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比这深山里的石头还要冷硬。他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嘲讽:“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引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
门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比这深山里的石头还要冷硬。他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嘲讽:“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三天两夜,我从繁华的城市一路颠簸到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换了三种交通工具,最后十几里山路是靠双脚走上来的。鞋底磨破了,嗓子干得冒烟,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可这一切的疲惫,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男人一句话带来的寒意。
他是我丈夫林伟的父亲,我的公公,林守义。一个我们结婚五年,却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
“爸……”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反而把门缝缩得更小了,只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神像刀子,刮着我的脸。“别叫我爸,我没福气当城里人的爹。你男人呢?那个忘了祖宗的白眼狼,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强忍着才没掉下来。我攥紧了手里那份薄薄的诊断书,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汗水浸得有些软了。
“林伟他……他病了,病得很重。”我把诊断书从门缝里递过去,“医生说,需要……需要直系亲属的骨髓配型。”
那扇破旧的木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外是我焦灼的、几乎要崩塌的世界;门内,是他的,一个固执、冷漠、被时间尘封了的世界。
林守义没有接那张纸。
他只是又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病了?城里的福享完了,就想起山里还有个老骨头了?早干嘛去了!”
“砰”的一声,门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带起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凉了我心里最后一丝侥ăpadă。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顺着门板滑坐在了地上。山里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扎一样疼。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腿脚都麻了,才听到门后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咳嗽。
门又开了,还是那条缝。
“嚎丧呢?进来!东边那间柴房,自己收拾一下。”
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但我知道,这扇门,终究是为我开了一道缝。哪怕是通往柴房,也是一丝希望。
我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木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林守义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进了正屋,只留给我一个佝偻而固执的背影。
我推开东边柴房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着半屋子的干柴,角落里有一张积满灰尘的木板床。没有被褥,只有几只蜘蛛在角落里悠闲地织着网。
我放下背包,没有去管那些灰尘,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板上。这就是林伟长大的地方吗?那个在城里温文尔雅,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男人,就是从这样一个冷硬的地方走出去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次来,我不仅是为了求他救林伟的命,或许,也是想找到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林伟,关于这个家,关于那段被他尘封起来的过去的答案。
我从背包里拿出林伟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阳光。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心里默念着:林伟,你等我,我一定带你爸回去。
夜深了,山里的风刮过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哭泣。我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墙那边正屋里传来的均匀的鼾声。我知道,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战役。而我的对手,是一个比这大山里的石头还要顽固的老人。
第1章 灶膛里的冷暖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的劈柴声吵醒了。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房门,看见林守义赤着上身,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正抡着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木桩。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下来,在晨光里闪着光。他劈得很用力,每一斧头下去,都像是要把心里的怨气一并劈开。
见我出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水缸里没水了,去挑满。”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角落里放着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边是一对空空的水桶和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我从小在城里长大,别说挑水,连扁担都没摸过。
我有些为难,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
“怎么,城里来的金枝玉叶,干不了这粗活?”他停下斧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满是讥诮。
我咬了咬牙,没说话,默默地拿起水桶和扁担。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我不能退缩,为了林伟,什么苦我都能吃。
山泉在离家半里远的山坳里。山路湿滑,我挑着空桶走过去都费劲,回来时更是深一脚浅一脚。两桶水晃晃悠悠,等我好不容易挪回院子,水只剩下了小半桶,身上脸上全湿透了。
我把水倒进缸里,看着那点水瞬间就被缸底吞没,心里一阵发酸。
林守义劈完了柴,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冷眼看着我狼狈的样子,一言不发。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去挑第二担。来来回回,直到日上三竿,我才终于把那口大缸给填满了七八分。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我心想,这算是通过他的考验了吗?他是不是能听我好好说林伟的病情了?
正当我准备开口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林大爷,我给您送早饭来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走了进来,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裳,扎着一条乌黑的麻花辫,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见我,愣了一下。
林守义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了下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情。“是小菊啊,又麻烦你了。”
“说啥呢,大爷。我妈让我给您带了刚出锅的玉米饼和咸菜。”叫小菊的姑娘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好奇地打量着我,“大爷,这位是?”
