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病房里很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那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闷又压抑。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奶奶的眼睛已经浑浊了,眼皮费力地抬起一条缝,视线在我妈脸上逡巡了半天,才像是找到了焦点。十六年了,自从爷爷去世,奶奶瘫在床上,就是我妈这样日
引子
我妈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奶奶干瘪的嘴唇边。
“妈,您说,我听着呢。”她的声音发着颤,像一根绷紧了随时会断的弦。
病房里很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那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闷又压抑。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奶奶的眼睛已经浑浊了,眼皮费力地抬起一条缝,视线在我妈脸上逡巡了半天,才像是找到了焦点。十六年了,自从爷爷去世,奶奶瘫在床上,就是我妈这样日复一日地伺候着。端屎端尿,擦身喂饭,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我站在床尾,攥着衣角,看着奶奶那只枯柴一样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来,似乎想摸一下我妈的脸。我爸,林建军,赶紧上前一步,帮着托住奶奶的手腕。
我妈见状,主动把脸贴了过去,用自己的脸颊蹭着奶奶冰冷的手背。
“妈,我知道,您舍不得我们。”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灰白色的被单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奶奶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个破了的风箱。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嘴唇翕动着,努力地想凑过来,亲一下我妈的脸颊。那个动作缓慢而艰难,充满了仪式感。我心里一阵酸楚,觉得这十六年的辛苦,在这一刻,总算有了一个温情的回应。
我妈也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这个迟来的吻。
就在这时,奶奶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钻进了我们三个人的耳朵里。
“淑芳……你是个好人。你把……把房子……给老小吧。”
一瞬间,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心电监护仪上的“滴滴”声,突然变成了一道刺耳的长音。
我妈的身体僵住了,脸还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眼睛却猛地睁开,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奶奶那只抬起的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重重地垂落下来,砸在她胸口。
那个吻,终究没有落下。
落下的,是一句比窗外天气还要冰冷的话。
我看着我妈,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像墙壁上的石灰。她慢慢地直起身子,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十六年的日日夜夜,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无数次搓洗屎尿布的清晨,无数碗亲手喂下的汤药,最后就换来了这么一句话。
把房子给老小。
老小,就是我叔叔林建业,那个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人影的,奶奶心尖尖上的小儿子。
我爸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看已经没了气息的母亲,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妻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脑门。这算什么?临终的托付?还是临终的羞辱?我妈这十六年,到底算什么?一个免费的保姆,还是一个笑话?
我冲过去想扶住我妈,她的身体却像一棵被霜打过的白菜,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我扶着她冰凉的手臂,抬头看她,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眼眶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荒芜。
我心想,完了,我妈心里那点支撑着她的东西,被奶奶这最后一口气,吹得灰飞烟灭了。这十六年的付出,像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宴,最后却发现,自己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窗上,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第一章 葬礼后的茶
葬礼办得很简单,叔叔林建业哭得惊天动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多大的孝子。
他跪在灵堂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自己的不孝,说自己没能在妈跟前尽孝,让大哥大嫂受累了。他说得声情并茂,引得一些不明就里的亲戚也跟着抹眼泪,还劝慰他:“你妈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
我妈王淑芳全程都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正常。她穿着黑色的衣服,默默地迎来送往,给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鞠躬,眼神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洞的木然。
我爸林建军则显得手足无措,他一会儿去给叔叔递纸巾,一会儿又过来看看我妈,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嘴里不停地叹气。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客厅里还弥漫着一股香烛和劣质茶叶混合的味道。叔叔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像是演了一场大戏后虚脱了一样。婶婶张岚则眼尖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叔叔倒了杯热茶。
“哥,嫂子,你们也坐下歇会儿吧。”婶婶客气地说着,眼睛却在我妈身上打了个转,“这几天真是辛苦嫂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操持得妥妥当当的。”
我妈没说话,走到墙边,把奶奶的遗像扶正,又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尘。那张黑白照片上,奶奶笑得一脸慈祥,仿佛病床上那个刻薄的老人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淑芳,坐下喝口水吧。”我爸拉了拉我妈的胳膊。
我妈这才像回过神来,慢慢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离他们远远的。
客厅里的气氛很尴尬,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给每个人的沉默计时。
还是叔叔先开了口,他喝了口热茶,清了清嗓子,说:“哥,妈临走前……都跟你们说什么了没?”
