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文化最重视五缘(血缘、姻缘、乡缘、学缘、业缘),其中的乡缘是地域文化的一种折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是旧时的俗语。确实,老乡更容易聚集到一起,更容易沟通,更有共同的话题,老乡有一种天然联系的情愫。这样一种情愫也必然反映到学术圈里。
中国文化最重视五缘(血缘、姻缘、乡缘、学缘、业缘),其中的乡缘是地域文化的一种折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是旧时的俗语。确实,老乡更容易聚集到一起,更容易沟通,更有共同的话题,老乡有一种天然联系的情愫。这样一种情愫也必然反映到学术圈里。
学术圈的地域性
学术圈同样纠缠着太多的人际关系,地域性或使学术圈内的人际关系相对地简单和亲近。
我近年研究中国出版史,发现近代以来的出版企业里,这种地域色彩是很浓厚的。商务印书馆里有所谓绍兴帮,常州帮和闽帮之类。国文部主要是常州帮,理化部则是绍兴帮。编译所初期的元老们带出来这样几个地域群体。亚东图书馆更是清一色的徽州人。中华书局的这种地域性也很强,过去人们不大注意,朱联保曾有文章说到,中华书局的创办人陆费逵(伯鸿)、戴克敦(懋哉)、陈寅(协恭)、沈知方(芝芳)等,均是浙江人。该局早期的总事务处、编辑所、发行所的负责人及外埠分局经理多数亦是浙江人,惟早期印刷所所长俞复(仲还)是江苏无锡人。
在学术圈里这种地域色彩同样存在。古代就有所谓常州学派,浙东学派,关中学派之说,都是以地域为中心形成的学术流派。在旧北大里也有这样的地域性。周作人晚年的回忆录里也谈到这个情况,对有人说北大的中国文学系是浙江人专权,周作人指出这不一定就是事实,但多少有点“事出有因”,也确实存在“某籍某系”的说法。
晚清以来的浙系学人,以蔡元培、张元济为中心形成一个浙人的关系网络。蔡元培早年中试从京中回到绍兴后,做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把绍兴的知识精英集合到一起,形成最初的群体,其中就有杜亚泉等,杜亚泉对这个浙江学人群的扩大发挥过重要作用。
在杨树达的友朋书札里,湘籍学者占有很大的分量,说明他的交往圈是以湘系为中心的。他还在日记里记述1948年首届中研究院士选举中湘籍学者的情况:“湘籍候选人十名,得选者六人,金岳霖、周鲠生、曾昭抡、张孝骞、季豫及余,落选者四人,李剑农、蒋廷黻、何廉、杨端六。”(1948年3月28日)他还在与人的通信和交谈中说到这些情况。
钱穆的师友杂忆里,江苏学者占有很大的篇幅。尤其在他30年代到北平做大学教师前,完全生活在江苏籍学者圈里,这个特点熏陶了他的学术基本面目。
这次《近现代徽州籍学者作家往来通信学术研讨会》的会议通知里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好:“从徽州故乡走向全国乃至世界的过程中,形成了以胡适等徽州老乡为中心的作家学者圈。”诚哉,斯言。
学者、学术与学界的这种地域性问题,值得给予高度和充分的重视与研究。
朋友圈与地域圈的同心圆
学人的朋友圈与地域圈的叠合,形成一个同心圆。地域圈是这个同心圆的核心,围绕这个核心扩散,形成学术圈。许多学人的乡党意识也是很浓的,不妨举周作人提供的一个事例。在1900年代,章太炎在日本,有学生数人随待,其中有黄侃。有一天,陈独秀来访,黄等避入隔间。安徽人陈独秀与浙江人章太炎谈论清朝汉学大兴,学者多出于安徽江苏,陈独秀忽而说湖北那时没出什么大学者,章太炎敷衍说没出什么人物。作为湖北人的黄侃在隔壁听到后大声说:“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这惹得主客顿时索然扫兴,只好别去。这恐怕也是十年后陈黄二人在北大对垒的前奏。这种浓厚的乡党意识促进了这种地域性在学术圈的扩散。徽州的学人大抵以胡适为一个朋友圈的核心。叶新为会议做了《收徽州人致胡适信目录》,大致反映了这个核心的存在。
毫无疑问,地域对社会和学者的影响是非常直接和巨大的,它首先影响包括学人在内的人们的生活和劳作,影响意识和反映,进而是认知。在一个地域之内的人尤其是学人,相同的方言,相近的饮食,相同的习俗,更易形成相近的认知。这种相同的认知,对于学术核心层的凝聚也是具有巨大作用的。
中国人论交最重道义,有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在这个同心圆里,这一条似乎要打一点折扣。老乡圈似乎更重和谐团结,相互为助。杜亚泉在1917年曾说:“民国政府六年里闹了三四次,我们同乡会里却不曾闹过一次。”(《杜亚泉大发牢骚之演说》,《晨钟报》1917年6月8日)他提出要国民政府学一下他们的同乡会。
徽州学人书简的人文特色
再说一点与会议主题相关的内容。我们都知道有一个徽州文化的概念。能不能据此也提出一个徽州学术的概念。徽州学术有浓厚的人文特色,其人文特色的第一点就是,徽州学术的晶核是徽州文化,徽州文化的晶核在学人中更为凝重。
