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夕阳的余晖给土坯房抹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屋檐下,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归巢。二十五岁的林晚披散着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小心翼翼地翻着手里那本已经卷了边的《朦胧诗选》。书页泛黄,但保存得极好,这是她高中时代最珍视的东西,是灰
题记: 麦子熟了可以割,人心里的那块田,何时才能由自己做主?
第一章:风起青萍末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松嫩平原上的风带着新麦的香气和泥土的蒸腾热气,吹过金黄的麦浪,也吹进了河口村东头那间略显破败的农家小院。
夕阳的余晖给土坯房抹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屋檐下,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归巢。二十五岁的林晚披散着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小心翼翼地翻着手里那本已经卷了边的《朦胧诗选》。书页泛黄,但保存得极好,这是她高中时代最珍视的东西,是灰扑扑的农耕生活里唯一一抹亮色。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看太阳和连绵的山脉……”她心里默念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书页,投向远处那条蜿蜒伸向县城的土路。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海。
“晚丫头!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来烧火做饭!志刚都快从地里回来了,屋里还冷锅冷灶的,像什么样子!”婆婆王秀英尖利的嗓音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小院的宁静。她端着一簸箕秕谷,正没好气地撒给围上来的鸡鸭。
林晚纤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合上书,轻轻应了声:“哎,来了,妈。”她站起身,把书仔细地藏进院墙一道不起眼的裂缝里,用一块土坯虚掩好。这个动作,她做了无数遍,熟练得像是一种仪式。
刚迈进灶房门,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她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妈!饿!”
这是她的儿子,小名叫石头。林晚脸上的那点怅然立刻被温柔取代,她弯腰抱起儿子,用鼻尖蹭了蹭他脏兮兮的小脸:“石头乖,妈这就给石头做疙瘩汤吃。”
灶膛里的火刚点着,映红了她清秀却带着倦意的脸庞。丈夫李志刚就扛着锄头进了院门。他个子高大,皮肤是常年劳作晒成的古铜色,汗水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紧紧贴在结实的肌肉上。他把锄头往墙根一靠,发出沉闷的响声。
“饭好了没?”他瓮声瓮气地问,语气里带着劳作一天后的疲惫和不耐烦。
“快了快了,这就下面疙瘩。”林晚连忙往滚开的水里搅着面糊。
王秀英凑到儿子跟前,一边递过湿毛巾,一边拿眼梢瞥着灶台前的儿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林晚听见:“累坏了吧?瞅瞅你这身汗。咱庄稼人,就得出死力气。不像有些人,整天捧着本破书,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李志刚没接话,只是胡乱擦了把脸,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他看了一眼在灶间忙碌的林晚,她那纤细的腰身和城里人似的白净脖颈,总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他不懂她看的那些书,也不明白她有时望着天空发呆时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她是他的媳妇,是他儿子的妈,应该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围着锅台、男人和孩子转。
晚饭很简单,高粱米水饭,贴饼子,一碗咸萝卜条,还有一盆飘着几点油星的疙瘩汤。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小方桌旁,气氛沉闷。只有石头咿咿呀呀的声音和王秀英不停的唠叨。
“后半晌村支书来了,说乡里要搞啥‘科学种田示范户’,让咱家报个名。志刚,你脑子活,去听听呗?”
李志刚扒拉着饭,头也没抬:“啥科学不科学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还能有错?费那劲干啥。”
“话不能这么说,”王秀英给孙子夹了一筷子咸菜,“现在不是兴改革嘛。我听前屯老赵家说,用了新种子,麦子亩产真能多打几十斤呢!”
