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漂亮國遊歷數月,所見所感頗似孩童初窺萬花筒。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長廊陳列著各國畫作,拉古納海邊畫廊懸掛著不同文明的藝術結晶,唯獨難覓宣紙水墨的蹤影。偶遇東方筆跡,多為華裔畫師執油彩筆所作,觀其題款方知作者姓氏,細辨技法已難尋東方神韻。前日見友人議論中國書畫之國際
文/圖 王唯行
在漂亮國遊歷數月,所見所感頗似孩童初窺萬花筒。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長廊陳列著各國畫作,拉古納海邊畫廊懸掛著不同文明的藝術結晶,唯獨難覓宣紙水墨的蹤影。偶遇東方筆跡,多為華裔畫師執油彩筆所作,觀其題款方知作者姓氏,細辨技法已難尋東方神韻。前日見友人議論中國書畫之國際境遇,深以為然。或言中國教育較足球更堪憂慮,余再添一筆:較之中國書畫,教育尚有可取之處。
世人皆知綠茵場上國足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然其終究立身於世界賽場。教育體制雖存積弊,卻有蒙台梭利理念與中式管教相融之例,芬蘭教育學者亦曾借鏡東方集體授課模式。唯獨水墨丹青之事,似春日柳絮飄搖於自家院落,偶有飛出牆垣者,轉瞬便消散於風中。唐人街店鋪懸掛的"中國畫"多為龍鳳牡丹,博物館特展里的古捲軸前多是華裔駐足,此般景象恰似自家庭院裡的戲台,鑼鼓聲再響亦難傳至鄰人耳中。
或謂西方人不懂中國畫,此說未盡其實。十九世紀浮世繪初至歐洲時,何人識得葛飾北齋?然其構圖章法終啓印象派新章。今人觀敦煌壁畫摹本,猶能感受千年色彩躍動。可見審美隔閡不在技法深淺,而在闡釋之道。吾輩常自詡"筆墨精神",卻鮮見以現代語匯解構古法皴擦;推崇"氣韻生動",然展覽說明仍止於"意境幽遠"。某次見畢加索臨仿齊白石蝦稿,稚拙線條反顯生趣,彼時方悟:阻礙溝通的非是紙絹與油布之別,而是闡釋者尚未架設通達之橋梁。
拍賣場槌聲頻傳,數字節節攀升,細觀舉牌者面目,終究是熟識的東方臉孔。這熱鬧頗似舊時祠堂里的祭祖儀式,供品再豐盛,香火再鼎盛,終究是族內事務。某日見蘇富比夜場,明代青花與當代水墨並列,前者引得各國藏家競逐,後者僅三兩華人問價。非是水墨不如青花高雅,實因青花釉里凝結著世界共通的貿易往事,而水墨中深藏的文人心事,至今仍未尋得恰當的解說詞。
教育可比作播種,足球猶似競技,皆有明確規則可供評判。唯獨藝術如同方言,需要主動傳譯方能互通。敦煌遺畫在大英博物館的展櫃里,靠的是考古學者的比較研究;八大山人的孤禽在異邦引發共鳴,倚仗的是藝術史家的脈絡梳理。反觀當下諸多展覽,前言必稱"五千年文明",卻不願細說某幅冊頁為何在甲子年重裱;標籤慣用"禪意"概括,而不願闡釋畫家如何以渴筆呈現蕭索秋意。如此這般,恰似要求觀者不學漢語而直接誦讀楚辭。
或疑既存隔閡何必強求認可?此言差矣。文化交流非為爭勝,實乃文明存續之道。希臘雕塑經文藝復興重獲新生,日本漆器借包豪斯煥發新顏。我們的冊頁手卷若止步於拍賣圖錄,終將淪為文明自娛的舊物。某次在波士頓美術館見宋徽宗瘦金體與波洛克滴灑畫相鄰而懸,燈光下墨痕與油彩竟有韻律相通,始信東西方審美確有暗河潛通。
教育可量化改進,足球可訓練提升,唯獨藝術傳播如細雨潤物,急不得快不來。然若繼續閉門論道,將水墨禁錮在"國學"框架,恐真會應了那句"熱鬧是他們的"。不如學學昔年徐悲鴻在巴黎時的作為——既堅定執守筆墨,又坦然與達仰探討光影;既有"江南貧俠"的印章明志,亦不諱言對倫勃朗的傾慕。真正的文化自信,當如老樹發新枝,既深扎故土,又能將綠蔭延展至更廣闊的天地。
井蛙之喻固然警醒,然換個視角觀之,井底亦可見星辰。與其焦慮他人不來看我們的井天,不如將井水釀成清泉,將觀天的心得譜成曲調。待到他日泉流潤澤外域,曲聲傳至遠方,或許能遇見懂得聆聽的知音。文化傳播本是百年之事,何必計較眼前冷清。莫忘當年浮世繪初至巴黎,不也是包著瓷器的廢紙麼?
来源:王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