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拎着一网兜刚从市里捎回来的苹果,站在表姑家门口,汗水正顺着额角往下淌。就是在这个时候,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里,争吵声毫无征兆地爆发,穿透了筒子楼薄薄的墙壁,让楼道里黏稠而焦灼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那道尖锐的女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蛮横地裁剪着七八年夏天午后的宁静。
我拎着一网兜刚从市里捎回来的苹果,站在表姑家门口,汗水正顺着额角往下淌。就是在这个时候,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里,争吵声毫无征兆地爆发,穿透了筒子楼薄薄的墙壁,让楼道里黏稠而焦灼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为你好?你就是为了你那点面子!”一个清亮又倔强的女声响起,带着哭腔,却不肯示弱,“我的工作,我的人生,凭什么要由你来安排!”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敲门的手。表姑家和隔壁就一墙之隔,这声音听得真切。这是供销社林家的女儿,林晚秋。我来探亲不过三天,已经听表姑说了八遍她的“光辉事迹”——镇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供销社女售货员,长得漂亮,性格却傲,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另一个声音,尖利而急促,是我在楼道里打过照面的林家婶子刘桂芬,“王副科长家的公子,人家哪里配不上你?进了门就是干部家属,你那个供销社的铁饭碗,在人家眼里算个啥?我这都是为你好!”
“我不要!我就是死,也不要这种‘好’!”林晚秋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决绝的颤抖。
屋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有东西被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正犹豫着是敲门还是先退开,表姑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表姑探出头,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把我拉了进去,脸上满是无奈的八卦神情。
“又来了,”她压低声音,“建军啊,你别理。这刘桂芬,为了她女儿的婚事,快把整个家属院都得罪光了。晚秋那孩子也是个犟脾气,宁折不弯。”
我把苹果放在桌上,耳边依然是隔壁断断续续的哭喊和斥责。那声音里的委屈和不甘,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我当兵五年,见惯了钢铁纪律,却很少见到这样赤裸裸的家庭冲突,尤其是发生在一个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年轻姑娘身上。
就在这时,隔壁的门“砰”地一声被拽开。一个身影冲了出来,我下意识地从表姑家的窗户望过去。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张瓜子脸涨得通红,眼角还挂着泪。她似乎想往楼下跑,却被紧跟出来的刘婶一把拽住胳膊。
“你给我回来!今天这事不说清楚,你哪儿也别想去!”刘桂芬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妈,你放开我!”
眼看母女俩就要在楼道里拉扯起来,表姑推了我一把:“建军,快,你去,就说找林师傅借个扳手,把她们劝开。”
我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楼道狭窄,我一出现,那对峙的母女俩立刻静止了。刘婶抓着女儿的手还没松,脸上是未及收起的愤怒。而那个叫林晚秋的姑娘,就在这一刻,猛地回过头。
那双含着泪却淬着火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像是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又像是在审视一件陌生的武器。她的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军装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那倔强的脸上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不认识我,但她看我的眼神,却让我心里猛地一跳。
第一章
最初的几次相遇,都充满了尴尬的沉默。自从那天我以借扳手为名打断了她们的争吵后,刘婶看我的眼神就像防贼。而林晚秋,则彻底变成了那个传说中高傲的“供销社之花”。
我去供销社买东西,她在柜台后忙碌,拿着算盘打得噼啪响,头也不抬。的确良衬衫永远干净挺括,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那是身份的象征。她给别人称糖果、扯布料时,嘴角会礼貌性地微微上扬,但那笑意从不达眼底。轮到我时,她便收敛起一切表情,公事公办地问:“要什么?”声音清冷,仿佛那天在楼道里哭泣的不是她。我报上要买的东西,她利落地称重、包好、算钱,整个过程我们没有一次眼神交汇。她标志性的动作就是不停地用一块半湿的抹布擦拭玻璃柜台,哪怕那上面已经一尘不染。
我住在表姑家,和她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和院子。清晨,我穿着背心在院里洗漱,她会端着搪瓷盆出来,目不斜视地走到水龙头另一侧。水花溅起,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声的水幕。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混合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人心神微漾。有一次,我没忍住,开口说:“林同志,早上好。”她身体僵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比蚊子还轻的“嗯”字,然后迅速接满水,转身就走,留给我一个辫子在空中划过的利落弧线。
我知道她在躲我,或者说,在躲避那天她在我面前暴露出的脆弱。刘婶则把对我的警惕发挥到了极致。只要我在院子里,她就会像一尊门神,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咔嚓咔嚓”地嗑着瓜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我。仿佛我就是那个企图拐走她宝贝女儿的“阶级敌人”。我甚至觉得,她嗑瓜子的声音,都是对我这个“外来者”的警告。
直到一个傍晚,事情才有了转机。那天下了点小雨,路面湿滑。我从外面回来,刚到楼下,就看见林晚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米袋,正费力地往楼上挪。她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刘婶跟在她身后,两手空空,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跟你说了让你爸去扛,你非要自己逞能!现在晓得累了?那可不一定,你本事大着呢!”
