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周思聪(1939-1996)以极具辨识度的水墨人物画建立起独特的艺术坐标。她突破传统仕女画程式,将水墨语言与人文关怀熔铸为直击人心的艺术力量,其作品在当代艺术市场中屡创拍卖纪录的现象,印证着艺术价值与精神价值的双重认可。
引言
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周思聪(1939-1996)以极具辨识度的水墨人物画建立起独特的艺术坐标。她突破传统仕女画程式,将水墨语言与人文关怀熔铸为直击人心的艺术力量,其作品在当代艺术市场中屡创拍卖纪录的现象,印证着艺术价值与精神价值的双重认可。
一、破茧之路: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
在20世纪中国画变革的洪流中,周思聪的艺术突围之路犹如春蚕破茧。她既未全盘否定传统笔墨体系,也未盲目追随西方现代主义潮流,而是在学院教育与时代语境的碰撞中,逐步构建起具有人文温度的水墨新范式。这种转型既包含着对徐蒋体系写实传统的继承,更彰显着艺术家对生命本真的执着追寻。
1.1 学院教育的双重馈赠
1958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时,周思聪恰逢新中国美术教育体系成型的关键期。在蒋兆和主持的水墨人物画工作室,她经历了严苛的造型训练:每天八小时的人体速写、解剖结构分析、动态捕捉练习,这些训练在她1963年的毕业创作《颐和园写生册》中已初见成效——画中休憩的游客虽用传统线描勾勒,但面部透视与肢体比例已显现科学观察的痕迹。这种将西方素描融入水墨的"徐蒋体系",为周思聪打下了超越古人的造型基础。
但真正塑造其艺术人格的,是李可染提出的"苦学派"理念。在周思聪的课堂笔记中,至今保留着李可染的箴言:"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这种辩证思维指引着她对传统的态度:在1965年《纺织女工》组画中,她将宋代李公麟的"铁线描"转化为表现棉纱质感的游丝细笔;在1972年《山区新路》里,又尝试用范宽雨点皴表现开山工人的肌肉线条。这种"师古而不泥古"的实践,为其日后的变法埋下伏笔。
1.2 时代浪潮中的艺术觉醒
1979年创作的《人民和总理》,标志着周思聪艺术道路的重要转折。这幅为纪念周恩来逝世三周年而作的水墨巨制(180×320cm),本可延续当时流行的"红光亮"领袖画模式,但艺术家选择在邢台地震的历史现场重构人性光辉:画面中央的总理褪去"高大全"光环,以微躬的脊背与灾民执手相望;右侧老农布满裂痕的手掌与总理的握姿形成触目惊心的视觉焦点,左侧妇女怀抱婴儿的造型则暗合文艺复兴圣母像的构图基因。这种将政治叙事转化为生命叙事的突破,在当时引起巨大争议,却意外获得华君武等美术界前辈的力挺。
更具深意的是作品的空间处理:传统人物画的留白被压缩至画幅上端1/5处,下方4/5空间挤满上百个神态各异的灾民。这种"密不透风"的构图本易流于呆板,但周思聪通过墨色浓淡的节奏变化,让攒动的人头化作情感涌动的浪潮——前排用宿墨皴擦出衣衫褴褛的质感,中景以淡墨渲染出相互搀扶的群体动势,远景则用枯笔横扫出天崩地裂的灾难现场。当这种充满张力的视觉语言与"人民万岁"的政治命题相遇时,实际已构成对集体主义美学的微妙解构。
1.3 觉醒背后的文化阵痛
细究周思聪70年代末的创作笔记,可见其转型期承受的多重压力:既要应对"丑化劳动人民"的批评,又需在传统派"笔墨退化论"的质疑中坚守变革方向。她在1978年5月的日记中写道:"当毛笔不再只是勾勒轮廓的工具,当宣纸开始呼吸人性的温度,我才真正触摸到中国画的灵魂。"这种认知促使她在1980年《矿工图》创作中走向更激进的语言实验——将素描明暗法彻底抛弃,转而用破碎的线条与浑浊的墨块直击历史创伤。
这种突破传统的勇气,实则源自其深层的文化自觉。在1982年与日本画家丸木位里的艺术对话中,周思聪明确提出:"水墨的现代性不在材料的新奇,而在能否说出这个时代人的真实境遇。"正是这种将人文关怀置于技法创新之上的艺术观,推动着她从政治叙事走向生命叙事,最终完成从"人民艺术家"到"人性歌者"的身份蜕变。
二、水墨实验:形式语言的突破与重构