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要开始了。我下意识地看向我妈,她依旧面无表情,好像叔叔问的只是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
我爸的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说:“没……没说啥,就说让我们都好好的。”
“是吗?”婶婶张岚的声音尖了起来,带着一丝不相信,“不可能吧?妈最疼建业了,临走前能一句话都不留给他?”
我爸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中学老师,一辈子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跟人争执。面对婶婶的逼问,他显得狼狈不堪。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冷地开口:“奶奶临走前,就跟我爸妈在一起。她说了什么,我爸妈最清楚。”
婶婶被我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她很快又笑了起来,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哎呦,看我们家小静,都长成大姑娘了,会护着爸妈了。我这不是关心吗?怕妈有什么遗愿没完成,心里不踏实。”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倒显得我小题大做了。
我心想,你们哪里是怕奶奶有什么遗愿,你们是惦记着奶奶那句关于房子的“遗言”吧。这几天你们俩肯定一直在琢磨这事,只是葬礼上不好提,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叔叔见气氛僵持,赶紧打圆场:“张岚,你少说两句!我就是随口问问。妈走了,以后咱们一家人更要相互扶持。哥,嫂子,你们说是吧?”
我爸赶紧点头:“是,是,建业说得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我妈,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建业,你妈她……惦记着你呢。”
叔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身体前倾,急切地问:“嫂子,妈说啥了?她是不是跟我说啥了?”
我妈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悲哀,有嘲讽,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她说,”我妈一字一顿,说得特别慢,“让你……好好过日子。”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对我们说:“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她转身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我看着她走进卧室,关上门,把所有人的揣测和算计都隔绝在了门外。
客厅里,叔叔和婶婶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怀疑。我爸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躲过了一劫。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句遗言像一根毒刺,扎在了我们这个家的心脏里。现在只是刚刚感到疼痛,真正的溃烂,还在后头。
第二章 樟木箱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叔叔和婶婶没有再提房子的事,每天只是过来坐坐,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被耗尽。婶婶的眼神越来越频繁地在客厅的陈设上打转,像是在估算着每一件家具的价值。
我妈开始收拾奶奶的遗物。她把奶奶的衣服一件件叠好,用一个旧的樟木箱子装起来。那个箱子是奶奶的嫁妆,上面雕着喜鹊登梅的图案,漆皮已经斑驳脱落。
我帮着她一起整理。奶奶的东西不多,几件半旧的衣服,一个针线笸箩,还有一沓泛黄的老照片。我妈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样东西,都会出神地看很久。
我拿起一张照片,是奶奶年轻时候的,黑白的,她抱着两个孩子,笑得很开心。大的那个是我爸,小的那个是我叔叔。照片里的奶奶,明显更偏爱怀里的小儿子,整个身体都向他那边倾斜着。
我妈接过照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没有说话。她的眼神穿过照片,似乎看到了很遥远的过去。
“你奶奶啊,一辈子都偏心你叔。”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你爸小时候,穿的都是旧衣服。你叔呢,总能穿上新的。有好吃的,也总是先紧着你叔。”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爸不委屈吗?”
