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人挣得越多,身上就越像拴了根绳子,一头拴在单位,一头拴在家。
本内容纯属虚构
我觉得她说得像个道理,又像个笑话。
可这个“笑话”,我们全家都记住了。
2022年的夏天,我的工资第一次过了两万。
我并非天赋异禀,只是勤快,肯钻研,也能扛压。
幼时我妈常说:“不怕慢,就怕站。”
这话在我身上成了秉性。
可人挣得越多,身上就越像拴了根绳子,一头拴在单位,一头拴在家。
我妈看得明白。
她不说,只在我出门前给我塞几颗花生,把我的衣领抻平,拍一拍背。
她说:“去吧,别回头。”
我媳妇也明白,明白得常常在夜里叹一口气。
她和我妈之间,后来就有了一种安静的默契。
有时候她给我妈按摩肩膀,用一小瓶薄荷膏,推推按按。
我妈一边享受一边嘴上不饶人:“你别弄坏我这老骨头。”
她们都笑。
笑完,屋里就暖了。
这世上很多关系,靠的不是什么大事情,就靠一点点、小小的,看不见的温柔。
当然也有小插曲。
比如2023年秋天,一次家长会上,老师点名说孩子作文老写“奶奶”,多写点“爸爸妈妈”。
孩子回来闷闷不乐。
他说:“老师说我跟别人不一样。”
我妈立刻说:“你哪儿不一样?你有奶奶贴身服务,他们羡慕还来不及。”
孩子笑了,但还是低着头。
我和媳妇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件事像一颗小石子,落在心湖里打了个圈。
我在一个周末,带孩子去公园长椅坐了一下午。
我说:“你奶奶年轻时没这样的机会,她现在有,我们补给她。”
孩子问:“什么叫补?”
我想了想,说:“给别人一个没经历过的好东西,就是补。”
孩子哦了一声,抬头看天。
天很蓝,蓝得像洗过。
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但我知道,那个词也许会在他心上落一根线。
这一年我们带妈去了重庆。
山城的路七拐八拐,她笑说:“这路绕得人头晕。”
我们在洪崖洞看到了灯光,那一层层的灯像金箔一样贴在木楼上。
她站在桥上,手一直攥着那只小银手镯,像怕它从缝里掉下去。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妈,这东西跟着您走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该换个新的?”
她立刻摇头:“旧的更灵。”
我笑:“谁说的?”
她说:“我说的。”
我就不再说。
她的坚持,有时候像孩子的任性,有时候像老人的定力。
有这样两样东西在她身上,生活就不至于太冷。
每一次旅行回来,她都会把那只铁皮盒子打开。
把余下的钱摊在床上,数一遍,再按时间塞回去。
我问她:“数什么?”
她说:“数数心里踏实。”
我说:“您就不能留一个手机记账?”
她摇头:“我这个脑壳,记住的不是数字,是手感。”
她说手感,我就闭嘴。
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我也知道我能走到今天,除了自己的拼命,还有她的手,托着我的日子,一点一点往前挪。
当然,话说回来,这十年也有让我尴尬的时刻。
单位里有个同事,喝了酒,说我“吃了老人的便宜”。
我笑笑,说:“你有本事你也让你妈来。”
他悻悻的。
还有一个同事背后说我“装孝顺”。
我知道这话刺耳。
刺耳也得听。
我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给我妈买了双好点的鞋,软底,缓震。
我把鞋放在她床边,说:“妈,穿上试试。”
她穿上,走了两步,说:“脚底下像踩棉花。”
我说:“以后就穿这个。”
她笑,说:“贵吧?”
我说:“不贵,不贵,打折。”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戳穿我。
她总是这样,戳穿我的时候少,不戳穿的时候多。
她让我保有一点虚荣。
人活着偶尔需要一点虚荣,就像碗里加了一点葱花,吃起来香。
2024年的春天,外地的堂哥打电话,说老家的老屋要翻修,问我妈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妈沉默了一阵,说:“等孩子暑假。”
我说:“不急,咱先回去看看,定定心。”
她点头。
我们买了票。
回到老家那天,院子里的榆树还在,枝叶比过去稀了。
门楣上的红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灰木。
我妈站在门口,碰了碰门,像碰见一个老朋友。
她抬手摸门框,摸到我们兄妹儿时刻下的痕迹,手指停了停。
她没哭。
她把这十年的日子揉成了笑,笑里有泪。
我们去看了老屋的地基,地基还结实。
邻居大婶从墙头伸出头,喊了一句方言:“你可算回来了,老妹儿。”
我妈也回一句:“可不咋地!”