在完成艺术观念的蜕变后,周思聪将变革的锋芒直指水墨本体语言。她像一位手持毛笔的炼金术士,将传统笔墨程式置于时代熔炉中重新淬炼,创造出兼具表现力度与哲学深度的新语法体系。这种语言革命不仅打破人物画的造型桎梏,更让水墨媒材在当代语境中重获精神重量。
2.1 线条的解放运动
《矿工图》组画(1980-1982)堪称周思聪的线条宣言。在《同胞、汉奸和狗》中,被缚矿工的躯体被分解为几何化的线条模块:锁骨化作尖锐的折线,肋骨转为颤抖的锯齿纹,扭曲的脚踝演变成盘错的枯藤。这种对书法线条的解构并非形式游戏——通过将楷书的"永字八法"拆解重组,她创造出如青铜器铭文般斑驳的"历史笔触"。在《遗孤》一作里,孤儿蜷缩的背脊线竟与商周饕餮纹的狞厉曲线产生跨时空共鸣,让个体苦难升华为民族集体记忆的图腾。
更具突破性的是她对线性空间的再造。传统人物画的"骨法用笔"讲究线条的完整性,周思聪却故意制造断裂与冲突:在《人间地狱》中,矿工脖颈处的线条突然从流畅转为滞涩,犹如被无形枷锁截断;妇女飘散的发丝以飞白笔法横扫画面,在宣纸上划出尖锐的视觉裂痕。这种"残破美学"的语言策略,恰如其分地诠释着被殖民者的生存状态。正如美术理论家郎绍君所言:"她让线条学会哭泣。"
2.2 墨韵的哲学转向
如果说线条革新展现着周思聪的理性控制力,其墨法实验则显露着艺术家对水墨本质的深刻悟解。在《彝女》系列(1982-1985)中,她创造性地将宿墨的渍染特性推向极致:背柴女子的裙裾经过七次积墨,形成如钟乳石般的垂坠质感;人物与背景的交界处保留墨色自然晕化的痕迹,使躯体仿佛从混沌天地间生长而出。这种"墨即是人,人即是墨"的造境方式,暗合庄子"天地与我并生"的哲学观。
更精妙的是她对"虚白"的当代诠释。在《落木萧萧》里,彝族老妇的皱纹用淡墨勾勒,面部却保留大块生宣底色。观者能清晰看见纸纹肌理随着年轮般的皱纹自然延展,形成"无墨处皆是生命"的震撼效果。这种将留白转化为生命场域的手法,颠覆了传统水墨"计白当黑"的程式思维,建立起"白即是存在"的新视觉逻辑。
2.3 材料特性的极限挑战
周思聪在1987年的《荷塘》系列中,展现出对水墨媒材物理特性的惊人掌控。为表现残荷的枯寂之美,她将皮纸裱贴在木板上作画,利用板材吸水性差异制造特殊渗化效果:荷叶筋脉用矾水勾线后,再用清水笔冲破,形成类似陶瓷开片的冰裂纹;花瓣枯萎的质感通过纸巾拓印实现,这种"破坏性"技法在当时引起传统派画家的激烈批评,却意外获得法国艺术家巴尔蒂斯的激赏,称其"让宣纸获得了青铜器的尊严"。
这种材料实验的背后,是艺术家对水墨当代命运的深刻思考。在1989年东京个展的研讨会上,周思聪提出"水墨的三重解放"理论:从文人雅趣中解放其表现力,从程式规范中解放其物质性,从地域局限中解放其精神性。《荷塘》中那些看似抽象的墨渍,实则是将水墨从"形似"枷锁中解脱出来的宣言——当墨色在皮纸上自由生长时,观众看见的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生命从盛放到凋零的宇宙循环。
三、生命观照:超越性别的艺术觉醒
3.1 女性视角的祛魅书写
《秋冥》中拾穗农妇的造型颠覆传统美人范式:粗壮的脚踝、布满老茧的双手与低垂的眼睑,展现劳动女性真实的美。周思聪拒绝将女性客体化为审美对象,而是以平视角度展现其生命尊严。
3.2 苦难书写的温度把控
《遗孤》处理战争题材时,她避开血腥场景,选择孤儿紧攥破碗的特写。碗沿残缺处渗出的墨渍,隐喻着创伤记忆的绵延。这种"留白式"叙事比直接描绘惨状更具情感穿透力。
四、文化基因:传统美学的当代转化
4.1 民间艺术的再生利用
《荷塘》系列借鉴剪纸的平面构成,将采莲女简化为几何化轮廓。画面中莲花与人物衣纹的装饰性处理,实则是将陕北剪纸的质朴基因注入文人画体系的大胆尝试。
4.2 文人精神的当代诠释
在《李清照》造像中,女词人不再是小桥流水的程式化符号。枯笔勾勒的嶙峋瘦骨、风中凌乱的发丝,将"生当作人杰"的骨气转化为水墨的力度美,实现文人风骨与现代人格的跨时空对话。
结语
周思聪的艺术实践证明,水墨语言的现代性不在于材料创新,而在于对人性深度的开掘。她将传统笔墨转化为诉说生命痛感的艺术符码,在形神兼备的至高境界中,完成了对中国人物画精神维度的重建。这种以心写神的创作理念,为全球化时代的本土艺术发展提供了珍贵范本。
来源:忠哥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