“你爸老实,他觉得弟弟小,让着是应该的。”我妈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了原处,“后来我们结了婚,你奶奶还是那样。家里但凡有点好东西,她就想着法子给你叔送去。”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妈偶尔给我买根冰棍,要是被奶奶看见了,她总会念叨半天,说女孩子家吃那么多凉的做什么,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你叔叔家的弟弟买本练习册。
十六年前,爷爷突发脑溢血走了。奶奶受了打击,一病不起,瘫在了床上。医生说,以后就离不开人了。
那时候叔叔正在闹着要下海做生意,婶婶也跟着起哄,说这是发大财的好机会。他们俩来家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们要干大事业,实在没精力照顾老人。
“哥,嫂子,你们是铁饭碗,工作稳定。妈这边,就多辛苦你们了。”叔叔说得理直气壮,“等我将来发了财,肯定好好孝敬你们。”
我爸当时就想发火,是我妈拉住了他。
我妈对奶奶说:“妈,您放心,有我呢。”
从那天起,我妈的生活就彻底被绑在了奶奶的病床前。每天清晨五点起床,给奶奶熬粥、擦洗、换尿布。白天还要去单位上班,中午赶回来喂饭。晚上更是睡不了一个整觉,奶奶夜里一有动静,她就得马上爬起来。
我记得有一次,冬天特别冷,暖气停了。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我妈正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用温水给奶奶擦背。她的手冻得通红,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奶奶那时候意识还算清楚,嘴里却嘟囔着:“水太烫了……你想烫死我啊……”
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又兑了点凉水。
十六年,五千八百多个日夜,我妈就这样过来了。她的腰背不再挺直,眼角爬满了皱纹,双手也变得粗糙不堪。我们家几乎没有出去旅游过,甚至很少在外吃饭,因为家里有个离不开人的奶奶。
而叔叔呢?他所谓的“大生意”从来没做成过,三天两头换项目,每次都赔得血本无归。每次他回来,都是找奶奶要钱。奶奶就把自己那点可怜的退休金,还有我爸妈平时孝敬她的钱,都搜刮出来给了他。
这些往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我越想越觉得不公平,心里堵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妈,”我忍不住问,“你后悔过吗?”
我妈正在整理针线笸箩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后悔什么?”
“后悔……这么多年……”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什么后不后悔的。我是她儿媳妇,这是我该做的。”
我心想,这该死的“应该”!就是这两个字,像枷锁一样,捆了你一辈子。你总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可别人呢?别人觉得你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就在这时,我爸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我妈问。
我爸看着我妈,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开口:“建业……建业和他媳妇儿,说要过来一趟,有重要的事……要跟我们谈。”
我妈的手一抖,针线笸箩里的顶针“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我知道,暴风雨,终究是要来了。
第三章 不速之客
叔叔和婶婶是晚饭后过来的,还提了一兜子水果,像是来走亲戚的。
“哥,嫂子,还没休息吧?”叔叔满脸堆笑,把水果放在茶几上。
我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呢,坐吧。”
我妈从厨房里端出两杯热茶,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就坐回了她的单人沙发,一言不发。
客厅里的灯光很亮,照得每个人的表情都无所遁形。婶婶张岚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妈身上。
“嫂子,这几天看你都没什么精神,可得注意身体啊。”她假惺惺地关心道,“妈走了,我们都难过。可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我妈没理她,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着气。
婶婶见状,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妈这一辈子,最不容易了。她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尤其是建业,从小就是妈的心头肉。”
这话像是在给接下来的正题做铺垫。我爸紧张地搓着手,不敢看我妈。
叔叔接过了话头,他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沉重的样子:“是啊。妈临走前,我没能在跟前,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不过好在有哥和嫂子。特别是嫂子,这十六年,真是没话说。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他说着“感激”,可我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真诚。那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好像在说:你的辛苦我们看见了,也承认了,现在该谈谈正事了。
我心里冷笑,等着他把狐狸尾巴露出来。
果然,叔叔话锋一转:“哥,嫂子,其实我们今天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就是……关于妈留下来的这套房子。”
他终于说出来了。
我爸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我妈吹着茶杯的动作也停了,她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叔叔。
“这房子……有什么好商量的?”我爸的声音有些干涩。
“哥,话不能这么说。”婶婶立刻抢过话头,声音也拔高了八度,“这房子是妈的名字,是她的遗产。既然是遗产,那就有个怎么分的问题,对吧?”