一直沉默的林晚,忽然轻声插了一句:“要是真能增产,是好事。多收点,攒点钱,也许……”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李志刚抬起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也许啥?你又想啥歪歪点子?老老实实把地种好,把家照顾好,比啥都强。”
林晚低下头,用筷子慢慢搅着碗里的疙瘩汤,不再说话。灯光昏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晚饭后,林晚在院子里洗碗,李志刚在修补农具。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小院。村口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先是刺耳的电流声,接着传来一个略带磁性的年轻男声:
“河口村的乡亲们,晚上好。这里是河口村广播站,我是新来的知青技术员,苏望。从今天起,由我为大家带来农业科技知识和最新的政策信息。今晚,我们先来聊聊小麦锈病的防治……”
这个声音,清晰、温和,带着一种林晚很久没有听到过的文雅气息,像一股清泉,流淌进这个沉闷的夏夜。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侧耳倾听。
“……锈病并不可怕,关键在于预防。我们可以选用抗病品种,比如新引进的‘丰麦8号’,并在抽穗前喷洒石硫合剂……”
李志刚嗤笑一声,用力敲打着锄头板:“扯淡!又是城里来的学生娃,纸上谈兵。咱这地里的事儿,他懂个屁!”
林晚却听得入了神。苏望……这个名字,和他声音里的那种笃定与见识,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广播结束时,苏望说:“……明早我会在村支部大院设立咨询点,乡亲们有任何种植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希望我的知识,能真正帮助到大家。”
月光下,林晚望着藏书的那个墙缝,心里第一次对明天,生出了一丝模糊的期待。风还在吹,麦浪沙沙作响,仿佛在预示着,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
第二章:陌上谁家年少
第二天,林晚起得比平时更早。她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早饭,喂了鸡猪,又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
王秀英难得地没有挑刺,只是嘀嘀咕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儿个这么勤快。”
林晚没解释,只是说:“妈,我待会儿去自留地里摘点豆角,顺便……去村支部那边看看。”
“去那儿干啥?”王秀英立刻警觉起来。
“听说来了个技术员,讲科学种田,我去听听,万一咱家地用得上呢?”林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李志刚已经吃完了饭,正蹲在门口磨镰刀,准备过几天割麦。他头也不回地说:“有啥好听的,净是瞎折腾。赶紧摘了豆角回来,麦场还没扫呢。”
林晚“嗯”了一声,拎起篮子,牵着小石头出了门。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像做贼似的。
村支部大院在村子中央,以前是地主家的祠堂,青砖灰瓦,带着几分威严。林晚到的时候,院里已经聚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好奇来看热闹的老人和妇女。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蓝色卡其布长裤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一张破旧的课桌后,微笑着给众人分发油印的小册子。他个子很高,身形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这就是苏望。他看起来顶多二十三四岁,皮肤白皙,一看就不是干农活的人,但言谈举止间没有丝毫城里人的倨傲,反而充满了耐心和热情。
林晚站在人群外围,有些拘谨。苏望看到了她,主动走过来,递给她一份资料:“这位大姐,你也对科学种田感兴趣吗?”
林晚的脸微微一红,接过册子,小声说:“我……我就是来看看。”她注意到他衬衫的领口洗得雪白,手指修长干净,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泥土。这和李志刚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完全不同。
“太好了!”苏望的笑容很真诚,“多一个人了解,科学种田就多一份力量。这上面介绍了几种适合咱们这里的新麦种,还有病虫害的防治方法。”
这时,旁边一个快嘴的婶子插话道:“苏技术员,你说得天花乱坠,那新种子真那么神?比咱老祖宗留的种子还强?”
苏望推了推眼镜,不慌不忙地回答:“婶子,这不是神不神的问题。这些新品种是农业科学家们经过很多年研究、选育出来的,就像咱们给孩子选个好学校一样,给土地选好种子,它才能长得更好,回报更多。”他比喻得生动,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林晚鼓起勇气,轻声问:“苏技术员,那……要是地里的麦子叶子发黄,长斑点是咋回事?”
苏望转向她,认真地解答:“大姐,你说的情况可能是缺肥,也可能是病害初期。你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斑点吗?在叶子的正面还是背面?”
