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们大队难得杀了一头牛,按工分分肉。轮到我时,我毫不犹豫选了那堆带骨头的肉块,惹得周围人直摇头。
骨头里的大学梦
"看看,咱们老赵家的傻小子,又挑骨头啦!"生产队长李大伯的声音在分肉现场响起,引来一阵哄笑。
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们大队难得杀了一头牛,按工分分肉。轮到我时,我毫不犹豫选了那堆带骨头的肉块,惹得周围人直摇头。
"这孩子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明明有好肉不要,偏偏挑骨头。"孙麻子掐灭了手里的旱烟,嘴里嘟囔着。
"有义啊,你这不是糊涂吗?那骨头有啥好的?"王大娘一脸惋惜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低着头,抱着那一捆骨头,任凭他们笑话。笑声像冬日里的寒风,刮过我的脸颊,我却不觉得冷。
我叫赵有义,那年刚满十八岁。。父亲是下放知识分子,母亲是本地农妇,家里还有年迈的奶奶和两个小妹。
父亲原是城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因为在一次学校会议上说了几句"错话",被扣上"右倾"帽子,下放到我们这个偏远山村。十年前的那个冬夜,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牵着母亲的手,抱着刚满月的我,踏进了这个后来成为我们家的土坯房。
我家的泥坯房比别人家矮小许多,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一些晒干的萝卜片。屋内仅有的两间屋子,一间给奶奶住,一间是我们全家挤。冬天的北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炕头边凝结的冰凌有时能长到半尺长。
"啪嗒"一声,门闩响了。我抱着骨头跨进门槛,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煮着一点稀薄的白菜粥。看到我抱着的东西,她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又是骨头啊?这孩子,肉都不会挑。"
父亲从里屋出来,看了看我怀里的骨头,又看看我的眼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有义懂事了。"
父亲虽然被打成"右派",却始终坚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每当下地干活回来,他总要坐在煤油灯下看书。那盏破旧的马灯散发出微弱的黄光,照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读书是咱穷人家孩子唯一的出路。"这句话,他讲了千遍万遍。
晚饭后,我把骨头放进锅里熬汤。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奶奶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她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骨头汤。
"奶奶,您别急,马上就好了。"我笑着对奶奶说。
"傻孩子,奶奶不急。"奶奶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抚摸着我的手背,"你呀,倒是挺会心疼人的。"
奶奶那阵子咳嗽厉害,骨头汤熬好后,我先盛了一碗给她。那汤乳白色的,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香气四溢。奶奶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脸上泛起红晕:"好香!比肉还香呢!"
我看着奶奶喝汤的样子,心里暖洋洋的。随后,我又盛了几碗汤,准备送给左邻右舍。
"这是要干啥?"母亲问道。
"送给邻居尝尝。"我笑着回答。
母亲先是一愣,随后眼圈红了:"这孩子,心眼比我这当娘的还细。"
我先去了老王家。老王是村里的木匠,一个人带着小儿子生活,孩子瘦弱,常年生病。我把汤递给他时,他愣住了:"有义,这是啥?"
"骨头汤,您给小康喝点,补身子。"我把碗塞到他手里。
老王眼睛湿润了:"有心了,有义。"
然后我去了张大爷家。张大爷年轻时是个老兵,腿上挨过子弹,走路一瘸一拐的。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草房里,平时很少出门。
"张爷爷,我给您送骨头汤来了。"我站在他门口喊道。
张大爷打开门,看见我手里的碗,眼睛一亮:"娃啊,你这是…"
"您尝尝,我熬的。"我把碗递给他。
张大爷接过碗,喝了一口,咂摸着嘴:"嚯,真香啊!比当年在部队喝的肉汤还香!"