“这房子当年买的时候,我们家也出了钱的!”我爸急了,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反驳。
“哎呦,哥,你那点钱算什么呀?”婶婶撇撇嘴,一脸不屑,“当年单位分房,妈本来就有资格。你们不过是补了点差价,那能叫买房吗?说到底,这房子就是妈的。”
“你……”我爸气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张岚,你让建业说。”叔叔假意呵斥了婶婶一句,然后又转向我爸,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哥,你听我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和嫂子住在这里,照顾妈,辛苦了。我们不是不认这个情。但是,妈她老人家……临走前,是有遗愿的。”
他刻意加重了“遗愿”两个字。
我爸的脸色瞬间白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叔叔,奶奶的遗愿是什么,我爸妈最清楚。用不着你来提醒。”
“小静,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婶婶厉声喝道。
“我不是小孩了!”我盯着她,“这十六年,是我妈在照顾奶奶,不是你们!你们凭什么现在跑来谈房产?你们不觉得亏心吗?”
“亏心?我们怎么亏心了?”婶婶也站了起来,像一只好斗的母鸡,“我们是没在跟前伺候,可我们逢年过节没拿钱拿东西吗?建业每次回来,哪次不是大包小包的?你妈是出了力,可我们也没少出钱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们那些所谓的大包小包,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糕点水果,怎么能跟我妈十六年的青春和血汗相比?这简直是强词夺理!
“够了!”
一声低沉的喝止,来自一直沉默的我妈。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她。
我妈缓缓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叔叔和婶婶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凉。
“你们想要这房子,是吗?”她问。
叔叔和婶婶对视了一眼,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因为,这是妈的遗愿?”我妈又问。
叔叔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地说:“嫂子,既然你都知道,那事情就好办了。妈临终的话,我们做儿女的,不能不听啊。这也是为了让她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孝顺的儿子。
我看着我妈,心都揪紧了。我怕她会因为那句“该做的”而妥协,怕她会因为所谓的“孝道”而放弃自己的权利。
我妈看着他们,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很淡,也很冷。
“我不信。”她说。
“什么?”叔叔愣住了。
“我说,我不信。”我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客厅的地板上,“我不信她会说出那样的话。”
婶婶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会拿妈的遗言开玩笑不成?当时你和大哥不也听见了吗?”
我妈摇了摇头:“我没听见。我只知道,我伺候了她十六年。”
“你……你这是要耍赖啊!”婶婶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叔叔突然冷笑了一声。他从随身的包里,慢悠悠地掏出一个信封,拍在了茶几上。
“嫂子,既然你不信,那你就自己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的残忍,“妈怕你们不认账,早就留下了凭证。她亲手写的,让我们在她走了以后,再拿出来!”
茶几上,那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像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第四章 一纸遗言
我爸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信封上,好像那不是纸,而是一条毒蛇。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脸色灰败。
婶婶张岚抱起胳膊,一脸胜利者的姿态,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大哥,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妈早就料到你们会是这个反应了。她老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真心对她好,谁是图她的房子,她清楚得很。”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妈脸上。
我气得冲上前去,指着婶婶的鼻子:“你胡说!我妈图什么了?她图的是十六年端屎端尿,还是图的一身病痛?”