林晚努力回忆着:“就是……有点像铁锈的颜色,在叶子背面。”
“那很可能就是锈病了!”苏望肯定地说,“我广播里讲过,可以用石硫合剂喷洒。正好我带了样品过来,可以教大家怎么配制。”他立刻从带来的木箱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详细地讲解起来。
林晚专注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她发现苏望讲的东西并不像李志刚说的那样空洞,反而很实用。他说话条理清晰,偶尔还会引用几句诗句,比如讲到麦苗生长时,他脱口而出:“就像诗里说的,‘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咱们对好收成的盼望,也得有科学的方法来支撑啊。”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林晚尘封的记忆。她高中时,也曾在语文课本上读过朱自清的这篇《春》。她看着苏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她曾经短暂接触过、却又被迫远离的世界。
咨询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林晚也准备离开。苏望却叫住了她:“大姐,我看你挺有心的,理解得也快。以后要是地里遇到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问我。”
林晚低下头,轻声说:“我叫林晚。”
“林晚……”苏望念了一遍,笑道,“这名字真好听,很有诗意。是‘傍晚’的‘晚’吗?”
“嗯。”林晚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我叫苏望,苏州的苏,希望的望。”他大方地自我介绍,“我是省农学院毕业的,响应号召来咱们河口村支援农业建设。以后请多关照。”
林晚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拉着儿子匆匆走了。走出很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温和的目光。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她有些发晕。手里的那份油印资料,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她潮湿的手心。
回家的路上,她破天荒地没有觉得那条土路漫长而乏味。石头在她身边蹦蹦跳跳,追着一只蝴蝶。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苏望的声音,还有他那句关于“春天”的诗。她甚至开始想象,如果用了新种子,麦子真的增产了,家里宽裕些,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偷偷买几本新的书来看?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罪恶,却又无比诱人。
第三章:麦黄时节雨
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一天天黄熟,空气里弥漫着丰收的焦灼和喜悦。苏望在河口村扎下了根。他不仅在大院里讲课,更多时候是直接跑到田间地头,挽起裤腿,和村民们一起下地,实地指导。
起初,像李志刚这样的老把式们对他嗤之以鼻,但渐渐地,人们发现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不是绣花枕头。他懂土壤,懂肥料,甚至能修理一些简单的农机具。他推广的“浸种法”和合理密植,在一些愿意尝试的村民地里,确实看到了比别家更壮实的麦苗。
关于苏望的议论,在村里悄悄流传。有人说他有学问,没架子;也有人说他傻,大学毕业不留城里,非要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吃苦。但这些议论里,多少都带着点佩服。
林晚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在苏望出现的地方“偶然”经过。有时是去河边洗衣服,有时是去代销点买盐,有时是借口带石头去玩。她会远远地看着他在地里忙碌的身影,偶尔,当周围没人的时候,她会鼓起勇气上前,问一两个关于种植的问题。
苏望对她总是格外有耐心。他发现这个看似温顺沉默的农村妇女,内里却有着惊人的领悟力和对知识的好奇。他教她看云识天气,教她根据叶子颜色判断作物缺什么肥料,甚至有一次,他还借给了她一本《作物栽培学》的教材。
林晚如获至宝,把那本书藏在麦秸垛里,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如豆的煤油灯偷偷翻阅。那些陌生的术语和图表,在她眼里成了通往新世界的地图。她和李志刚的话越来越少,内心的世界却越来越丰盈。
这一切,自然没能瞒过婆婆王秀英的眼睛。
一天傍晚,林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王秀英阴着脸站在堂屋门口,劈头就问:“又去河边了?洗件衣服磨蹭了快两个钟头!我看你不是去洗衣裳,是去会什么人了吧?”
林晚心里一紧,强作镇定:“妈,你说啥呢?我就是碰见桂香婶多聊了几句。”
“哼!”王秀英冷哼一声,“我警告你,林晚,别以为肚子里有点墨水就忘了自己是谁家的人!我们老李家丢不起那个人!志刚要是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正说着,李志刚满身泥土地回来了,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他家的几亩麦子,因为坚持用老方法,长势明显不如用了新法子的邻居家。今天在田头,又有人拿这个开玩笑,让他觉得脸上无光。
“怎么了?吵吵啥?”他没好气地问。
王秀英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腔调:“还能咋?说你媳妇呢!整天往外跑,心都野了!我看就是那个姓苏的城里小子来了之后,她就有点不对劲!”