林守义的脸又沉了下来,他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说:“城里来的一个远房亲戚。”
远房亲戚。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攥紧了围裙角,指节都有些发白。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媳妇,却被说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小菊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哦哦,那快趁热吃吧。”她把玉米饼递给我一个,“你也吃吧,走了那么远山路,肯定饿了。”
我接过温热的玉米饼,低声说了句“谢谢”。
林守义没动桌上的饭菜,起身进了他的木工房,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小菊留下来帮我收拾。她一边扫地,一边小声问我:“你……真是大爷的亲戚?”
我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多解释。
“大爷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小菊像是想安慰我,“他一个人在这山上住了好多年了,怪孤单的。其实啊,他心里可惦记他儿子了。”
我心里一动,连忙问:“他跟你提过林伟?”
“提过呢。前年下大雪封山,大爷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嘴里一直喊着‘阿伟,阿伟’呢。”小菊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阿伟是他儿子的名字。他就是犟,心里想,嘴上就是不说。”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原来他不是不在乎,只是那份在乎被厚厚的怨恨包裹着,轻易不肯示人。
小菊走后,我走进厨房,想做顿午饭。灶台是老式的土灶,冷冰冰的。我看着那黑漆漆的灶膛,忽然觉得,这不就像林守义的心吗?外面看着冷,可只要点起火,里面还是能热起来的。
我得想办法,把这灶膛里的火,重新点燃。
下午,我试着跟他搭话,想谈谈林伟的病情。可他一概不理,只顾埋头在他的木工房里。我凑过去看,他正在雕一个半成品的人像,那眉眼,竟然有几分像林伟。
我的心又是一酸。他嘴上说着狠话,可手里却刻着对儿子的思念。
到了晚上,我用白天剩下的玉米饼,就着开水,解决了晚饭。他依旧没和我同桌,自己喝着闷酒。
夜里,我躺在柴房的硬板床上,肩膀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心里反复琢磨着小菊的话,还有白天看到的那个木雕。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我必须做点什么,让他看到我的诚意。
第二天一早,我没等他吩咐,就主动去挑满了水缸。然后,我走进那间我从未踏足过的正屋。屋里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旁边站着一个年轻时的林守义。女人笑得很温柔,那眉眼,和林伟有七分相似。这是林伟的妈妈,我从未见过的婆婆。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第2章 尘封的旧物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张照片,用衣角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的婆婆,看起来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还在,林守义和林伟父子俩的关系,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心里想着,也许我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就像一个真正的儿媳妇那样。
我开始打扫屋子。这间屋子显然很久没有好好收拾过了,桌上、柜子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我找来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我想,让这个家重新变得干净、温暖,或许能让他冰冷的心也融化一点点。
林守义从木工房出来,看到我在打扫,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我……我看屋里太脏了,就想收拾一下。”我有些紧张地解释。
“用不着你假好心。”他冷哼一声,转身又要走。
“等一下!”我鼓起勇气叫住他,举起手里的照片,“这是……妈吧?她真好看。”
林守义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但整个后背都僵硬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林伟说,妈走得早,他都记不清妈的样子了。”我继续试探着说,“他总说,很想念她。”
林守义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照片,眼神复杂地看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一个抽屉里,上了锁。
“不该你问的,别问。”他丢下这句话,又回了木工房,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面一片寂静。
我知道,我触碰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挑水、劈柴、打扫卫生,学着生火做饭。我用背包里带来的一点钱,托小菊下山帮我买了些米和菜。我做的饭菜很简单,但他开始愿意和我同桌吃饭了,虽然依旧一言不发,吃完就走。
这是一个微小但重要的进步。
一天下午,我在收拾他换下来的衣服时,发现口袋里掉出来一个东西。是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块小小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桃木牌,已经磨得油光发亮。
我心里一动。林伟的脖子上,也挂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他说,那是他小时候,他爸亲手为他刻的。
我拿着那块小小的桃木牌,心里百感交集。他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得如此坚硬,如此不近人情?他们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晚上,我炖了一锅鸡汤。这是我特意托小菊买来的老母鸡,我想给他补补身子。吃饭的时候,我把鸡腿夹到他碗里。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
“爸,您尝尝。您干了一天活,辛苦了。”我轻声说。
他没说话,默默地把那块鸡腿吃了下去。
吃完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屋,而是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
“林伟他……小时候是不是很淘气?”我尝试着开启一个话题。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缓缓开口:“淘。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一天到晚没个消停。他妈管不住他,都是我拿藤条抽。”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冷硬,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怀念。
“可他学习很好吧?林伟是他们单位学历最高的。”
“嗯,脑子随他妈。”林守义又抽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妈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得供他读出书,走出这大山。我答应了。”
我心想,这不就是症结所在吗?他辛辛苦苦供儿子走出大山,可儿子却好像一去不回了。
“他不是不想回来。”我急忙解释,“他工作忙,前几年又要还房贷,压力很大。他总说,等稳定下来,就接您去城里享福。”
“享福?”林守义冷笑一声,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我这把老骨头,享不来城里的福。我只要他别忘了本,别忘了自己姓什么,是从哪儿走出去的!”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站起身,指着那间木工房。“我这一辈子的手艺,没人传了!他倒好,跑去城里给人家点头哈腰,当个什么……什么白领!我林家的手艺,就这么断了!”