“小静,回来!”我妈拉住了我。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异常镇定。
她走到茶几前,没有去看那个信封,而是看着叔叔林建业。
“建业,这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她问。
叔叔的眼神有些闪躲,不敢与她对视,嘴上却强硬地说:“什么叫我准备好的?这是妈亲手交给我的!她说,她怕自己走得突然,来不及交代。她怕你们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心里不舒服,所以特地写下来,也算是对你们有个交代。”
这话说得真是又虚伪又恶毒。明明是来抢房子的,却说成是怕我们“心里不舒服”,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爸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个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那是小学生用的横格本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了。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字的人没什么力气,但一笔一划,确实是奶奶的笔迹。
我凑过去看,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我走后,房子留给小儿子建业。淑芳照顾我多年,辛苦了。让建业拿十万块钱,作为补偿。勿争。”
落款是奶奶的名字,还有一个日期,是一个月前的。
“补偿……”我爸念出这两个字,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是啊,补偿。我妈十六年的青春、健康、心血,在奶奶看来,就值十万块钱。这哪里是遗书,这分明是一张买断合同,一张充满了羞辱和轻蔑的价签。
我妈也看到了那张纸上的内容。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就像一盏燃烧了很久的油灯,被人“噗”地一下,吹灭了。
我心想,这太残忍了。如果奶奶从一开始就表明态度,或许我妈心里还好受些。可她偏偏要在我妈付出了所有之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这样一种方式,给我妈最致命的一击。她不仅要夺走我妈唯一的安身之所,还要彻底否定我妈这十六年的全部价值。
“怎么样?嫂子,这下你信了吧?”婶婶得意洋洋地说,“白纸黑字,妈的亲笔。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我妈没有理她,她只是抬起头,看着我爸,轻声问了一句:“建军,她……她真的这么想?”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她希望我爸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哪怕只是一个安慰。
但我爸,那个我一向觉得懦弱的男人,此刻却被这张薄薄的信纸击垮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妈的眼睛,嘴里反复念叨着:“是妈的字……是妈的字……”
他默认了。
我妈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她突然捂住胸口,脸色变得惨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墙壁。
“妈!你怎么了?”我赶紧冲过去扶住她。
“我……我心口疼……”她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就软了下去。
“淑芳!”我爸惊叫一声,也扑了过来。
客厅里顿时乱成一团。叔叔和婶婶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我抱着我妈,感觉她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我一边哭着喊她的名字,一边对我爸吼道:“快!快叫救护车!”
我爸这才如梦初醒,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
在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中,我看着茶几上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家,要散了。
第五章 沉默的墙壁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我妈被诊断为急性心肌炎,医生说,是情绪受到剧烈刺激引起的,需要住院观察。
我爸守在病床前,一夜没合眼。他握着我妈的手,不停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没用……护不住你……”
我妈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理他。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奶奶的遗言,叔叔的嘴脸,我妈倒下的样子,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转。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力又窒息。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心可以这么狠?我妈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背叛和羞辱。那个口口声声说“感激”的叔叔,为了房子,可以完全不顾我妈的死活。还有我爸,他爱我妈,我知道。可是在他母亲的“遗愿”和兄弟的情分面前,他的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妈已经倒下了,如果我再不站出来,这个家就真的完了。我不能让她白白受这十六年的苦,最后还要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D场。
天亮的时候,叔叔和婶婶来了。他们提着一个果篮,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关切。
“嫂子怎么样了?”叔叔问。
我爸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站起来,挡在病房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来干什么?来看我妈死了没有吗?”
“小静,你怎么说话呢?”婶婶的脸拉了下来,“我们是好心来看看,你别不识好歹!”
“好心?”我冷笑一声,“你们的好心就是把我妈气进医院?然后拿着那张破纸来抢房子?收起你们那套虚伪的嘴脸吧,我看着恶心!”
“你……”婶婶气得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叔叔拉了她一下,对着我爸说:“哥,你看这孩子……我们也是没办法,妈的遗愿在那儿摆着。现在嫂子病了,医药费我们出。等嫂子出院了,我们再谈房子的事,行吧?”
他还惦记着房子!
我爸终于爆发了。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叔叔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睛通红地吼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只要我还在,谁也别想动那个房子!滚!”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发这么大的火。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狮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叔叔和婶婶被吓住了,他们没想到一向懦弱的老实人会突然变得这么强硬。他们悻悻地走了,走廊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我爸靠在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爸,不怪你。”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小静,爸没用……爸对不起你妈……”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爸,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件事,有蹊D跷。”
我爸愣住了:“什么蹊跷?”