李志刚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向林晚。林晚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低下头。
“你又去听那小子胡咧咧了?”李志刚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我……我就是去看看……”林晚的声音细若蚊蝇。
“看什么看?!”李志刚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震得乱响,“我告诉你!以后离那个小白脸远点!再让我看见你往他跟前凑,我打断你的腿!庄稼地里的活儿,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你也给老子安分点!”
石头被吓得哇哇大哭。林晚赶紧抱起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她什么也没说,默默走进了里屋。那一刻,她对这个家,对这个粗鲁的丈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
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河口村。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李志刚被村干部叫去检查河堤了。王秀英早早睡下。林晚搂着被雷声惊吓的儿子,听着窗外瓢泼的雨声,心里乱成一团麻。
突然,她想起苏望白天说过,这种急雨容易导致麦子倒伏,尤其是那些种植过密、氮肥又用得多的地块。而村西头王老五家的麦田,正是苏望提醒过的“高危”地块。王老五是个光棍汉,脾气倔,根本没听苏望的劝。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林晚。她看了看熟睡的儿子,一咬牙,披上一件破蓑衣,顶着狂风暴雨冲了出去。
村路上空无一人,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西头。借着一道闪电的光芒,她看到苏望竟然也在那里!他正冒着雨,在一片已经开始倾斜的麦田里,奋力地开挖排水沟,浑身早已湿透,眼镜片上全是水珠。
“苏技术员!”林晚惊呼。
苏望看到她,大吃一惊:“林晚?你怎么来了?快回去!雨太大了!”
“我来帮你!”林晚不顾一切地跳进田里,用手扒开堵塞的淤泥。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的寒意浸透了衣衫,但她的心里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片即将受灾的麦田里,她觉得自己和苏望是站在一起的,是为了守护某种东西而并肩战斗。
两人拼尽全力,终于挖通了一条沟渠,积水哗哗地流向旁边的水沟。虽然还是有一部分麦子倒伏了,但大部分保住了。
雨势渐小,天边露出了微光。苏望和林晚累得瘫坐在田埂上,大口喘着气。彼此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谢谢你,林晚。”苏望摘下眼镜,用湿透的衣角擦拭着,真诚地说,“你真勇敢,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林晚的脸红了,幸好天色尚暗,看不清楚。她低声说:“我就是不想看着粮食糟蹋了。”
苏望望着眼前这片劫后余生的麦田,感慨道:“你看,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如果我们能早点说服王老五,损失会更小。林晚,你很有灵性,不应该被埋没在这片土地上,只做一个……只做一个普通的农妇。”他后面的话说得有些犹豫。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埋没?这个词精准地刺痛了她。她抬起头,第一次勇敢地迎上苏望的目光。在黎明的微光中,她看到他眼里有一种她从未在李志刚眼里看到过的东西——欣赏、尊重,甚至是一丝……怜惜?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是检查河堤的村民们回来了。李志刚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人群中。
林晚心里一惊,慌忙站起身。苏望也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你快从那边小路回去,别让人看见。”
林晚点点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小路尽头。但她的身影,还是被眼尖的李志刚捕捉到了。他看着林晚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田埂上浑身湿透的苏望,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第四章:雷动于九天之上
暴风雨过去了,河口村迎来了真正的麦收时节。天不亮,人们就拿着磨得锃亮的镰刀下了地。金色的麦浪在阳光下翻滚,空气中弥漫着麦秆被割断后散发出的清甜气息。这是一年中最忙碌、最辛苦,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
然而,李家的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那天早晨李志刚回来后,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但他看林晚的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吃饭时,他把碗筷摔得砰砰响;晚上睡觉,他背对着林晚,鼾声如雷,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远。
林晚心惊胆战,像走在薄冰上。她加倍努力地干活,天不亮就起来做饭,送饭到地头,然后跟着一起割麦。她的手磨出了血泡,腰累得直不起来,汗水浸透了衣衫。她试图用这种肉体上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王秀英把儿子的反常都看在眼里,对林晚的指桑骂槐更加变本加厉。
“不要脸的骚蹄子!淋雨?我看是去偷人了吧!我们老李家造了什么孽,娶回这么个丧门星!”