林晚秋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把米袋往上提了提。看到我,刘婶立刻闭了嘴,警惕地看着我。林晚秋也停下脚步,眼神有些闪躲。
我没说话,径直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至少有三十斤的米袋。入手的一瞬间,我感觉手臂一沉,可以想象她一个女孩子提着有多吃力。
“我来吧。”我的声音平静而自然。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刘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我一身军装和轻松扛起米袋的样子,终究没说出口。我一口气把米袋扛到她家门口,轻轻放下。
“谢谢。”林晚秋站在门边,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我说除了“嗯”以外的话。
“不客气,顺手的事。”我笑了笑,转身回了表姑家。
关上门,我还能感觉到后背被她目光注视的温度。我知道,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第二章
那条裂缝,在一个露天电影的夜晚,被悄然拓宽了。
镇政府大院的空地上拉起了白色的幕布,放映的是《小花》。整个家属院的人都搬着小板凳去了,像过节一样热闹。我和表姑一家也早早占了位置。电影开始前,周围人声鼎沸,孩子们在人群里追逐打闹,大人们则摇着蒲扇,聊着家长里短。
我一眼就看到了林晚秋。她和她父亲林师傅坐在一起,离我们不远。林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老实巴交,总是被刘婶呼来喝去。此刻,他正专注地调试着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林晚秋则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刘婶没来,听表姑说,她去邻镇的亲戚家了。
机会来了。我找了个借口,端着我的小板凳,不着痕痕地挪到了林师傅旁边。“林师傅,您这收音机信号真好。”我没话找话。
林师傅憨厚地笑了笑:“瞎捣鼓的。建军啊,你是部队上的?好,好,保家卫国。”
我顺势坐下,和林师傅聊起了部队里的趣事。林晚秋就坐在旁边,一开始假装没听见,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的耳朵悄悄地竖了起来,身体也微微侧向我这边。
电影开始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我能感觉到身旁她规律的呼吸。银幕上的光影明明灭灭,映在她脸上,那平日里紧绷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她看得很专注,看到动情处,眼眶会微微泛红。
就在这时,一个不速之客出现了。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年轻人,端着两杯橘子汽水,径直走到了林晚秋面前。“晚秋,给你。这是我爸托人从市里弄来的。”
是王副科长的儿子,王浩。
林晚秋的身体瞬间僵硬,脸上的柔和消失殆尽,重新覆上了一层冰霜。她看都没看那汽水,冷冷地说:“不用了,谢谢。”
“别客气啊,晚秋。”王浩显然没料到会当众被拒,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依旧纠缠着,“我妈让我请你去家里坐坐,聊聊……”
“我说了,不用。”林晚秋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窃窃私语。王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看着林晚秋紧握的拳头,知道她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我站了起来,挡在了王浩和林晚秋之间,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微笑:“这位同志,电影开始了,麻烦让一下,挡着大家看电影了。”
我的个子比王浩高半个头,常年锻炼的体格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看清是我,又看了看我身上的军装,悻悻地哼了一声,没敢再纠缠,端着汽水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我坐下时,不经意地碰到了林晚秋的手,她的手很凉。她飞快地缩了回去,但这一次,她没有躲开我的目光。在银幕的光亮中,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感激,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军人的本分。”我轻声回答。
那个晚上,我们没有再说话,但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比出来的。我忽然觉得,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第三章
自露天电影那晚之后,我和林晚秋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我们有了属于彼此的默契。
我发现她每天傍晚都会去河边散步。于是,我也养成了傍晚去河边“锻炼”的习惯。起初,我们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后来,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和她并肩而行。河边的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吹散了我们之间的拘谨。
我们聊了很多。我给她讲部队拉练的辛苦,讲雪山哨卡的孤寂;她给我讲供销社里的人情冷暖,讲她偷偷藏起来的诗集。我才知道,这个在别人眼中现实又高傲的售货员,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柔软的文学梦。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普希金,她说她向往那种热烈而自由的灵魂。
“那可不一定。”当我说羡慕她有这么安稳的工作时,她会扬起嘴角,露出那句标志性的口头禅,但语气里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俏皮的挑战,“安稳有时候是金丝笼。”