“那封信。”我说,“奶奶瘫了这么多年,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她怎么可能写出那么一封信?还有,那个日期是一个月前,可是一个月前,奶奶的神志已经很不清楚了,有时候连我们都不认识。她怎么可能思路清晰地写下这样一封‘遗书’?”
我爸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奶奶那时候,话都说不利索了……”
“所以,这封信很有问题。”我冷静地分析,“要么,是叔叔早就写好了,逼着奶奶抄的。要么,就是他找人模仿了奶奶的笔迹!”
我心里其实更倾向于前一种可能。以奶奶对叔叔的偏爱,很有可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他哄骗。
“我们得找到证据。”我说。
我突然想起我妈整理的那个樟木箱子。奶奶的一些旧物都在里面,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下午,我找了个护工暂时照顾我妈,和我爸一起回了家。家里还是一片狼藉,茶几上那两杯没喝完的茶已经凉透了。
我们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子。里面除了衣服和照片,还有一个小铁盒。我打开铁盒,里面是奶奶的一些票证,还有一本小小的存折。
我翻开存折,上面的记录让我大吃一惊。
这是一本活期存折,每个月都会有奶奶的退休金打进来。但是,从去年开始,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有一笔五百或一千的钱被取走。而取钱的日期,和我记忆中叔叔回来的日期,惊人地吻合。
最后一笔取款记录,就在奶奶去世前三天,取走了一万块,账户余额只剩下了几十块钱。
我把存折递给我爸。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取款记录,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真相,似乎已经浮出水面了。
第六章 最后的账本
我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叔叔和婶婶一次也没再来过。他们大概是被我爸那天的爆发吓到了,也或许是在等待时机。
我妈的精神好了很多,但她变得更沉默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我和我爸商量好了,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我妈出院那天,我给叔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都到家里来,把事情做个了结。
晚上七点,叔叔和婶婶准时到了。他们俩的表情都很严肃,像是来谈判的。
一家人再次围坐在客厅里,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我妈坐在主位上,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我爸坐在她旁边,腰杆挺得笔直。
“建业,张岚。”我妈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为了房子的事。你们不用着急,我们不会赖着不走。”
叔叔和婶婶的眼睛里同时闪过一丝喜色。
“不过,在谈房子之前,有些账,我想先算一算。”我妈说着,从我手里拿过了那个存折,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这是妈的存折。”我妈的目光落在叔叔脸上,“从去年开始,上面总共有二十七笔取款记录,总金额是三万六千五百块。建业,我记得,这一年里,你一共回来看了妈二十七次。”
叔叔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强作镇定,“我取我妈的钱,天经地义!那是我妈愿意给我的!”
“是吗?”我妈淡淡地反问,“那最后一笔一万块,也是她愿意给你的?在她去世前三天,在她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
“那……那是妈说,留着给她自己办后事的!”叔叔的声音开始发虚。
“办后事?”我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另一沓单据,拍在桌子上,“这是奶奶的丧葬费清单,一共花了一万二,全是我爸出的钱。叔叔,你那一万块,花在哪儿了?”
叔叔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婶婶想开口帮腔,却被我妈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十六年,我照顾妈,我不求回报,因为她是我丈夫的母亲。”我妈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我给她养老,是情分,不是本分。你们作为儿子儿媳,十六年里不闻不问,现在拿着一张不知道真假的遗书就来抢房子,你们的脸呢?你们的心呢?”
“那遗书是真的!是妈亲手写的!”婶婶尖叫道。
“好,就算是真的。”我妈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怜悯,“那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写吗?”
