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水泥路刚修了没三年,还泛着新白色。每年八月中旬,这条路上难得会有几辆拉着行李的三轮车,载着考上县城高中的孩子们。蒋桂林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着刚刚毕业的九年级孩子们离开,目光却总是落在最后一个背影上——王明亮。
村口的水泥路刚修了没三年,还泛着新白色。每年八月中旬,这条路上难得会有几辆拉着行李的三轮车,载着考上县城高中的孩子们。蒋桂林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着刚刚毕业的九年级孩子们离开,目光却总是落在最后一个背影上——王明亮。
蒋老师已经在黄泥坡镇中学站了二十三个年头。从刚来时的青涩小伙子,变成了眼角有了皱纹的中年人。村里人都叫他”蒋先生”,是那种带着敬重的称呼。
王明亮是班上最瘦的孩子,瘦得像根竹竿,脸色永远带着高原上特有的那种红晒色。书包倒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被翻得起毛边的课本和练习册。前几天刚出分数,他考了全县第三名,被省城最好的高中录取了。
可蒋老师看着王明亮背影的肩膀,总觉得不太对劲。
“王明亮!”蒋老师喊住了他。
王明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老师。手上还捏着那封录取通知书,边角已经被捏出了褶皱。
“你怎么没高兴劲儿?”蒋老师走近问道。
王明亮低着头,鞋尖在地上的小石子上来回蹭着。
“没…没啥,老师。我挺高兴的。”
蒋老师的目光落在了王明亮脚上那双开胶的解放鞋上。鞋带是用红绳子接上的,已经打了好几个结。
“走,去我家坐坐。”蒋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
蒋老师家就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宿舍,两间土砖房,门前种着几棵辣椒和番茄。房间里除了一张旧书桌,就是一个放了二十多年的木柜,上面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听到省城的广播。
王妈妈端来两碗米粥,上面飘着几片咸菜叶子。蒋老师喝了一口,习惯性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1998年的日历,那是他第一年来教书时带来的。日历上圈了一个日子——8月25日,省城高中的报到日。
“明亮,你娘说最近怎么不高兴啊?”蒋老师故作轻松地问道。
王明亮埋头喝粥,粥碗上的花边已经缺了一角,修补过的痕迹明显。
“没…就是想着马上要离家了,有点舍不得。”
“是吗?”蒋老师挑了挑眉毛,把手伸进抽屉里摸出一包已经挤扁了的中南海,抽出一根点上。烟灰掉在桌上,被他随手抹掉,留下一道灰痕。
窗外传来广播喇叭的声音,村支书在喊着谁家的羊跑到了别人家地里。
王明亮终于抬起头:“蒋老师,我想…我想我可能不去省城了。”
蒋老师深吸了一口烟,把烟灰弹在那个用废弃啤酒罐改造的烟灰缸里。“为什么?”
“爸说省城太远,花销太大了。我…我想去县城读中专就行。”
蒋老师把烟按灭,笑着拍了拍王明亮的肩膀:“是因为钱的事吧?”
王明亮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但还是倔强地摇头:“不是钱的事。”
蒋桂林走到墙角,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笔记本。他翻了几下,找到一本最旧的,扉页上写着”1998级3班”,正是蒋老师第一届教的学生。
“你看这个,”蒋老师指着一个名字,“李树林,当年全县第二,去了省城最好的高中,现在是省里医院的医生。再看这个,张红…她爸当年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送她去读书,现在在北京一家银行当经理。”
王明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角的裂缝里来回摩挲。
蒋老师合上本子:“明亮,农村娃读书难,我懂。你爸妈不容易,这些年供你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机会就这一次啊!”