最后我去了刘婶家。刘婶的丈夫去年出工时被倒下的树砸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家里有五个孩子要养。我给他们家送了最大的一碗。
刘婶接过碗,眼泪就下来了:"有义啊,你这孩子…"她说不下去了,转身进屋,把碗里的汤分给五个孩子,每人一小勺,自己却没喝一口。
那个冬天特别冷。生产队的夜校里,我常常是最后一个走的。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煤油灯摇曳,我伏在桌上,读着父亲从城里带来的几本旧书。有时候队长李大伯路过,会站在窗外看我半晌,我浑然不觉。
"这孩子,真有股子犟劲。"李大伯常这么评价我。
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我在夜校看书到深夜。回家的路上,雪已经没过脚踝,冷风如刀割一般。突然,前方出现一个摇晃的灯光,是李大伯提着马灯来接我。
"有义,这么大的雪,你爹担心你,我来接你回去。"李大伯的胡子上挂着白霜,眼睛里却有温暖的光。
"李叔,您不用来的,我认识路。"我有些不好意思。
"认识路又怎样?这雪天路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李大伯边走边说,"你爹跟我是老相识了,当年在县城教书的时候,教过我家大儿子。他是个好人,就是嘴太直,吃了亏。"
"我爹说了,吃亏是福。"我小声说道。
李大伯停下脚步,马灯的光照在我们之间的雪地上:"你爹这话对,可有时候,好人也该有好报。"
我不太明白李大伯的意思,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
春天来临时,县里忽然传来消息,要推荐工农子弟上大学。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寂静的乡村,所有适龄青年的父母都激动起来。村里的大喇叭整天播放着这个消息,家长们聚在一起,谈论着自家孩子的可能性。
"听说这次名额特别少,全县就三个。"
"肯定是书记家的儿子能去。"
"成分好的才有机会呢。"
各种议论声在村里传开,可我家却很平静,父亲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母亲则像往常一样在缝补衣服。我们都知道,"右派"子女,希望渺茫。
晚上,我照常去夜校读书。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看见几个同龄人围坐在那里,谈论着上大学的事。
"赵有义,听说要推荐工农子弟上大学了,你准备报名不?"孙麻子的儿子老孙朝我喊道。
"我爹说了,这种好事轮不到咱家。"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那是,就你爹那成分,做梦吧!"老孙在后面嘲笑道。
我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书包带。这话我听习惯了,早已不会为此生气。知识不分成分,这是父亲教我的。
那段日子,我依然按部就班地下地干活,晚上读书。有人说我傻,明知道没希望还那么用功,我却笑笑不答。知识就像土地,耕耘总会有收获,这是父亲教我的。
五月初的一天,生产队开会讨论推荐人选。会议在大队部的礼堂里举行,队里的干部和老党员都参加了。我从窗外经过,听见里面争论激烈。
"我看张铁林就不错,他爹是老党员,家里成分好。"
"王大力也行,身体壮实,学习也可以。"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我听见李队长的声音格外响亮:"我提名赵有义!"
会场顿时安静了,随后爆发出一阵议论声。半晌,有人反对:"他爹是右派,成分不好啊。"
"成分有啥好不好的!"李队长拍案而起,声音震得窗户都颤了几下,"咱们现在选的是人才,不是选祖宗!我问你们,当初分牛肉,谁挑的骨头?是赵有义!你们都笑他傻,可知道他为啥选骨头吗?"
会场鸦雀无声。
"他把骨头熬汤给生病的奶奶喝,还分给左邻右舍的老弱病残。这孩子心善,下地干活从不偷懒,晚上学习到深夜。上次大雪天,我去夜校接他,看见他在灯下读书的样子,我就在想,这才是咱们队里最该上大学的人啊!这样的好苗子,不推荐他推荐谁?"
"可是他爹..."有人还想说什么。
"他爹怎么了?他爹当年是教书的,教出了多少好学生!咱村里能读书写字的老一辈,有几个不是他爹教的?再说了,毛主席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李队长的声音更大了。
我站在窗外,心跳如雷,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我悄悄离开,不敢听下去,怕给李队长添麻烦。
几天后,村支书来我家,神秘地告诉我们:"准备准备,县里要考核了。"
父亲听完,手中的烟袋锅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颤抖着将我拉到跟前:"有义,机会来了!"
母亲从灶房出来,手上还带着面粉:"啥机会?"当听说是推荐上大学的事,她先是惊讶,随后喜极而泣,围裙都忘了解,一把抱住我:"儿啊,你可争气啊!"