我越来越欣赏她的清醒和独立。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孩,她的反抗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源于对自我价值的清醒认知。
我开始主动为我们的关系创造机会。林师傅喜欢下棋,我便从表姑夫那里借来一副象棋,天天傍晚去院子里摆开棋盘。林师傅果然上钩,我们俩“杀”得天昏地暗。刘婶虽然依旧对我横眉冷对,但看在我和她丈夫“关系好”的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而林晚秋,则会在晚饭后,端着一碗绿豆汤,静静地站在旁边看我们下棋。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葡萄藤洒下来,落在她身上,光影斑驳,岁月静好。
有一次,林师傅家的收音机又坏了。他捣鼓了半天也没弄好,急得直叹气。我自告奋勇,说我在部队里跟通信兵学过一点。我拆开收音机,对着里面复杂的线路和零件,凭着记忆和一点点运气,竟然真的修好了。当收音机里重新传出清晰的广播声时,林师傅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建军,你真是个好小伙子!”
林晚秋就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洗了一半的青菜,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的全心信赖。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不再只是一个帮她解围的“过路人”,我正在慢慢走进她的生活,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一部分。
我的认知也在这段时间发生了转变。最初,我对她的感情或许夹杂着一丝同情和“英雄救美”式的冲动。但随着了解的深入,我被她本人深深吸引。我不再是想把她从家庭的泥潭中“解救”出来,而是渴望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去面对生活的风雨。我喜欢她的倔强,欣赏她的清醒,更珍视她内心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天地。
我的探亲假只剩下一半了。离别的日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让我开始感到焦虑。我知道,如果我再不主动出击,我和她之间这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很可能在我离开后,就被刘婶毫不留情地掐灭。
第四章
导火索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刘婶从亲戚家回来后,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对我和林晚秋的接近愈发警惕。而王浩,那个被我“劝退”的干部子弟,显然没有善罢甘休。他选择了一条更“传统”也更有效的路线——直接攻略刘婶。
那个周日的下午,王浩开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两条鱼和一瓶酒,大张旗鼓地来到了林家。刘婶几乎是飞奔下楼去迎接的,那热情劲儿,和我扛米上楼时她的冷眼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正在院子里帮表姑修理坏掉的凳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我看到林晚秋从屋里走出来,脸色苍白。她看了王浩一眼,然后目光越过他,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求救的意味。
我握紧了手里的锤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我知道,我不能冲动。这是她家的“家宴”,我一个外人,没有立场介入。
晚饭时间,林家的厨房里传出阵阵香气,伴随着刘婶和王浩刻意放大的说笑声。我坐在表姑家的饭桌上,味同嚼蜡。表姑夫叹了口气:“建军,这事儿不好办。刘桂芬那个人,认钱不认人。”
突然,隔壁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碗筷被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林晚秋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我再说一遍,我不愿意!”
“你个死丫头!给你脸不要脸!”刘婶的怒吼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人家王浩哪里不好?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
“我的准话就是,不可能!”
“反了你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放下碗筷,冲了出去。我没有冲进她家,而是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等着。
几分钟后,林家的门被猛地撞开。林晚秋像一只受伤的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跑向院子角落那个堆放杂物的厨房。
王浩和刘婶追到门口,看到院子里的我,都愣住了。王浩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刘婶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理会他们,转身走向了那间昏暗的小厨房。
厨房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月光。林晚秋蹲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着。她哭得无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递给她。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接过手帕,她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因为她爱你,但用错了方式。”我轻声说,“她怕你吃苦,所以想给你找一条她认为最稳妥的路。”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她抬起头,月光照亮了她眼里的绝望,“建军,我是不是很不孝?”