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村里疯子老杨又在满村子喊着”解放了,解放了”。蒋老师的话被打断了,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老师,我知道。但…但是省城一个月至少要六七百块的生活费,宿舍费加学杂费一年也得七八千。爸爸腿摔伤了干不了重活,全靠妈妈做点零工,家里还有妹妹要上学…”王明亮的声音越来越小。
蒋老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四川大学毕业证书,那是他最骄傲的东西。旁边贴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他、妻子和一个大约八岁的小女孩。女孩穿着印有Hello Kitty的白色T恤,笑得很灿烂,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我女儿小时候特别喜欢这件衣服,要穿着它照相。”蒋老师笑着说,“她现在在成都读大学了,学医。”
王明亮点点头,不知道老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在这个穷山沟里教书吗?”蒋老师突然问道。
王明亮摇头。
“因为二十三年前,我刚分到这里来的时候,见到了你爸爸。”蒋老师看着窗外,好像在回忆什么。
“我爸爸?”王明亮惊讶地抬起头。
“是啊,你爸爸当年是这里的尖子生,跟你一样聪明。当时我刚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里来教书。你爸爸考出了全县第一的好成绩,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
“我爸?”王明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爸爸现在只是村里的一个普通农民,虽然识字,但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事。
“是啊,但是因为家里穷,最后没去成。后来碰到你妈,早早就结婚生子了。”蒋老师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么多年,我看着一个又一个聪明的孩子因为家里条件差,不是早早辍学,就是勉强读完初中就去打工了。”
屋外的广播又响起来,是在通知今年的水费上涨的事情。蒋老师起身关上了窗户,顺手把桌上那盆已经晒蔫了的绿萝挪到了阴凉处。
“明亮,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这么旧的日历吗?”蒋老师指着那张1998年的日历。
王明亮疑惑地看着老师。
“因为那一年,我答应过自己,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因为钱的事情放弃读书的机会。”蒋老师的眼睛里闪着光,“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坚持这个承诺。”
王明亮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跟我去个地方。”蒋老师突然站起身,拉着王明亮就往外走。
他们穿过村子,路过的村民都热情地和蒋老师打招呼。“蒋先生又带学生去山上看书啊?”一个正在门口择菜的大婶笑着问道。
蒋老师点点头,继续带着王明亮往前走。路过一个小卖部,蒋老师买了两瓶汽水,一瓶递给王明亮。汽水是温的,但王明亮还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瓶”,蒋老师笑着说:“看,你运气不错。”
他们走到村子后面的一片山坡上,那里有十几亩梯田,正是蒋老师家的地。田里的包谷长得正好,已经能看到嫩绿的穗子。田边还种着一些辣椒和豆角,蔓延在竹竿上。
“这是我家的地,十三亩。”蒋老师说,“当年结婚时,岳父给的嫁妆。”
王明亮点点头,在村里有十三亩地已经算是富裕人家了。
“我想把它卖了。”蒋老师突然说。
“卖了?为什么?”王明亮惊讶地问道。
“卖了给你交学费,剩下的钱够你在省城读三年高中了。”蒋老师的语气异常平静,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王明亮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师,这…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蒋老师反问道,“我女儿已经工作了,家里也不缺这点地了。再说,我和你师母都有工资,够我们生活了。”
“但这是…这是你们的财产啊!”王明亮急得都快哭了。
蒋老师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挤扁了的中南海,抽出最后一根点上:“明亮,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王明亮摇摇头。
“就是亲眼看着你爸爸那么聪明的孩子,最后因为钱的问题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能帮他一把,他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蒋老师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散开。
“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遗憾了。明亮,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之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放弃这次机会。”
王明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老师,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不用感谢,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蒋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有个事我没跟你说。”
他指着远处的山头:“我已经跟镇长谈过了,这片地下个月就要征用,建个小型水电站。补偿款比卖地还多一些。”
王明亮擦了擦眼泪,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蒋老师笑着说,虽然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们沿着山路往回走,碰见了王明亮的父亲王大山。他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
“大山,你咋出来了?”蒋老师问道。
“听说你带明亮出来了,我来找找。”王大山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已经听说了蒋老师要卖地的事情。
“爸…”王明亮刚想开口,被蒋老师打断了。
“大山,明亮的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就别再拦着他了。”蒋老师的语气很坚决。
“蒋老师,这…这不合适啊。卖地的事,使不得,使不得啊!”王大山急得直摆手。
蒋老师拍了拍王大山的肩膀:“大山,二十三年前,你因为家里穷没能去上大学,我没能帮上你。现在明亮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不能再看着他重蹈你的覆辙。”
王大山沉默了,低着头不说话。半晌,他抬起头,眼睛湿润:“蒋老师,这么多年,你一直记着这事?”
“当然记得。你是我教过的第一届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蒋老师笑着说。
三人沉默着走回了村子。路过村口的大榕树时,碰见了几个正在纳凉的老人。看见他们,老人们热情地招呼道:“蒋先生,听说你要卖地送王家娃上学?”