奶奶坐在一旁,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就说我们有义有出息。"
小妹妹们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大人们都这么高兴,也跟着手舞足蹈。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土炕上留下一片银白色的光斑。我想起李队长为我说的话,心里又暖又酸。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为我争取什么,而这个人,竟然不是我的亲人。
考核前的那段日子,我更加刻苦。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读书到深夜。父亲找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几本书,是他当年教书时用的教材,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还有一本英语书,已经泛黄开胶,但内容完整。
"有义,这几本书你好好看看,考核肯定用得上。"父亲小心翼翼地把书递给我,就像递一件稀世珍宝。
。家里的鸡下的蛋,她都给我留着。奶奶把她藏的几块红糖给了我:"考试前吃,提神。"
考核那天,我穿着母亲给缝补的旧衣服,站在县招生办公室前,心跳如擂鼓。招生办公室设在县中学,是一栋两层的砖房,门口挂着"迎接知识分子回归祖国教育事业"的横幅。
我和其他几个被推荐的年轻人一起,坐在一间教室里等待考试。大家都很紧张,有的翻看笔记,有的小声交谈,还有的呆呆地望着窗外。
试卷发下来,我定了定神,答题如流水。那一刻,所有的质疑,所有的嘲笑,都变成了前进的动力。写到一半时,我忽然忘了一个物理公式,正着急时,忽然想起父亲书中的那页笔记,字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我顿时豁然开朗,继续答题。
考试结束后,我们被告知要等一个月才有结果。这一个月是煎熬的。每天,我照常下地干活,但心里总惦记着考试的事。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常常安慰我:"尽力就好,结果不重要。"
但我知道,对我们家来说,这个结果太重要了。它关系到我能否走出这个小山村,关系到父亲多年的坚持是否有价值,关系到一个被贴上标签的家庭能否看到希望。
六月的一天,正在地里干活的我,看见父亲踉跄着跑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纸。远远地,我就看见他脸上的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有义!有义!"他老远就喊,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了!"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锄头掉落。父亲跑到我跟前,眼泪已经流下来。他将通知书塞到我手里,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泥土中开出的花朵。
通知书上写着:"经组织推荐,考核合格,录取赵有义同志为北京农业大学农学系学生,请于8月30日前报到。"
回家的路上,父亲搂着我的肩膀,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你妈知道了,高兴得直哭。奶奶说要给你缝新衣裳,你两个妹妹在院子里跳得像小兔子。"
进村时,乡亲们已经得知了消息,三三两两站在路边看我们。有人真心祝贺,有人只是好奇,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这年头,成分不好的也能上大学了?"
父亲听见了,却只是笑笑,挺直了腰杆,搂着我大步向前走。
晚上,李队长来我家访,送来一瓶自酿的米酒。屋子里点起了煤油灯,灯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红晕。李队长端起酒杯,看着我:"有义,你不知道,当初队委会选人,争论了一整夜。最后是你平日的为人打动了大家。不是成分决定前途,是品格。"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老李一辈子没上过学,就认得几个字,但我知道啥是好人。你爹被打成右派,可这么多年来,从没听他说过一句怨言,还教了多少娃娃认字。你呢,选骨头的事,村里人都记着呢。那些嘲笑你的人,现在脸上挂不住了吧?"