“不。”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这没有错。”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还在往下掉。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是必须表明心迹的时刻了。“晚秋,”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家在遥远的农村,我没有自行车,也拿不出两条鱼。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陈建军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饿着。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去读你想读的诗。我喜欢你,林晚秋。不是因为你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而是因为你是林晚秋。”
厨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俩的呼吸声。林晚秋停止了哭泣,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感动,还有一丝刚刚破土而出的希望。
她没有回答我,但她没有抽回她的手。在那个堆满杂物的、昏暗的厨房里,我们紧紧地握着手,仿佛握住了彼此的未来。
第五章
那场“家宴”不欢而散,王浩灰头土脸地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走了。而我和林晚秋的关系,也因此从地下转为了半公开。代价是,刘婶对我彻底撕破了脸。
她不再只是用眼神警告我,而是开始了指桑骂槐。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就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大声嚷嚷:“有些人家教不好,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勾搭别人家的姑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装作没听见,只是把衣服搓得更用力。表姑看不下去,想出去理论,被我拦住了。我知道,和刘婶争吵,只会让晚秋更难做。
林晚秋的日子更不好过。刘婶在家对她实行了“冷暴力”,不和她说话,饭桌上当她不存在,甚至连她洗好的衣服都故意不收。整个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林师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唉声叹气。
但这一次,林晚秋没有再哭。她的脸上虽然没了笑容,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坚定了。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只能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或者在供销社里,用眼神交换彼此的关切和鼓励。
有一次,我去供销社买盐。她把盐包给我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往我手里塞了一张小纸条。我回到家,紧张地打开,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只有一句话:别理她,我没事。
我把那张纸条熨平,夹在了我的津贴本里。那几个字,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流言蜚语也开始在家属院里蔓延。有人说供销社的林晚秋眼光高,放着干部子弟不要,看上个外地来的穷当兵的。有人说我用了什么花招,把林家姑娘的魂都勾走了。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我的探亲假只剩下最后一周了。时间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溜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想共度一生的姑娘,把林晚秋的情况和家里的阻力都写得清清楚楚。
父母的回信很快,是父亲写的。信里说:“婚姻大事,首重人品。只要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也真心待她,家里就支持你。至于她母亲,人心都是肉长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父亲的话给了我巨大的勇气。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我必须在我离开之前,为我们的未来,做一次正式的、堂堂正正的争取。
那天晚上,我找到林晚秋,在河边那棵我们熟悉的柳树下。
“晚秋,我的假期快结束了。”我看着她,神情严肃,“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这一切。”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圈红了。“那你……”
“我想请我表姑和表姑夫,正式去你家提亲。”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我知道这很难,你妈可能直接把我们轰出来。但我们必须试一次。我要让她知道,我是认真的,不是玩玩而已。我要让她知道,我敢为我们的未来负责。”
林晚秋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泪光。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
最后,她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很轻,却无比坚定:“好,我跟你一起。”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真正的爱,不是躲在角落里互诉衷肠,而是敢于牵着手,一起走向风暴的中心。
第六章
那场决定命运的“家庭会议”,被安排在了周三的晚上。
我提前跟表姑和表姑夫说了我的决定。表姑夫是个老党员,为人正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你是个有担当的年轻人。这事,表姑夫帮你出头!”表姑虽然担心,但也准备了两瓶罐头和一包糕点,作为上门的“薄礼”。
傍晚时分,我们一行三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林家的门。
开门的是林师傅。他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表姑夫手里的礼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还是把我们请了进去。
屋里,刘婶正坐在饭桌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晚秋站在她身后,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角。客厅的灯光昏黄,空气仿佛凝固了。
“嫂子,我们来,是为建军和晚秋的事。”表姑夫开门见山,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婶冷笑一声,眼皮都懒得抬:“我们家晚秋高攀不起。你们请回吧。”
“妈!”林晚秋急了。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刘婶厉声喝道。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站到了林晚秋的身边。我直视着刘婶,不卑不亢地说:“婶子,我知道您看不起我。我承认,我现在没钱没势,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家也在农村。我给不了晚秋干部家属的身份,也买不起自行车。”
我的坦诚让刘婶愣了一下,她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仿佛没处使了。
我继续说道:“但是,婶子,我想跟您说几件事。第一,我在部队是技术骨干,年年都是优秀士兵,我的前途是我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我相信不会比任何人差。第二,我真心喜欢晚秋,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她的工作。我愿意尊重她,支持她,和她一起奋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会对她好。我会把她当成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来爱护。您担心的,无非是怕她将来吃苦。我向您保证,我陈建军这辈子,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绝不让自己的媳妇受半点委屈!”