这些恶毒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林晚的心里。她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只有在夜深人静,抚摸着苏望借给她的那本已经偷偷包上书皮的书时,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和力量。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个雨夜的气息,那种被理解、被尊重的感觉。
麦收进行到第五天,发生了一件事。
李志刚家和苏望负责指导的示范田紧挨着。示范田里,几户采用新法种植的村民,麦穗明显更饱满,收割起来也更快。休息的时候,大家聚在地头喝水,自然而然地比较起来。
“嘿,还是苏技术员有办法!瞧这麦穗,沉甸甸的,一亩地起码多打五十斤!”
“是啊,当初还笑话人家学生娃,现在看来,咱这老脑筋是该换换了!”
李志刚蹲在一旁,闷头抽烟,脸色铁青。这时,苏望拿着水壶走过来,善意地对李志刚说:“李大哥,歇会儿吧。我看你家这片地底子不错,就是后期追肥可能有点晚。明年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做个计划,产量肯定能上去。”
这本是好意,但在李志刚听来,却充满了嘲讽和炫耀。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用不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李志刚种地,还轮不到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教!别以为念了几天书就了不起!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苏望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怒气,但他还是保持了克制:“李大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帮忙……”
“帮忙?”李志刚“噌”地站起来,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碎,“你帮谁的忙?是帮地的忙,还是帮人的忙?!”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射向正在不远处给大伙儿倒水的林晚。
林晚的手一抖,水瓢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苏望的脸也沉了下来:“李志刚同志,请你放尊重一点!科学种田是好事,个人的事情是个人事情,不要混为一谈!”
“尊重?我呸!”李志刚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他一步跨到苏望面前,几乎鼻子顶着鼻子,“你个王八蛋!勾引别人老婆,还敢跟老子谈尊重?!老子今天就要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说着,他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苏望的脸就砸了过去!
“啊!”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苏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一躲,拳头擦着他的眼角过去,眼镜飞了出去,掉在麦茬地里。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眼角立刻肿了起来。
“志刚!你干啥!” “快住手!” 几个村民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死死抱住暴怒的李志刚。
李志刚像疯了一样挣扎着,赤红着眼睛咆哮:“放开我!让我打死这个小白脸!林晚!你个贱人!你看上的就是他这样的对吧?细皮嫩肉,会念几句歪诗!老子今天非废了他不可!”
林晚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看着在地上摸索着寻找眼镜的苏望,看着他眼角迅速淤青的伤痕,看着丈夫那狰狞扭曲的面孔,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然后又在瞬间涌上了头顶。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愤怒、羞耻和绝望,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她猛地冲上前,挡在了苏望和李志刚之间,用从未有过的、尖利的声音哭喊道:“李志刚!你打!你连我一起打死算了!我跟苏技术员清清白白!我们是在谈种地!是在谈怎么让地里多打粮食!不像你,脑子里只有那些肮脏念头!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她声嘶力竭,眼泪决堤而出。整个麦田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悲恸的哭声和李志刚粗重的喘息声。
王秀英闻讯赶来,看到这场面,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啊!没活路了啊!媳妇偷人还要造反了啊!我们老李家的脸都丢尽了啊!”