李队长的话让我心里暖烘烘的。父亲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老李,这恩情我们赵家记下了。"
"啥恩情不恩情的,应该的。"李队长摆摆手,"有义,去了大学好好学,学成了回来,咱们村就靠你了。"
那晚上,家里热闹非凡。母亲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做了一桌子菜。奶奶从柜子底下翻出了她珍藏多年的一块红布,说要给我做个肚兜带去北京:"这是我结婚时候娘家陪嫁的,一直舍不得用,现在给我孙子做个肚兜,保佑他学业有成。"
临行前一天,我熬了一大锅骨头汤,请当初笑话我的人都来喝。消息一传开,村里人都来了。刘大叔推着满满一车南瓜来了,说是让我带几个去北京;王婶拎着自家酿的酱油,说北京的酱油没咱们自家的香;张大爷带来自己做的辣椒酱,说是怕我在北京吃不惯淡味的饭菜;连平日里最爱嘲笑我的孙麻子也红着脸送来一篮子自家种的大葱,嘟囔着:"城里菜贵,带点自家的去。"
院子里挤满了人,有说有笑。煮骨头汤的大锅架在院子中央,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我一碗一碗地给大家盛汤,看着他们喝下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有义啊,你这骨头汤,熬出大学梦来了。"李队长举着碗感慨。
"李叔,这都是您提携。"我感激地说。
李队长摇摇头:"不是我提携,是你自己争气。"
一旁的孙麻子忽然站起来,端着碗走到我面前:"有义,当初是我瞎了眼,看不出你是个有出息的。这碗汤,我敬你!"
那碗骨头汤,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我看着围坐一圈的乡亲们,心中涌起暖流。村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曳,远处传来收工的锣声,这一切都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记忆。
八月底,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北去的火车。站台上,父母、奶奶、妹妹和许多乡亲都来送我。母亲哭得眼睛肿了,却还是笑着叮嘱我:"到了北京好好学习,别惦记家里,有啥事我们托人捎信给你。"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眼中有泪:"儿子,爹没啥好给你的,就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块旧怀表,"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传给你,让你别忘了时间的珍贵。"
火车启动时,我站在车门口,看着站台上的亲人和乡亲们,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后是整个村子的期盼。
在北京的日子并不轻松。刚开始,我的口音和穿着使我成了同学们开玩笑的对象。有人问我:"你那破衣服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还有人学我说话的乡音,引得周围人大笑。
但我不在乎。白天,我认真听课、做笔记;晚上,我在图书馆自习到闭馆。寒假时,当其他同学都回家过年,我留在学校参加劳动,赚取一点补贴。我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这让那些曾经嘲笑我的同学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毕业那年,我有机会留在北京工作,但我选择回到家乡。我想用所学知识,建设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回村那天,全村的人都来迎接我。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但腰杆依然挺直;母亲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笑容却更加灿烂;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说:"孙儿,你爷爷生前最爱说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选那骨头时,我就知道,你将来有出息。"
我被分配到县农业局工作,负责农业技术推广。每逢周末,我都回村里,教乡亲们新的种植技术。慢慢地,村里的庄稼长势越来越好,粮食产量也上去了。许多年轻人也开始重视学习,村里的夜校人数翻了一倍。
当年嘲笑我挑骨头的孙麻子,成了我最忠实的"学生",每次我回村,他都拉着我去看他的试验田。那些曾经笑我的人,如今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敬意。
几年后,我带领村民尝试新型农作物种植,使村里的收入大幅增加。县里把我们村定为农业示范点,常有外地考察团来参观学习。
有一次,一位考察团的领导问我成功的秘诀,我笑着说:"就像熬骨头汤一样,看似无味的骨头,经过耐心熬煮,反而能出最鲜美的汤。人生也是如此,有时候看似吃亏的选择,可能蕴含着最大的智慧。"
如今,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我常想起那个分牛肉的冬日。人生如同那块肉,有人追求眼前的肥美,有人甘愿啃食朴实的骨头。而正是那些看似无味的骨头,熬出了生命中最香醇的汤汁。
每当夜深人静,我摩挲着父亲给我的那块旧怀表和当年的大学通知书,想起李队长的话:"不是成分决定前途,是品格。"这句话如同骨头中的髓,成了我一生的财富。
人间烟火中,我寻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像那年冬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带骨头的肉块,因为我相信,坚硬的骨头里,藏着最丰厚的营养与力量。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但我始终记得,生活中真正珍贵的,不是表面的光鲜,而是骨子里的坚韧和心中的善良。就像那碗骨头汤,平凡中见真味,苦涩后有回甘。
每年冬天,我都会熬一锅骨头汤,请村里人来喝。大家围坐在一起,回忆过去,畅谈未来。在这飘着骨头汤香气的时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从骨头中熬出来的大学梦,一段在平凡中孕育出的不平凡人生。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