说完,他狠狠地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转身进了屋,把门摔得震天响。
我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夜风吹过,凉意浸透了我的心。我终于明白了,这不仅仅是父子间的隔阂,更是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在他看来,儿子放弃了祖传的手艺,就是忘本,是背叛。
而林伟的病,就像一个导火索,把这个埋藏了多年的矛盾,彻底引爆了。
我感到一阵无力。要解开这个死结,光靠我的努力,似乎远远不够。我必须找到一把钥匙,一把能同时打开他们父子心门的钥匙。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林守义锁起来的那个抽屉。或许,答案就在那里。
第二天,趁他上山砍柴,我找到了那个抽屉。锁很简单,我用一根发夹,试探了几下,竟然打开了。
抽屉里,除了那张照片,还有一个陈旧的木盒子。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沓沓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一半是林伟的,一半是林守义的。
我颤抖着手,拿起了第一封信。
第3章 撕开的信封
信是林伟上大学时写的。
“爸,我在学校一切都好,勿念。这个月的生活费收到了,谢谢您。城里真大,楼好高,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把您和妈的份一起活出来。”
信的末尾,还画了一个笑脸。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从大学到工作,从恋爱到结婚,林伟的每一件人生大事,都写信告诉了父亲。信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也小心翼翼地藏着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
“爸,对不起,我没能听您的话,回来继承您的手艺。但我真的喜欢现在的工作,我想在城里闯出个名堂,让您为我骄傲。”
“爸,我谈恋爱了,她叫陈婧,是个老师,人很好。您一定会喜欢她的。等我攒够了钱,就带她回来看您。”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原来,他不是不联系,而是一直用这种最传统的方式,维系着和父亲的联系。
可为什么林守义却说儿子是白眼狼?
我拿起另一沓信,是林守义的回信。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刚劲有力,透着一股倔强。
“钱不够就说,别饿着自己。”
“城里人心眼多,自己当心。”
“找对象可以,但不能忘了本。”
信都很短,话也很硬,但字里行间,都是一个父亲笨拙的关爱。
可当我看到最后一封信时,我愣住了。那是一封被撕开,又用胶带歪歪扭扭粘起来的信。信是林伟寄来的,里面只有一张结婚请柬,和一张他和我的合照。
信纸上,有几滴干涸的水渍,像是眼泪。
我忽然明白了。问题就出在这封信上。林伟结婚,没有亲自回来请他,只是寄了一张请柬。这对一个把“规矩”和“孝道”看得比天还大的传统老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这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从那以后,父子俩的联系,就彻底断了。林伟后来寄的信,恐怕他一封都没再看过。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心里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两代人之间,因为沟通方式和价值观的不同,造成的深深的误会。
林伟以为父亲能理解他的忙碌和无奈,而林守义却觉得,这是儿子翅膀硬了,不要他这个爹了。
我必须把这个误会解开。
林守义砍柴回来,看到我红着眼睛,皱了皱眉:“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第一次没有用恳求的语气,而是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爸,我知道您为什么生林伟的气了。”
他愣住了,眼神有些闪躲。
“是因为他结婚,没有亲自回来接您,对吗?”
林守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地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稀罕!他爱跟谁结婚跟谁结婚,爱在哪儿结婚在哪儿结婚,跟我有半点关系吗?”