这场发生在丰收麦田里的闹剧,像一阵狂风,瞬间传遍了整个河口村。林晚和苏望的关系,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变得面目全非,成了确凿无疑的“奸情”。
李志刚被村民们连拉带拽地拖回了家。当天晚上,林家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和摔打东西的声音,还有林晚压抑的哭泣声。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人们看到林晚下地时,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眼神空洞,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而技术员苏望,也向村支部递交了申请,要求调到更偏远的邻村去指导工作。他离开的那天,天空阴沉,下着毛毛雨。林晚被王秀英看得死死的,锁在家里,连院门都出不去。她只能透过窗户狭窄的缝隙,望着那条泥泞的土路,泪水无声地流淌。
那片他们一起守护过的麦田,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整齐的麦茬,像大地愈合后留下的伤疤。希望,仿佛和那个叫苏望的年轻人一起,彻底离开了河口村。
第五章:夜深忽梦少年事
苏望走了,流言却并未平息。林晚在河口村的日子,真正成了煎熬。
她成了人们眼中“不守妇道”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伴随着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王秀英对她更是变本加厉,动辄打骂,饭菜也常常是残羹冷炙。李志刚则彻底把她当成了空气,不跟她说话,夜里也搬到了堂屋去打地铺。这个家,对于林晚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冰冷的牢笼。
她变得越发沉默,每天只是机械地干活、吃饭、睡觉,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只有看着儿子石头天真无邪的眼睛时,她麻木的脸上才会闪过一丝属于活人的表情。
一天深夜,林晚被噩梦惊醒。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李志刚的拳头没有打在苏望脸上,而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月光如水,从窗棂洒进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炕席底下,那里藏着她最后的慰藉——那本《朦胧诗选》和苏望留下的《作物栽培学》。书还在,冰凉而坚硬。
她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念。她梦想着考上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一名老师,或者……一名作家。可是,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吃饭。高考那年,母亲病重,她不得不辍学回家,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后来,为了给母亲治病凑钱,她经人介绍,嫁给了家境还算殷实的李志刚。
出嫁前夜,她烧掉了所有的课本和日记,只偷偷留下了这本最喜欢的诗集。她以为,这就是她的命了。认命吧,像村里所有女人一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在黄土里刨食,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苏望的出现,像一颗火种,点燃了她心底早已熄灭的死灰。他让她看到,人生或许还有另一种活法,世界并不只有河口村这么大。那种被理解、被当作一个独立个体来尊重的感觉,是她从未在丈夫和婆婆那里得到过的。
“认命?”她在心里问自己,“我真的要这样认命一辈子吗?让石头也在这种压抑和冷漠的环境中长大?”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她荒芜的心里滋生出来:逃走!带着石头,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颤抖,既恐惧,又兴奋。她能逃到哪里去?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八十年代的中国,介绍信和户口像无形的锁链,牢牢地束缚着每一个人。一个农村妇女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无异于天方夜谭。
可是,如果不走,她迟早会疯掉,或者像河边那些被磨光了棱角的石头一样,彻底失去所有的念想,变成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
就在这时,旁边熟睡的石头在梦里抽泣了一下,喃喃地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林晚的心上。为了儿子,她必须勇敢一次。她不能让自己的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第二天,林晚做出了一个让王秀英和李志刚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主动找到村支书,要求参加村里刚刚组织的扫盲班。
“支书,我想认字。”她平静地说,“以后记账、看农药说明书,也方便些。”
村支书是个开明的老人,对之前的流言蜚语也有所耳闻,他同情地看了林晚一眼,点了点头:“也好,学点文化总没坏处。晚上你来吧。”
王秀英知道后,又是一顿臭骂:“识几个破字能当饭吃?还想出去丢人现眼!”李志刚则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只要林晚不跑出河口村,识不识字,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扫盲班成了林晚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她学习异常刻苦,不仅学认字,还偷偷向老师借报纸看。她从报纸上看到了更多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看到了“改革开放”、“经济搞活”这些陌生的词汇。她的心,活了。
她开始悄悄做准备。她把家里偶尔给的零花钱,一分一厘地攒起来。她找出自己出嫁时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好藏起来。她甚至偷偷打听了去省城的班车路线和票价。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第六章:守望黎明
机会终于来了。
秋收过后,农闲时节,县里要举办一个为期三天的“农业技术交流大会”,要求每个村派代表参加。村支书考虑到林晚在扫盲班表现突出,又对农业技术有兴趣,便提议让她去。
“让她去?不行!”李志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一个娘们家,去县里开什么会?丢人现眼!”