蒋老师笑着点点头:“是啊,明亮考得好,应该去省城读书。”
“蒋先生心好啊!”一个老人竖起大拇指,“我孙子当年也是你教的,要不是你垫学费,他现在还在工地上搬砖呢!”
王明亮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老师不只帮过他一个人。
回到家,蒋老师的妻子张老师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一碟咸菜,还有一小碗炖肉,肉很少,漂着一层油花。
“来,明亮,多吃点。”张老师热情地给王明亮夹菜。
饭桌上,张老师笑着对王明亮说:“明亮啊,老师卖地的事情你就别有心理负担了。这事我们商量好了的。”
王明亮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老师到时候跟你一起去省城。”蒋老师突然说。
“啊?”王明亮惊讶地抬起头。
“我联系了省城一中,那边正好缺一个代课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够租个小房子住了。”蒋老师笑着说,“你一个人去省城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
王明亮和他父亲都愣住了。
“那…张老师怎么办?”王明亮问道。
“我就留在这里啊,反正女儿在成都上学,我两边跑跑就行了。”张老师笑着说,好像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王大山突然站起身,对着蒋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蒋老师,这…这恩情,我们家没齿难忘!”
蒋老师赶紧扶起他:“大山,你这是干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说这些见外的话。”
晚饭后,蒋老师送王明亮和他爸爸回家。路上,王明亮偷偷问他爸爸:“爸,你真的差点上了北京的大学吗?”
王大山苦笑着点点头:“是啊,当年要不是家里实在太穷,你爸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学教授呢!”
“那你后悔吗?”王明亮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大山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是你不一样,你有蒋老师帮你,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八月二十五日,省城高中报到的日子。村口停了一辆出租车,是蒋老师专门从县城叫来的。
王明亮的行李不多,就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蒋老师的行李也很简单,一个旧皮箱,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的纸箱子。
全村的人都来送行,村长还特意拿了两条烟来送给蒋老师。“蒋先生,你放心,你家的地我们会照看好的,你安心在省城教书。”
蒋老师点点头,把烟分给了周围的村民。他的目光落在学校围墙上那个已经褪色的标语上:“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是他刚来时亲手写的。
张老师拉着王明亮的手,塞给他一个红包:“这是我和你蒋老师的一点心意,到了省城买点学习用品。”
王明亮不敢接,张老师硬塞到他手里:“拿着吧,你蒋老师说了,送你上大学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上车前,王大山拉住蒋老师的手,哽咽道:“蒋老师,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蒋老师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大山,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学校门口分别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王大山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记得,你说’孩子,老师陪你走’。但当时因为家里的事,我还是没能去成。”
“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遗憾没能兑现那个承诺。这次,我一定要陪明亮走完这条路。”蒋老师的眼圈也红了。
出租车缓缓启动,扬起一路尘土。车窗外,村民们挥舞着手,渐渐变成了小点。王明亮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村子,心中百感交集。
“老师,你家那十三亩地,真的要建水电站吗?”王明亮忍不住问道。
蒋老师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那是骗你爸的。水电站的事情是假的,但卖地的事是真的。”
“那…那钱够吗?”
“够了,够了。”蒋老师笑着说,“再说了,等你大学毕业了,挣了钱,不还可以买回来吗?”
出租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蒋老师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已经空了的中南海烟盒,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刚来教书时和第一届学生的合影。照片中,年轻的王大山站在最前排,笑得阳光灿烂。
“明亮,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留着1998年的日历吗?”蒋老师突然问道。
“为什么?”
“因为那一年,我第一次教书,遇到了你爸爸。也是那一年,我许下了承诺:只要我还在讲台上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因为钱的问题辍学。二十三年了,我送走了二十多个孩子,有的已经成了医生,有的当了老师,还有的成了工程师…”
蒋老师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但我最遗憾的,就是没能送你爸爸出去。现在,我终于可以兑现那个承诺了。”
王明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点点头:“老师,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出租车翻过最后一个山头,眼前豁然开朗,省城的高楼大厦在远处闪闪发光。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
蒋老师轻轻拍了拍王明亮的肩膀,声音坚定而温暖:“孩子,老师陪你走!”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