混合着尊敬、感激和深厚的母女情。她常常说,是招娣给了她读书的机会,改变了她的命运。
除了盼娣和念娣,这个家还有了新的成员。在念娣上高中那年,招娣和赵铁柱商量着,领养了一个在山里被遗弃的女婴。孩子很瘦小,看起来刚出生不久,哭声细弱。招娣看着孩子可怜,心一软,就抱回了家。他们给孩子取名叫“赵念招”,意为“思念招娣”,也包含了“念”字辈,希望她能健康成长。
念招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更多的欢乐和生机。她聪明伶俐,从小就乖巧懂事,招娣和赵铁柱对她视如己出。盼娣也像个大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小妹妹。念娣和念招,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感情却非常好,形影不离。
如今,念娣已经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这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大事。赵家坳的人都来赵家道贺,羡慕不已。念娣临走前,拉着招娣的手,泪流满面:“婶子,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您就是我的亲妈!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接您去城里享福!”
招娣笑着摸了摸念娣的头,眼里也泛起了泪光:“傻孩子,说这些干嘛。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我和你爹、你姐就放心了。”
日子好过了,招娣却没有闲下来。她看着村里有些人家开始搞起了副业,比如种植药材、养殖家禽,她也动了心思。她仔细研究了山里的土壤和气候,发现适合种植一种当地特有的药材——黄精。
说干就干。她利用自家的自留地和开垦出来的荒地,开始尝试种植黄精。黄精生长周期长,见效慢,而且技术要求高。招娣不怕吃苦,她白天在地里忙农活,晚上就点着油灯看书,学习种植技术。遇到不懂的地方,她就步行十几里山路,去镇上请教懂行的人。
赵铁柱和盼娣也全力支持她。赵铁柱负责翻地、挑水,盼娣则帮着除草、施肥。经过几年的辛勤劳作和精心管理,招娣种的黄精终于有了收获。由于品质好,销路也不错,卖了个好价钱。
这笔收入,让赵家的生活又上了一个台阶。他们终于攒够了钱,将原来的土坯房翻盖成了宽敞明亮的青砖瓦房。虽然依旧简朴,但比起以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招娣并没有满足于现状。她看到黄精种植确实能带来收益,便开始带动村里的其他几户人家一起种植。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和技术传授给大家,帮助他们选购种子、防治病虫害。在她的带领下,赵家坳的黄精种植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成了村里的一项特色产业。村民们的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也普遍提高了。
招娣成了村里有名的致富带头人,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镇上的干部也知道了她的事迹,多次来村里参观学习,还把她树立为“勤劳致富、带领乡亲共同富裕”的典型。
面对这一切,招娣并没有骄傲自满。她依旧保持着朴实无华的本色,每天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忙碌在田间地头和家中。对她来说,这一切不过是生活的馈赠,是对她和家人多年付出的回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招娣坐在自家新盖的大门口,晒着暖暖的太阳。怀里有小孙女,是念娣结婚后不久生下的,正咿咿呀呀地对她笑着,露出几颗刚长出来的小乳牙。
不远处,赵铁柱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盼娣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收获的黄精,嘴里哼着轻快的歌曲。已经参加工作的念娣,前几天刚回来看望过他们,给家里添置了不少新的电器。
院子里,几只小鸡在悠闲地啄食。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美好。
招娣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身边这些她用爱和汗水浇灌长大的亲人,看着这个她付出了大半生心血、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家,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和满足。
她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她怀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嫁到了这个贫瘠的深山沟里。她想起了那个破败的土坯房,那昏暗的油灯,那冰冷的土炕。她想起了初为人母(后娘)时的手足无措,想起了拉扯几个孩子长大的艰辛,想起了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劳作岁月……
那些日子,真的很苦。苦得让她曾经偷偷掉过无数次眼泪,让她无数次在深夜里独自彷徨。但是,正是那些艰苦的岁月,磨练了她的意志,塑造了她的品格。让她从一个柔弱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坚韧不拔的女人。让她明白了,生活虽然充满了困苦,但只要心中有爱,有信念,有责任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用她的善良和包容,赢得了家人的尊重和爱;她用她的勤劳和智慧,改变了家庭的命运;她用她的乐观和坚韧,把原本苦涩的生活,一点一滴地熬成了甘甜。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山花的芬芳。怀里的小孙女咯咯地笑着,伸出小手去抓招娣布满皱纹的脸颊。招娣被逗乐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幸福和安详。
她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飘过。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过往岁月的释然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七五年为哥娶妻,她嫁进深山,成了两孩子后娘。那段岁月,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但如今,苦尽甘来,她用自己的双手,熬出了属于自己和家人的那份甜。这份甜,比任何蜜糖都要珍贵,都要绵长。
她知道,这份甜,是她用一生最美的年华,用无尽的汗水、泪水和爱,一点一滴,熬制出来的。它将伴随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