他的反应越激烈,就越证明我猜对了。
“您在乎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您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盼着他成家立业。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您却缺席了。您觉得他不在乎您,觉得他忘了本。”
“我没有!”他几乎是咆哮着打断我,“我说了,我不在乎!”
“那您为什么要把他寄来的请柬撕了,又粘起来?为什么要把他所有的信都留着?您如果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还要雕一个那么像他的木雕?”我指着木工房的方向,声音也大了起来。
这些天积压的委屈和心疼,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林守义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脆弱和无助的神情。
“你……你偷看我东西!”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击的理由,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看了,因为我想知道,你们父子俩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林伟他快不行了!他躺在病床上,还在念叨着您!您就真的那么狠心,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连自己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吗?”
“你给我滚!”林守义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他指着大门,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出这个家!”
我的心,彻底凉了。我以为撕开了那道伤疤,就能让他清醒,却没想到,反而让他更加痛苦和愤怒。
我看着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忽然意识到,我可能把事情搞砸了。
就在这时,他脸色一白,捂着胸口,身子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爸!”
我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第4章 风雨中的背影
林守义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他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灰败,嘴唇发紫。我立刻想起,之前在医院照顾林伟时,听医生说过,这是心脏病的典型症状。
我慌了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里,手机没有信号,我该怎么办?
“小菊!小菊!”我冲到院子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山下喊。我知道她家就住在山脚,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回应我的,只有空荡荡的山谷回音。
不能等了!我咬了咬牙,冲回屋里,找出一块最宽的木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林守义挪到木板上。他又高又壮,沉得像块石头。
我找不到绳子,只能撕了床单,把他的手脚勉强固定在木板上,防止滑落。然后,我把木板的一头扛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另一头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肩膀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泥泞的山路让木板变得更加沉重,我摔倒了好几次,又挣扎着爬起来。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有事。他要是出事了,林伟怎么办?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体力渐渐不支,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前方传来了呼喊声。
“陈婧姐!是你吗?”
是小菊!她打着手电筒,带着几个村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原来是她傍晚看天色不对,放心不下,就上来看看,结果发现了倒在院子里的我留下的拖痕。
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腿一软,瘫倒在泥地里。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帮忙,用简易的担架抬着林守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的卫生所赶。我被小菊搀扶着,跟在后面。
到了卫生所,医生做了初步检查,神色凝重地说:“是急性心肌梗死,很危险。这里条件不行,必须马上送去县医院。”
夜里,风雨交加。去县城的路,有一段塌方了,车过不去。我们只能等。
在卫生所简陋的病房里,林守义躺在床上,挂着氧气。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我守在他床边,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他那张沉睡中也紧锁着眉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人,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他的儿子,守着他的家。可这份沉重的爱,却像一把双刃剑,伤了儿子,也伤了自己。
后半夜,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我,眼神复杂。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我连忙把水杯递到他嘴边,用棉签沾了水,湿润着他干裂的嘴唇。
“你……何苦呢?”他终于沙哑地开口了。
“您是我爸。”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眼泪又掉了下来,“林伟还在等您。”
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天亮时,雨停了。路也抢通了。我们坐上了去县医院的救护车。车上,林守义一直很安静。
到了县医院,经过一番抢救,他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医生告诉我,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以后不能再受刺激,也不能干重活了。
我松了一口气,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我在医院陪了他两天。这两天,我们之间的话不多,但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他会默默地看着我忙前忙后,眼神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第三天,他主动开口了。
“那个……配型的事,什么时候做?”
我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您……您同意了?”
他没看我,把头转向窗外,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这条老命,是你捡回来的。他是我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没了。”
“谢谢您,爸!”我再也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丫头,这些天,苦了你了。”
这一声“丫头”,让我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我连忙给市里的医院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了主治医生。医生说,等林守义身体情况允许,就立刻安排转院。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明媚。我知道,笼罩在这个家上空的乌云,终于要散了。
可我没想到,事情的转折,会来得如此突然。
就在我们准备办理转院手续的时候,小菊急匆匆地从老家赶了过来。她一进病房,就扑到林守义的床边,哭着说:“林大爷,不好了!您那间木工房,昨晚让雷给劈了,着火了!”