王秀英也帮腔:“就是!支书,你可不能让她去!她这一去,还能回来?肯定是肉包子打狗!”
村支书皱起了眉头:“志刚,秀英,你们这是什么话?林晚是去学习,是正经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事就这么定了,村里出路费!”
林晚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强压下激动,低着头,用细若蚊蝇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支书,我去。我一定好好学,回来跟大家传达。”
李志刚恶狠狠地瞪着她,但在村支书面前,他不敢太过造次。他心里打定主意,等林晚回来,再好好收拾她。
出发的前一晚,林晚一夜未眠。她把攒下的几块钱小心翼翼地缝在衣服内兜里。她把那本《朦胧诗选》和一张石头的照片贴身放好。她看着熟睡的儿子,心里充满了不舍和决绝。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她将要面对的是未知的艰险,社会的歧视,生存的压力……但比起在李家这座坟墓里慢慢窒息而死,她宁愿选择去冒险。
天快亮的时候,她轻轻摇醒了石头。
“石头,妈要出门几天。”她搂着儿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在家要听话……如果……如果妈妈很久不回来,你不要怕,妈妈一定会来接你的。”
三岁的石头似懂非懂,只是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清晨,村口的拖拉机上,已经坐了几个去开会的村民。林晚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在李志刚和王秀英监视般的目光下,上了车。
拖拉机“突突突”地启动了,喷着黑烟,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土路。林晚没有回头。她看着前方,道路在两旁的白杨树间延伸,尽头是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风吹起她的头发,带着深秋的凉意,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自由。她想起了苏望,那个给她带来希望和灾难的年轻人。她并不恨他,反而感激他。是他让她明白,她不是一块石头,她是一个有思想、有渴望的人。
她也想起了李志刚和王秀英。他们也是被时代和观念束缚的可怜人。李志刚的粗暴,源于他的无知和内心深处面对变化时的恐惧;王秀英的刻薄,则是因为她一辈子都活在传统的桎梏里,并把这种桎梏当作真理。
仇恨解决不了问题。她想要的,不是报复,而是解脱,是新生。
三天的大会,林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信息。她认真听讲,仔细记录。她不仅学到了新的农业知识,更重要的是,她听到了更多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有农民承包了鱼塘发了家,有妇女进城打工开了眼界……她的视野被极大地拓宽了。
大会结束的那天下午,其他村的代表都坐着拖拉机回去了。林晚却背着包袱,走向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
站在售票窗口前,看着墙上那个陌生的地名——省城。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去省城的车票要五块钱,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家当。
“去哪?”售票员不耐烦地问。
林晚张了张嘴,那个地名在舌尖滚动,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这一刻,所有的恐惧、犹豫、对儿子的思念、对未来的茫然,都涌了上来。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能成功吗?省城那么大,她举目无亲,能找到工作吗?能养活自己吗?能有机会接回石头吗?如果失败了,流落街头,会不会比在河口村更惨?
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薄薄的诗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金色的麦田,看到了那个雨夜里并肩作战的身影,听到了那个充满希望的名字——苏望。
不,不能回头。回头就是万丈深渊。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她也必须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能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售票窗口,清晰地说道:
“同志,买一张去省城的票。”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她人生的阴霾。她递过去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钞票,接过那张小小的、却重如千钧的车票。
汽车缓缓启动,驶出破旧的县城车站,驶向宽阔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是收获后裸露着褐色肌肤的广袤土地,寂静而深沉。
林晚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混合着悲伤、恐惧、以及一种新生的希望。
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叫河口村的地方了。她也知道,未来的路注定充满坎坷。但她不后悔。就像麦子,必须经历严冬的蛰伏,才能迎来春天的萌发。她要在陌生的土地上,像一粒种子一样,重新扎根,顽强地生长。
她守望的,不再是那片困住她的麦田,而是属于自己的、渺茫却真实的黎明。
车窗外,天地辽阔,北雁南飞。一个时代正在缓缓变革,无数人的命运即将被改写。而林晚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最后一缕春风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