徽州文化重商,但真正对徽州文化产生精神力量的还是徽州的学人。是故徽州文化的研究要突出学人的研究。有人说徽学正在成为一个显学,徽学是一个体系。在这个体系中要特别重视学人的研究。徽州学人是徽学的重要内容。中国史学向来重视人的。古徽州有“父子尚书”、“一门八进士”、“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等世代相传的佳话。当代徽州有1999年底举办的“千年徽州杰出历史人物评选”,前十位是:大教育家陶行知,大思想家朱熹,文化巨子胡适,大哲学家戴震,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大画家黄宾虹,珠算大师程大位,新安画派创始人渐江,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的唯一的中国人王茂荫,“张小泉剪刀”的发明者张小泉,其中大多是学人和文化人士。对近现代徽州学人的研究要加强与深化。胡适本人就有很浓厚的乡人情结。他做戴震研究就是要为他的这位老乡翻案,这是很有名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明徽州文化中人的因素是很重要的。关于胡适的《水经注》考证,归纳学者的意见有两种说法,一是直到胡适逝世,也没有写出综合的报告,实在遗憾。二是其所著《〈水经注〉考证》,写成十余万言,离开大陆时将稿本交与顾廷龙(或顾颉刚)保管,在上面书“错了”二字,意思大概是发现天津图书馆之全祖望校《水经注》后,知戴氏实有窃文之事,从前为同乡打不平,此时始知“错了”。
胡适故里绩溪上庄模型
徽州学术的人文特色也从书信作者的人文特色反映出来。徽州在历史上是以商业闻名的,是徽商的重要发祥地。徽州除了商以外,有很浓厚的人文特点,人文学者出得多,科学学者并不太多。这一点既从前文提到徽州十大名人的评选中体现出来,更从徽州书信里也反映出来。这次《近现代徽州籍学者作家往来通信学术研讨会》会议通知所列的学者名单中,几乎是清一色的人文社会学者,很少有科学家。叶新整理的《收徽州人致胡适信目录》,也大多是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人。
徽州学人的通信中有一个基本色就是乡情和徽州文化,深藏着许多徽文化密码。所谓成也乡情,败也乡情。举两个现成的例子,江绍原在1917年给未曾谋面的胡适写信,向他了解北大情况,以便决定是否到北大求学。信的内容,在我看来是交浅言深的。江为何这般冒昧,就因为有一个底托,便是徽州老乡,或许还有江姓沾亲的因素。再说一个败的例子,苏雪林在鲁迅死后为攻击鲁迅给胡适写了一封长信寻求胡适的支持,被胡适批评。难道真的如一些学者分析的是苏雪林看不清楚胡适的为人的冒昧,非也,是因为苏雪林只看到了胡适作为徽州老乡的一面,只看了有一种乡情,以乡情障目。
徽州人有写信和保藏信件的传统,留下来的东西比较多。造成这种传统有三个原因,一是数百年来的商徽以及参加各类科举考试的士子,在外要与家人互报平安知晓家事,家里人也要知道外面的情况,便要通过家书来传达。二是在外的商户之间互通商业信息,也只能通过信件来交流。三是睹物睹信思人,家书有时难寄难通,便只能通过保藏下来的信来表达思念,这便形成了收藏信件的传统。在这次会议上有好些徽州当地的学人公布了自己的一些收藏,做了很好的介绍,便是这种传统的遗留。也有学者在老徽州找到了有关亚东图书馆的书信日记。又据说2009年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曾在安徽休宁一地便征集了3万多件包括信件在内的各类徽州文书,比国图、中国社科院与安徽大学的同类馆藏都多,且研究价值也超过其他同类收藏。
如果说徽州文脉这一说法能成立,那么把这个文脉串起来的除了徽州文化的内涵与作品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徽州的书信,它是历时性的,有数百年上千年绵延不断的传承。我有一个小的建议,能不能将“近现代徽州籍学者作家往来通信”做成一个专门的概念,这个概念可以简化为“徽州学人书简”,以后如有这样的会议和此类研究,便可以用这个简称。
【作者附识】
这篇短文是据在《近现代徽州籍学者作家往来通信学术研讨会》(安徽绩溪,2025年4月)的发言整理的,文章提出了一个这样的命题,未及做深入的探求,请有兴趣的学人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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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建辉,出版人,编审,出版韬奋奖获得者,华中师范大学文化传播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曾著有《人在书旅》《荆楚文化》《读书人生》《新编辑观的追求》《书评散论》《思想的背影——王建辉书评文录》《名流随笔》《王建辉自选集》《出版:商务与文化》《文化的商务》(王云五专题研究)《教育与出版》(陆费逵专题研究)《老出版人肖像》《出版与近代文明》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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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万能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