林守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煞白。
“那……那个木雕呢?”他抓住小菊的胳膊,急切地问。
小菊哭着摇了摇头:“火太大了,啥都……啥都没了。”
林守义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躺了回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那间木工房,那个半成品的人像,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现在,一切都没了。
第5章 废墟中的新生
林守义的病房里,一片死寂。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却像是什么也看不见。那种绝望,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疼。
小菊在一旁抹着眼泪,自责地说:“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回去看看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再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心里清楚,那场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间屋子和一个木雕,更是林守义心里最后一点念想,是他和儿子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用手艺和思念维系着的纽带。
医生过来查房,看到他的样子,摇了摇头,把我叫到外面。
“病人的情绪波动太大了,这对他的心脏非常不好。”医生严肃地说,“你们家属要多开导他,不然就算病治好了,心里的坎过不去,人也垮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我回到病房,小菊已经回去了。林守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床边,轻声说:“爸,东西没了可以再做,只要手艺还在,人还在,就什么都在。”
他没有反应。
“林伟还在等您。您要是垮了,他怎么办?”
提到林伟,他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
“没了……都没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我本来想……等他好了,把那个刻完,送给他。那是……我给他未出世的孩子的。”
我的心像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原来,那个木雕,是刻给我们的孩子的。他嘴上说着狠话,心里却已经替我们想到了那么远。
“爸,您听我说。”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林伟不需要那个木雕,他只需要您。只要您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您忘了吗?您的手艺,不只是在木头上,更是在您心里,在您手上。只要您想,随时都能重新开始。”
我继续说:“林伟选择去城里,不是不爱您的手艺。是因为他爱您,他想让您过上好日子,不想您再那么辛苦。他只是用了和您不一样的方式来爱您。你们都爱着对方,只是这份爱,被太多误会和固执给挡住了。”
我的话,像是一点点凿开冰面的暖流。
林守义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他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我……做错了吗?”
“您没有错,林伟也没有错。”我摇了摇头,“只是生活太难了,让我们都忘了怎么好好说话。”
那天下午,我和他聊了很多。从林伟小时候的趣事,聊到我在城里教书的见闻。我告诉他,我的学生里,有很多孩子都喜欢上手工课,他们觉得能亲手做出东西,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您的手艺,不是没有用的老古董,是宝贝。”我说,“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匠心精神’,您就是真正的匠人。”
他的眼神,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第二天,他的精神好了很多,甚至能主动吃下小半碗粥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伟的主治医生打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陈老师吗?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医生的声音很冷静,“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配型者,志愿者,可以马上安排手术。坏消息是,你爱人的病情突然恶化,必须立刻手术,不能再等了。”
我愣住了,巨大的惊喜和担忧同时向我袭来。
“那……那我公公这里……”
“既然有更合适的配型,当然是用志愿者的。你公公年纪大了,又是心脏病患者,做这个手术风险很高。你尽快做决定吧。”
挂了电话,我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用志愿者的,林伟的手术成功率更高,林守义也不用再冒险。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我心里清楚,这次配型,对于林守义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救儿子的命那么简单了。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弥补多年亏欠的唯一机会,是他重新找回父亲尊严的救赎。
如果我剥夺了他这个机会,他心里的那个结,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我回到病房,林守义正看着窗外,似乎在想心事。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爸,市里医院来电话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说,找到了更合适的配型者。”
林守义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那……那好啊。”他缓缓地说,声音干涩,“那小子……有救了就好。”
说完,他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被子下面,剧烈地颤抖着。
我站在原地,心如刀割。我知道,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关乎生命,也关乎一个父亲尊严的选择。
第6章 手心里的温度
我站在病床边,听着被子里传来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我再次拨通了主治医生的电话。
“王医生,谢谢您。但是,我们还是决定用我公公的。”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电话那头的王医生沉默了几秒钟,显然对我的决定感到意外。“陈老师,你确定吗?我必须提醒你,这对你公公的身体是个巨大的考验,风险比用年轻志愿者的要大得多。”
“我确定。”我看着被子下那个蜷缩着的老人,“我相信您和您的团队。也请您相信,这是一个父亲,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
王医生叹了口气:“好吧,我尊重你们的决定。尽快办理转院手续吧。”
挂了电话,我轻轻拉开林守义的被子。他满脸泪痕,看到我,眼神里满是错愕。
“你……你这是干啥?”
