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日,艺术家蔡国强与户外品牌始祖鸟在喜马拉雅山脉合作的艺术项目《升龙》,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巨大的彩色烟花在雪峰与苍穹之间绽放,发起者以这一壮举吸引关注,然而公众的赞叹迅速转为质疑:这是否是对圣洁净土的一次喧嚣的侵扰?随着争议升温,地方
转自:回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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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艺术家蔡国强与户外品牌始祖鸟在喜马拉雅山脉合作的艺术项目《升龙》,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巨大的彩色烟花在雪峰与苍穹之间绽放,发起者以这一壮举吸引关注,然而公众的赞叹迅速转为质疑:这是否是对圣洁净土的一次喧嚣的侵扰?随着争议升温,地方政府与蔡国强团队发布公告,承诺将对可能的环境影响进行评估,并积极配合生态修复工作。
尽管烟花散尽后的实际破坏程度、持续性影响尚待科学评估,但这一事件已然触发了更深层的生态伦理思考。我们是否只记住了光的形状,却忘记了大山自己的“声音”?
著名摄影师萨巴斯蒂额昂 · 萨尔加多《创世纪》画册的封面照片,这本画册被誉为献给地球的一封情书。
要理解这场争议的深层含义,我们需要一位引路人——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和他的著作《一平方英寸的寂静》。
他提出一个极具洞察的视角:大自然的寂静,很可能是现代社会中消失最快的资源。他所指的自然声境,是不受人类噪音干扰的完整状态,一种由风声、水声、鸟鸣、兽吼交织而成的生命交响,正被我们无意却持续剥夺。
汉普顿的工作是聆听并录制声音,从他的记录中我们能感受到事态的紧迫,1984年他能在华盛顿州找到21个地方,无噪音间隔期在十五分钟以上,到了2007年,只剩下三个。时间又过去了18年,想必如今几无所剩。
2025年世界自然摄影奖栖息地动物组铜奖
JARSHI BANERJI(印度)
2005年地球日那天,汉普顿在美国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雨林深处,距离游客中心大约三英里的地方,放下一块小红石,将那里命名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他定期监测可能入侵的噪音,精确记录,甚至追根溯源,致信噪音制造者,恳请他们约束行为,随信附上的是噪音破坏的实况与宁静修复后的美好。甚至他还会把入侵者的声音和联络方式贴在www.onesquareinch.org的“新闻”里,让民众知晓。
在那里他录到过“河谷欢唱”的声音,这样的河谷必须覆满森林,河水畅流,最好的聆听时间是在清晨,空气沉静了数小时之后,人的耳朵也必须完全放开,心灵澄净才行。
他聆听过罗斯福麋鹿如横笛般悠远回荡的叫声,那是它们彼此联络、繁衍生存的生命信号。一个相机快门的轻微声响,就足以惊散这群悠哉觅食的生灵。
汉普顿记录了许许多多与声音有关的故事,不仅仅是科学记录,更是哲学探索。他探讨了寂静为何重要,它是通往内心平静、与自然深层连接的门户。他警告,自然寂静正成为一种濒临灭绝的“资源”。
正如诺贝尔奖得主罗伯特·柯赫1905年所预言:“人类终有一天必须极力对抗噪音,如同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
上:智利阿塔卡玛沙漠,密生卧芹,可能有3000岁
下: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里弗赛德,帕默氏栎,可能有13000岁
娜恩·谢泼德并非环保人士,她是英国女作家,《活山》是她对苏格兰凯恩戈姆山脉长达一生的聆听与沉浸。
她记录了曾经听到的牡鹿的声音,最开始她被一声响彻山间的叫声吓一跳,声音里洋溢着无比欢快的感情,她以为是两个学生在互相欢呼,这种声音持续了一整天。后来她意识到是牡鹿发出的声音,此前她也听过很多次,但都是低沉而刺耳的,她问了一些人答案不一,悦耳的啼鸣来自幼鹿,刺耳的吼叫来自老鹿,也有说遇到紧急情况鹿群就会发出吼叫。
“有一次,我坐在山岭外侧的石堆里,耳边响起两种低沉的声音,却找不到声源在哪儿。我只知道一个来自松鸡,另一个来自流水。过了好久,我看到有只松鸡从一堆灰色的石头里站起来,动了动白色的翅膀,它身上的颜色简直和旁边的石头一模一样。不过我一直没有找到水在哪里。还有一次,我听到一阵汩汩的流水声,在我本以为只有石头的地方下面,竟然可以看到水在闪烁。”