两个人一笑,什么都不说,也都说了。
我们在老屋住了三天。
我妈问我:“你说,咱要不要留个小屋?”
我说:“留。”
她点头,说:“留着,有个念想。”
念想这两个字让我心口一酸。
人活着,常常就是靠着念想走路。
我们回城的时候,车窗外的田野一块一块往后退。
我妈把那只小银手镯在掌心按了按,像按住一份心的跳。
她说:“走吧,家在前面。”
我说:“家在后面也在前面。”
她笑,说:“你这嘴。”
她仍旧不太会夸我。
她会笑一笑,用笑把夸含进去。
回城的第三天,孩子在学校升旗,我妈照例去操场边儿看。
回来的时候她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幸好我赶紧扶住。
我心里咯噔一点。
我让她去做了体检。
体检报告出来写着几个名词,医生说是老年人的常见问题,注意休息、适当锻炼。
我妈把报告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铁皮盒里。
她说:“我没事。”
我看着她的额头,皱纹像浅浅的河道。
我说:“妈,咱以后旅途上的路走慢一点。”
她点头。
她说:“慢一点也好,风景看仔细。”
她说:“你也慢一点,别跑那么快。”
我答应。
但答应归答应,脚步还是有时候快得像被追。
人到中年,像被两根绳同时拉着,往后是责任,往前是理想。
我妈在中间拉着我,像拉一个不老实的孩子。
她说:“别跑,别摔。”
我说:“不摔。”
她说:“我在呢。”
是的,她在。
这十年,她一直在。
她用五千块的退休金,一把把地去守,一点点地去攒,一句句地去劝,一个个清晨早起,一锅锅饭下肚。
她的付出都是碎碎的,像阳台上的光,细细的,柔柔的,时间一长,你才发现,原来这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我把孩子托付给她十年。
我不是不愧疚。
我是愧疚的。
我也不是没挣扎。
我在加班回家的夜里,在出差的路上,在飞机降落的一瞬里,在酒店白色的床单上醒来的清晨,想过无数遍:我是不是把太多压在她身上了。
但每一次,我回家,她在。
她用那只木梳梳头发,梳着说:“回来啦?”
我说:“回来啦。”
她说:“吃没吃?”
我说:“吃了。”
她就笑。
笑完,给我夹一筷子菜。
人生啊,很多时候就靠这一筷子菜撑着。
在别人看来,一筷子菜不值钱。
在我看来,这是咱家的命根子。
我已经月薪过万。
我已经可以带她每年旅游。
我已经可以在鞋店里毫不犹豫给她买双舒适的鞋。
我已经可以在夜里替她把窗帘拉上,说:“睡吧,妈。”
这些都是我用时间换来的,也是她用时间托着我换来的。
有时候她会自嘲。
她说:“我这人啊,一辈子都在锅台边上转,转到现在也转不出去。”
我说:“锅台边上才有香味。”
她笑,说:“你这嘴啊。”
我也自嘲。
我说:“我这人啊,跑来跑去,跑到现在也跑不出家门那条线。”
她说:“哪儿能呢,总得回来的。”
她说的“回来”,不是简单的回屋,是心回来。
我心里知道。
就在这个夏天,我们定了去青岛的票。
海边的风比内陆硬朗,吹得人眼睛眯成缝。
我妈在栈桥上拍照,背后是一片蓝。
她把手机举得老高,拍了十几张,回到酒店一张张看,删了又拍,拍了又删。
她说:“都差点意思。”
我说:“差哪儿?”