“爸,准备一下,我们转院。”我冲他笑了笑,眼眶却湿了,“林伟还在等着他的英雄老爸去救他呢。”
林守义愣住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被点亮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异常温暖。那温度,顺着我的手心,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
转院的过程很顺利。
到了市里的大医院,林伟和林守义被安排在了相邻的病房。当林守义坐着轮椅,被推进林伟的病房时,那对快十年没见的父子,只是远远地对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林伟瘦得脱了相,脸色苍白,但他看到父亲的那一刻,眼睛里迸发出了巨大的光彩。
“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林守旧急忙喝止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让护士推着轮椅,来到儿子床边。
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瘦了。”他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两个字。
林伟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爸,对不起。”
“爷俩说啥对不起。”林守义别过头,偷偷抹了把眼睛,“好好养病,等你好了,爹……爹再给你刻个新的。”
父子俩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那一刻,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那三天,是等待,也是煎熬。但更多的是希望。林守义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他不再是那个冷漠固执的老人,而是一个即将为儿子“上战场”的父亲。他积极地配合着医生的一切检查和准备。
手术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病房。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我。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他声音很低,“不多,给你们。密码是阿伟的生日。”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存折,和那块被他磨得发亮的“平安”桃木牌。
“这个,你拿着。”他把桃木牌塞到我手里,“你是个好丫头,是我们林家……对不住你。”
我握着那块还带着他体温的桃木牌,眼泪再也忍不住。
“爸,您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一家人,以后要好好的。”
他笑了,那是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脸上还带着病容,却无比温暖。
手术那天,我守在手术室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来,对我说“手术很成功”的那一刻,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靠着墙壁,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我哭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第7章 阳光下的木屑
半年后。
初秋的午后,阳光暖暖地洒在小院里。
林伟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还需要静养,但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他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不远处,林守义也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刻刀和一块木头,正低着头,专注地雕刻着什么。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刀都沉稳有力。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自从出院后,林守义就跟着我们住在了城里。我们家阳台朝南,阳光最好,林伟特意在那里给他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当他的“木工房”。
他不再雕那些大件了,医生不让。他就雕些小玩意儿,小马,小鸟,还有拨浪鼓。他说,这是给未来的孙子孙女准备的。
我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去,放在他们中间的小桌上。
“爸,歇会儿,吃点水果。”
林守义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刻刀。他拿起一块苹果,递给林伟。
“吃吧,多吃点,补补。”
“您也吃。”林伟接过苹果,又递了回去。
父子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一人一半。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谁能想到,半年前,他们还是那样水火不容。一场大病,一次生死考验,像一场暴雨,冲刷掉了所有的隔阂和怨恨,只留下了最纯粹的亲情。
小菊偶尔会打电话来,告诉我山里老屋的情况。村民们自发地帮着把被烧毁的木工房重新盖了起来,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个样子。小菊问林守义,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林守义在电话里说:“不回去了。根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我儿子孙子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挂了电话,他看着正在阳台上忙活的我,和看书的林伟,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林伟的公司知道他的情况后,给他放了长假,还组织了捐款。他说,等身体好了,他要回去上班。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他学会了放慢脚步,享受生活,陪伴家人。
他说,以前总觉得,成功就是赚很多钱,给家人最好的物质生活。现在才明白,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能吃上一顿热乎饭,能坐在一起晒晒太阳,才是最大的幸福。
我看着院子里飞舞的木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金色的尘埃。它们曾经是坚硬的木头,棱角分明,如今被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温柔地打磨,变成了有生命的形状。
这不就像我们这个家吗?
每个人都曾是固执的、带着棱角的个体,在生活的磕磕碰碰中,互相伤害,也互相温暖。最终,是爱与理解,这把最神奇的刻刀,将我们雕琢成了最紧密、最温暖的模样。
林守义放下了手里的苹果,又拿起了那块刻了一半的小木马,对我招了招手。
“丫头,你过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把另一把小一点的刻刀递给我,指着木马的尾巴。“来,我教你,从这儿,轻轻地,推过去……”
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在木头上刻下了第一刀。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抬起头,看到林伟正放下书,微笑着看着我们。他的目光,温柔而绵长。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真正的新生,从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才刚刚开始。
来源:错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