《像盘子一样大的眼睛》由挪威摄影师Karoline Hjorth 和来自芬兰造型设计师Riitta Ikonen于2011年开始至今共同创作的摄影作品。该摄影项目的特点是拍摄已近暮年、一脸岁月沧桑的老者,发现人与自然的紧密联系。
谢泼德不是在攀登或征服一座山,而是在与山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注视着山。这是一种消弭了主客体界限的、天人合一的体验,与征服欲完全无关。
此次烟花燃放地——从海拔约4600米延伸至5050米的喜马拉雅山脊,正是中国乃至全球生态最为脆弱的地区,意味着其环境抵御干扰的能力极其低下,一旦破坏,恢复极难。
声音生态学的视角告诉我们,烟花产生的巨大噪声和震动,其破坏力远不止于打破“寂静”的审美体验,更是一种直接的生态干扰,可能引发雪豹、岩羊等珍稀动物难以估量的应激反应,迫使它们逃离熟悉的领地,消耗宝贵的能量。更可能对高原生态链底层的小型动物造成致命打击,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鼠兔种群的波动,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上传导。
在野外的晚上采集声音 ©Valentin Bansac
戈登·汉普顿所守护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其核心正在于此:保护寂静,就是保护一个完整、健康、不受惊扰的听觉生态链,这本身就是最高形式的生态保护。
谢泼德式的探索中埋藏着一种“融入自然”的古老智慧;在追逐“可分享瞬间”的狂热之外,保留着一种专注于“不可分享的内心体验”的珍贵耐心。或许我们该将关注的维度从宏大的、喧嚣的外部奇观,收回到精微的、宁静的内心世界与自然万物的真实连接之中。而这本就是艺术创作最深刻的本源。
上:Richard Long,《A Line in Japan》(1979)© 2019 Richard Long
下:Richard Long,《A Line in Bolivia》(1981)© 2019 Richard Long
《升龙》项目的争议,很可能是两种价值观的冲突:是将自然视为表达人类创意与力量的背景板,还是将其视为需要被倾听、被敬畏的主体。
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景观社会”的理论,认为当代社会日益被浮华的“景观”表象所取代。《升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景观”的集大成者:它追求极致视觉冲击,内嵌了社交媒体传播的逻辑,旨在创造那些易于拍摄、分享和点赞的“瞬间”。人们身体在场,但注意力却通过手机屏幕指向了远方的虚拟社交网络,真正的“聆听”被中断了。
这种表演背后,或许仍潜藏着一种无意识的“生态傲慢”——即认为人类的艺术表达权,可以凌驾于其他生命的生存权之上。
Richard Serra,East-West/West-East, 2014
汉普顿没有在自然中增添任何色彩与声响,而是选择在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雨林深处,放下了一枚小小的红石,守护那一寸土地免受噪音的污染。他坚信,保护一块地方的宁静,便能像涟漪一样,扩散至更远的山川湖海。
谢泼德用数十年时间,观察一滴水、一片雪、一块岩石的光泽,是一种向内的、融合式的探索。她书写的是“山的身体”,是一种需要极大耐心和谦卑才能获得的“知识”。
他们的工作,一种向外守护,一种向内探索,但都基于同一种内核:谦卑、耐心与深度。通过聆听,重新嵌入那个我们本就所属的万物互联的网络。
2016 年,Manu Delago 在阿尔卑斯地区搭建了一场手碟现场独奏,并记录成名为《Freeze》的影像作品。
烟花终会散去,而山脉的寂静永恒长存。我们或许不需要否定艺术创作的初衷,但必须追问其方式与代价。生态问题不仅仅是政策、技术问题,更是一个感知和美学问题。我们如何感知世界,决定了我们将如何对待它。
从追求视觉的“绚烂”,到体验听觉的“丰富”与“完整”。我们可以重新发现“寂静”所带来的深层美感和震撼,一个公园的角落、一段河岸、一片小树林,那是一种不同于烟花绽裂的、源于万物本身的持久力量。保护寂静,最终关乎的是我们与世界连接的方式。
通过捕捉动态图像并与乐谱结合的方式,Matthew Burtner多次创造了来自云、风、雪等自然元素的音乐。
来源:在时光里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