她说:“差个‘咔嚓’。”
我笑到床上去。
她也笑。
我们去吃海鲜,她挑最小的虾,嫌大虾贵。
我夹一个大虾到她碗里,她把眼睛一瞪:“别挥霍。”
我说:“偶尔挥霍一下,叫生活。”
她说:“你现在爱讲理了。”
我说:“跟您学的。”
风吹过窗帘一角,晾衣绳上的衣服轻轻摇。
我妈把小银手镯放在枕头边,木梳放在床头,铁皮盒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
这三个东西,就像她这个人的三个影子。
手镯是她心里不肯丢的传统,木梳是她把心理顺的手段,铁盒是她过日子的秤。
这三个东西也成了我们家的情感标志。
孩子懂得了木梳的用处,考试前他会拿着木梳在脑袋上梳几下,说:“梳梳,别乱。”
我看着,眼眶有时候会红。
不是因为梳头,是因为那种被生活悄悄教会的仪式感。
我妈笑,说:“你看,咱家这梳子,好使吧。”
我说:“好使。”
她说:“你也梳一梳。”
我说:“我头发少。”
她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给我拍一张照片,说:“发给你同学,告诉他们你妈还这么年轻。”
我说:“妈,您可真敢说。”
她把手机拿近眼前,眯着眼看,笑容里全是满意。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骄傲,同时也在为自己骄傲。
有一个家,有一个孩子,儿子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她有一个说不上富贵但踏实的晚年,她觉得值。
她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
她说:“人这一辈子,值就行。”
值不值,不在别人嘴里。
值不值,在自己心里。
我后来也常对自己说这话。
当同事背后说三道四,我就把这句话拿出来当盾牌。
当我在夜里怀疑自己,当我在工作里摔一跤,当孩子成绩忽然下滑,我也拿出这句话,像一根小木桩,把心拴住。
我妈给我的是这样一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扛风。
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欠她一个更大的感谢。
比如说,把她带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雪山,看看更蓝的海,看看巨大的博物馆,看看更大的人群。
比如说,替她做一顿她一辈子没吃过的西餐,告诉她这叫牛排,这叫意面,这叫甜点。
她一定会学着拿刀叉,紧张得手心冒汗。
然后她会说一句:“还是饺子香。”
说完,她又会开心地把甜点吃了。
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也会有不高兴。
有一次旅行,她突然说想家。
那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灯火,说:“这灯再多,也不是咱家的灯。”
我说:“咱明天就回去。”
她摇头:“不急,出去看看也好。”
她的心像一只鸟,飞出去又飞回来。
那天夜里,我睡前看见她把小银手镯戴在手上,轻轻捏了一下。
她睡了。
我也睡了。
窗外的海风吹着窗帘,来回,来回。
到了秋天,孩子升到了高年级。
我妈的步子慢了。
楼下那条街她走一圈要比以前多花十分钟。
她笑说:“我这个人,原地不动也能活。”
我们都笑。
笑着笑着,心里又有一点酸。
那天我坐在沙发上看她在阳台梳头。
阳光把她的背影拉长,木梳在她头上来回。
她梳了很久,忽然对我说:“别怕,慢慢来。”
我说:“妈,我不怕。”
她说:“你怕就说,你说了,我才能替你分一半。”
我忽然鼻子一酸,低头笑了一下。
这话其实是她在安慰我,也是她在安慰她自己。
我终于能坦白说出心里话。
我说:“妈,有时候我真的怕。”
她说:“怕啥?”