叔叔和婶婶都愣住了。
我妈从茶几下,拿出了那个我们一直没打开的樟木箱子。她打开箱子,从最底下,翻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本子。
“这是妈的日记。”我妈说,“她瘫痪以后,手不方便,就让我代笔,断断续续记了一些。”
她翻开日记本,念道:“淑芳是个好孩子,比我那两个儿子都亲。建军老实,可也窝囊。建业……唉,不提也罢。我这把老骨头,拖累她了。”
她又翻了一页:“建业又来要钱了,说做生意周转不开。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可我能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把淑芳给我的钱,偷偷塞给他。我心里有愧啊。”
“最后一篇,是她去世前一个月,我帮她记的。”我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说,建业拿了一张纸让她抄,说是什么证明,以后能多分点财产。她眼睛花了,也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就照着抄了。她说,她对不起我,但她没办法,她怕她要是不顺着建业,建业以后就不来看她了……”
日记念完,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叔叔和婶婶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死灰色。他们所有的谎言和伪装,都被这个小小的日记本,撕得粉碎。
真相原来是这样。奶奶不是不爱我妈,不是不感激我妈。她只是太软弱,太偏心,被她最爱的小儿子拿捏了一辈子。她临终前那句伤人的话,或许是神志不清下的胡言乱语,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口头禅,但那张所谓的“遗书”,却是压垮我妈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叔叔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我爸站了起来,走到叔叔面前。他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
“建业,”他沙哑地说,“你走吧。以后,我们不是兄弟了。”
叔叔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他拉着失魂落魄的婶婶,灰溜溜地走了,像两条丧家之犬。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妈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第七章 窗台上的阳光
叔叔和婶婶再也没有来过。
听说他们很快就搬离了这座城市,去了南方。我爸的一个老同学在那边见过他们,说叔叔在工地上打零工,婶婶在餐馆里洗盘子,日子过得很辛苦。
我爸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说:“随他们去吧。”
那场风波,像一场急病,让我们的家元气大伤,但也让我们看清了很多东西。
房子最终没有卖。我爸拿着所有的证件,去房管局办理了过户,把房子的名字,换成了我妈王淑芳。
办完手续那天,他把新的房产证交到我妈手里,郑重其事地说:“淑芳,对不起。这十六年,委屈你了。这房子,本来就该是你的。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我妈拿着那个红本本,看了很久,眼眶红了。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从那以后,我妈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凡事都说“应该的”王淑芳了。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报名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和国画。她画得最多的是梅花,她说,她喜欢梅花那股不畏严寒的劲儿。
她还学会了用智能手机,跟她的老同学建了个微信群,每天在里面聊得不亦乐乎。她们还约着一起去旅游,去了北京,看了天安门,爬了长城。照片上的她,笑得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我爸成了她的“后勤部长”。她去上课,他就负责买菜做饭。她出去旅游,他就负责看家浇花。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状态,每天乐呵呵的,嘴里总哼着不成调的歌。
有一次我回家,看见我妈正穿着一件新买的旗袍,在镜子前比划。那是一件淡紫色的旗袍,上面绣着雅致的兰花。
“妈,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
我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都这把年纪了,还穿这个,也不怕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爸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里出来,一脸骄傲地说,“我老婆子,就该穿最好看的!”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奶奶留下的那道伤疤,或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愈合。但生活,总要向前看。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我妈用她后半生的觉醒,为自己赢回了尊严。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妈在阳台上侍弄她的花草。她新养了一盆君子兰,叶子油绿,开出了橘红色的花。
我走过去,帮她浇水。
“小静,”她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奶奶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后来我想明白了。”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眼神平静而悠远,“她不是恨我,她只是……可怜。她一辈子都活在重男轻女的旧思想里,活在对小儿子的溺爱里,她自己也是个受害者。她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她自己那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观念听的。”
我看着我妈的侧脸,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光,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岁月的宽容和智慧。
“都过去了。”她说。
是的,都过去了。
那场风波,像一场大浪,淘尽了我们生活中的泥沙。留下的,是亲情的真金,是家庭的理解,是一个女人在平凡生活中对自我价值的重新发现。
我看着窗台上那盆盛开的君子兰,它在阳光下挺拔地站立着,不卑不亢。
我知道,我妈,也像这盆君子兰一样,终于在属于自己的土壤里,活出了最高贵的姿态。这,比任何一套房子,都更加珍贵。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