我的话掷地有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林晚秋抬起头,泪光闪烁地看着我。表姑夫赞许地点了点头。
刘婶的脸色变幻不定。她大概没想过,这个在她眼里“穷酸”的士兵,敢在她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晚秋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从小到大,您都想把最好的给我。但是,什么才是最好的?是别人眼里的风光,还是我自己心里的踏实?王浩是很好,可跟他在一起,我不快乐。我每天都像戴着面具,说言不由衷的话,做违心的事。那样的日子,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她转向我,眼神温柔而坚定:“和建军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是在活着。我们是穷,可是我们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去创造。日子再难,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妈,我求您,成全我们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林晚秋在她母亲面前,如此完整、平静地表达自己。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和激烈反抗的女孩,她长大了。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刘婶低着头,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天人交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谈判即将失败的时候,一直像个背景板一样的林师傅,突然重重地把手里的旱烟袋在桌上磕了磕。
“行了。”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有力,“桂芬,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做主吧。晚秋是我们的女儿,不是我们拿去换面子的工具。建军这个小伙子,我看了这么久,是个实在人。把女儿交给他,我放心。”
这是林师傅第一次,在家庭大事上公开反对刘婶。
刘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丈夫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女儿祈求的目光,又看了看我坚定的脸庞,那股支撑了她半辈子的强势,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了。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转过身,走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们都知道,这场仗,我们赢了。
第七章
刘婶的“关门”,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也是她保留的最后一点尊严。她没有再出来,但也没有再阻拦。
我和林晚秋的婚事,就这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定了下来。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喧闹的宴请,只是两家几个亲近的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刘婶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但当表姑把一只鸡腿夹到林晚秋碗里时,刘婶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那只,也用筷子拨给了女儿。
这个微小的动作,被我捕捉到了。我知道,这位母亲坚硬的外壳下,那颗爱女之心,从未改变。
我的探亲假很快就结束了。离别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林家全家都来送我,包括刘婶。这是我没想到的。
火车站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的伤感。林晚秋的眼睛红红的,一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帮我整理着军装的领子,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也整理不完。
“到了部队,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她低声叮嘱,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你也是,别跟婶子犟嘴,好好说话。”我握住她的手,感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师傅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建军,这是家里自己做的点心,路上吃。”
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
最后,刘婶走了过来。她依旧没有看我,而是对着林晚秋说:“信要写勤快点,别让人家在部队里分心。”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硬塞到我手里,“这个,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和林晚秋手腕上那块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抬头看向刘婶。她躲开我的目光,嘴硬地说:“别多想!这是给你俩凑成一对的!免得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家晚秋找了个没时间观念的!”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我对着她,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谢谢婶子!我保证,一定好好对晚秋!”
汽笛长鸣,我该上车了。我松开林晚秋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上车厢。隔着车窗,我看到林晚秋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刘婶,正伸出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
火车缓缓开动,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我坐在座位上,摩挲着手腕上那块冰凉而沉重的手表,心里却一片火热。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晚秋寄来的第一个包裹。里面除了信,还有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针脚细密,温暖厚实。信里,她告诉我,她母亲现在天天念叨着,问我什么时候能有下一个探亲假,好把我们的婚事办了。她还说,她把她珍藏的普希金诗集寄给了我,让我在想她的时候读一读。信的最后,附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后,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两条麻花辫乌黑油亮。她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着头,嘴角挂着一抹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意。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看着照片,仿佛看到了我们未来的模样。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生活也不会总是一帆风顺。但只要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心朝着同一个方向,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
家是什么?家不是一间房子,也不是一桌饭菜。家是争吵后的一个拥抱,是误解后的那份体谅,是无论你走多远,都有一盏为你点亮的灯,和一个等你回来的人。而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
来源:奇妙火车lNGl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