我说:“怕突然不行,怕突然失手,怕我撑不住这个家,怕我亏欠你们。”
她停了停,木梳在她手里一顿。
她说:“你是人,不是铁。你怕也正常。你就记住,怕的时候,先吃口饭。”
我笑出声。
她也笑。
笑完她加了一句:“还有,抬头看看天。”
我抬头看天。
天很高,像一个老朋友,站在那里,沉默。
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我奔波在外,她给我塞那一卷钱的时候,她说:“路上总要花。”
她那时候就知道,我这条路不会是一帆风顺。
她那时候就知道,她能给我的,不是数不清的钱,而是一种“总有”的感觉。
总有一碗饭,总有一盏灯,总有一个人。
我们这一代人,夹在中间,前有老,后有小,肩上有担,手里有活。
我们走得不稳的时候,是这些“总有”把我们拉住。
我现在月薪过万。
有人说,这是能力的证明。
我说,这也是爱的证明。
我妈用她的五千块,给了我一个十年的后背。
没有这样的后背,我不敢往前扑。
有了这样的后背,我才敢在每年春天牵着她的手,看花,看水,看山,看城市的灯光。
这些年,旅游这事也被人议论过。
有人说我们是作秀。
有人说我们是报恩。
有人说我们是浪费钱。
我不解释。
我妈也不解释。
我们在风里走,在雨里走,在人群里走。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找一张小凳子坐下,吃一碗小面,喝一杯凉茶。
我们在海边看浪,一个浪叠一个浪,像心里一个念头叠一个念头。
我们在山顶看雾,雾像棉花,轻轻的,落在我们头发上。
她把木梳从包里拿出来,笑着说:“在这也梳一梳。”
我说:“您真是走哪梳哪。”
她骄傲地抬头:“这叫把心随时理一理。”
我觉得这话是金句。
我准备把它写在饭桌上,天天提醒自己。
我妈听说后笑了,说:“别写,我看着烦。”
我说:“好,不写。”
我们家的笑声很多,吵声也没少过。
但每一次吵完,谁都不记仇。
我妈会在第二天早上多煎一个鸡蛋。
我媳妇会在晚上多洗一件衣服。
我会在回家的时候多买一束便宜的花。
花放在搪瓷缸里,白色的缸,藕色的口,裂口对着墙。
花开两天,谢两天,落在桌上几片花瓣。
日子就是这样,开开谢谢,谢谢开开。
我想起一位老人说过的话:“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地方。”
有理的时候,我们讲理。
更长的时候,我们讲情。
我们一支锅铲抄着青菜,一只勺子舀着汤,一盘饺子擀着皮,一杯茶吹一吹凉气。
我们把日子过得像一碗面,筋道,热烫。
有人问我,你后不后悔把孩子托给你妈十年。
我说:“不后悔。”
他们说你不怕孩子太黏奶奶吗。
我说:“黏就黏吧,人这一生,总要黏一回谁。”
他们又说你不怕以后不好带吗。
我笑:“以后再说,先把今天过好。”
他们说你这人啊,说话太轻飘。
我说:“轻飘也好,重沉也好,都是活法。”
我妈站在我后面,敲了我一下背。
她说:“少和人理论。”
我说:“嗯。”
她说:“把你的鞋摆整齐。”
我哈哈笑。
那天晚上孩子考完试回家,门一开就大声说:“我考得还行!”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啥叫还行?”
孩子张了张嘴,“还行就是……至少不差。”
我妈笑:“不差就行。”
我媳妇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饿了吧。”
我在门口脱鞋,心里忽然有一种踏实。
这种踏实,很简单。
就是你知道,你爱的人都在同一个屋檐下。
就是你知道,冰箱里有米,有菜,有鸡蛋。
就是你知道,桌上会有一碗面。
我走到餐桌旁边,搪瓷缸里的花还在开。
我拿起那只木梳在手上掂了掂,轻轻放下。
我妈说:“别乱拿我的东西。”
我笑:“借我用一用。”
她把梳子拿过去,熟练地放回她那只帆布包里,拉链“咔嚓”一声,拉上。
这声音我听了很多年,每听一次,心里就踏实一回。
你问我,为什么要每年带她旅游。
我说,因为她的脚已经跟着我们冲锋陷阵了半辈子。
我说,因为看世界,本身就是一种谢谢。
我说,因为我怕欠。
欠的东西,能还一点是一点。
哪怕只是把她的手,放在海风里,让风替我说:“谢谢你。”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像洗过。
我妈在厨房里蒸了一笼包子,热气腾腾。
她一边蒸,一边哼歌,哼的曲子像我们老家的小调。
她把包子端出来,摆在桌子上。
她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
我拿起一个,吹了吹,咬一口,汤汁烫到舌头,我哈气。
她笑,说:“猴急。”
我也笑。
我忽然觉得,这就是人世间所有幸福都能落地的样子。
不是金光闪闪,不是锣鼓喧天。
是一笼包子,一个老人的笑,一个孩子的书包,一个妻子的叮咛。
我把包子吃完,站起来给我妈披上一件外衣。
她扭头看我,说:“你又矫情。”
我说:“矫情就矫情。”
她白我一眼,又笑。
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去火车站。
孩子背着小书包,里面装着一本绘本和一包糖。
我媳妇拎着保温壶。
我妈背着她那只旧帆布包。
我们四个人,像一小串路上的音符。
火车站的广播里播着列车进站的消息。
我们挤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一片明晃晃的天。
我妈把小银手镯戴在手上,木梳塞进帆布包,铁皮盒子放在行李箱里。
她笑,看着窗外。
她说:“咱又出发啦。”
我说:“嗯。”
她说:“走吧,趁还能走。”
我说:“好。”
她说:“你不要总回头。”
我说:“我不回头,我看你。”
她笑,笑得像一个孩子。
她的笑里有我小时候,也有我现在。
列车启动,轨道的“哐当”声像心跳。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朵里全是这些年的声音。
菜刀的“咚咚”,锅的“呲啦”,风的“呼呼”,笑的“咯咯”,钱在铁盒里摩擦的“沙沙”。
这些声音组成了我的一首歌。
一首不讲究押韵,有时候跑调,却真真正正属于我们的歌。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我打开眼,侧过脸,对着我妈说:“妈,你后不后悔?这十年都给了我们。”
她愣了一下,随即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手摸了摸那只小银手镯,又摸了摸帆布包的边。
她说:“我有啥可后悔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就后悔没早点出去看看。”
她笑了。
我也笑了。
她说:“不过还好,现在也不晚。”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像是要打个盹。
我看着她额头上的那几条浅浅的皱纹,心里有风,有水,有火,有土。
我轻轻说了一句:“妈,谢谢你。”
她没睁眼,抬了抬手,像是打了个拍子。
她说:“知道就行。”
我们都笑了。
火车穿过一段又一段光亮的隧道。
光影交替,像现实与回忆在我眼前切换。
我看见了她年轻时的背影,端着一盆衣服在院子里拧干。
我看见了她在厂里打食堂大勺的样子,汗顺着额头往下滴。
我看见了她在夜里给我塞钱的手,手指头上有裂口。
我看见了她背着孩子在小区里走,围着花坛一圈一圈。
我看见了她在西湖的船上紧张地握着栏杆。
我看见了她拿木梳一梳一梳的耐心。
我看见了我自己,从一个毛头小子到一个有点走样的中年男人。
我们都在走。
我们仍在走。
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路,多少风,多少雨。
但我知道,我会继续在每一年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找一个时间,牵着她的手,去看这个世界。
我知道,我会尽可能多地回家吃饭。
我知道,我会在每一个夜里,尽量不让家里的灯等我太久。
我知道,我会在孩子面前,把那只木梳递给他,告诉他:“梳一梳,心不乱。”
我知道,我会在她累的时候,替她拉上窗帘,端一杯温水,关掉客厅那盏灯。
我知道,我会在别人议论的时候,笑一笑,不接话。
我知道,我会在心里轻轻说一句:“值。”
你问我,这故事的结尾在哪里。
我说,结尾不在今天。
我还想带她去看雪,看一场像棉花一样大的雪。
我还想带她去看一片黄叶,把脚踩在上面,听“咯吱”的声。
我还想再买一只新的搪瓷缸,口还要是藕色的,放在桌角,插一束花。
裂口不小心磕了也没事,背过去,照样盛水。
生活总有裂口的。
裂口不耽误盛水,不耽误开花,不耽误做人。
火车的广播响起,提醒下一站到了。
我妈醒了,揉揉眼睛。
她说:“到啦?”
我说:“快了。”
她说:“好。”
她把小银手镯按了按,把帆布包往怀里抱了抱,像抱一个小孩。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她说:“走吧。”
她说:“别怕。”
她说:“我在呢。”
我点头。
我笑。
我说:“嗯。”
列车慢慢进站,轮子压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我握紧行李箱的把手,心里像有人轻轻一推。
我知道,有些话已经说过了。
有些话,永远不需要说。
门开了,人群缓缓涌动。
我站起来,帮她提包,扶她的胳膊。
我们一起走向那扇门。
风从门缝里钻过来,带着一点海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
我想起她一遍遍念叨的话:“人啊,慢一点。”
我步子放慢,和她的步子完全对上。
我们就这样,走了出去。
来源:吐司毛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