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幕拉开落下之间,这场“着眼于人、落脚于人”的民生大戏,如同一面多棱镜,映照出基层公共文化服务中政府职责、文化传承与未来出路等一系列关键命题的探索。
9月1日,曹县剧院又热闹起来。
12:30,后台。曹县剧团演员郑玲玲一边对镜理妆,一边低声吟哦,“今天是新排大戏豫剧《义烈女》首演,可得铆足劲。”
12:50,售票处。曹县剧院经理练德峰一手拿着选座卡,一手撕取门票,核对无误后,递到观众手里。
乘公交的、自驾的、步行的,坐轮椅的、拄拐杖的……观众从县城的各个角落赶来,只为赴这一场将于14时鸣锣开唱的大戏。
一场戏的舞台有多大?曹县的“一元剧场”给出了答案——这台持续6年的大戏,已累计演出400余场,惠及20万人次。
一张戏票只需一元,背后却是政府扶持、院团改革的多重考验;一场演出只一个来时辰,承载的却是百姓期待、文化传承的千钧之重。
大幕拉开落下之间,这场“着眼于人、落脚于人”的民生大戏,如同一面多棱镜,映照出基层公共文化服务中政府职责、文化传承与未来出路等一系列关键命题的探索。
政府兜底:
“戏窝子”唱响一元大戏
●“一元剧场”定位于常态化公益戏曲演出品牌,项目资金由政府兜底。这份政府兜底的决心,是“一元剧场”能够破土而出并存活下来的前提和基础
所谓“一元剧场”,即象征性收取一元钱门票。
“这一块钱,花得值!”陈广超是“一元剧场”的忠实“粉丝”,多年来一场不落,“家门口就能看戏,哪能不来?”
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曹县,戏曲氛围浓厚。当地百姓自豪地说,自己住“戏窝子”里。戏班多、剧种多、名家多、戏迷多,豫剧“五大名旦”,曹县人占了俩。“全县正式登记备案的剧团有四五十个,不用预告,平时只要戏台一搭,鼓点一响,就会人山人海。”曹县地方戏曲研究保护中心主任王朦说。
可是早些年,为了看戏,作为资深戏迷的陈广超经常自驾三五百里路去外县甚至河南。曹县戏曲队伍不少,但多为民间自发,属于“游击队”。群众想看戏,只能四处打听,跟着剧团跑。
“看戏难”的本质,是公共文化服务供给不足、分配不均、实效不强。不仅是曹县,这一问题是基层普遍存在的痛点。
文化建设如何着眼于人、落脚于人?“戏窝子”曹县选择由戏破题。
“一元剧场”的形式,此前陕西渭南、河南周口已在探索。渭南侧重于政府托底,帮助“无戏可演”的秦腔剧团找回观众;周口侧重于全民参与,为有才艺的群众提供展演舞台。
结合本地实际,曹县文化和旅游局将“一元剧场”定位于常态化公益戏曲演出品牌。项目资金由政府兜底,钱随事走、专款专用。至于谁来演、在哪演,在文旅系统内部挖潜,由县剧团的专业队伍负责演出,县剧院提供演出场地,既保证“以钱养事”、专业事让专业人干,又避免多头管理。
“花一份钱,既能实现文化惠民,又可保障剧团运转,盘活剧院资源,这符合本地实际,用小投入解决大问题。”曹县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李伟解释。方案提出后,很快就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
2019年7月20日晚,“一元剧场”正式鸣锣开唱,一炮而红。剧院里不仅座无虚席,连过道都坐满了人。“最初是每周六演出,群众嫌不过瘾,又改成每周五、六演出。多的时候,加到了一周演三场。”曹县剧团团长伊平君回忆。
根据观众的反馈,剧团不仅演出《五世请缨》《穆桂英挂帅》等传统经典剧目,还推出新创现代戏及非遗小戏、歌曲舞蹈,满足多样化需求。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本土文化资源,化作一出出好戏,融入百姓日常,让公共文化服务真正有了温度。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我们早已习惯将许多需求交给市场配置。但文化需求有其特殊性,尤其是涉及基本文化权益保障、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等领域,单纯的市场化往往会导致“市场失灵”。这一背景下,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社会参与三者结合的运作模式,成为推动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的主流模式。其中,党委政府的见识与担当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浙江的“钱江浪花”艺术团能长年坚持下乡演出,并形成品牌,就离不开初期政府的强力扶持,以及后期逐步探索出的“政府采购、项目补贴、社会化运作”相结合的模式。
作为百万级人口的鲁西南大县,曹县的财政并不宽裕。6年来,曹县累计投入超260万元,只为让这场“戏”唱下去。这份“政府兜底”的决心,是“一元剧场”能够破土而出并存活下来的前提和基础。它告诉我们:在构建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进程中,党委政府的主体责任不能缺位,精准的引导与投入是启动良性循环的第一步。
人才接续:
剧团演员“开口就有戏、抬脚就能上”
●县剧团和县剧院合并成立曹县地方戏曲研究保护中心,“一元剧场”成了曲艺人才的“练功房”。如今,剧团85%的演职人员为中青年,这在基层剧团里并不多见
负责演出的曹县剧团,前身是曹县豫剧团。20世纪50年代,曹县有4个公立县级剧团,后来经过整合,只保留下这一个。
虽是“独苗”,可该团一度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演职人员日常排练只能“打游击”,艺术质量无从保障,剧团的凝聚力和创新力更是大幅下滑。
面对现实困难,经县里出面协调,曹县剧团借用开发区一处闲置车间,作为临时办公和排练场所。“四敞八开,铁皮屋顶,到了夏天跟火窑一样,一下雨就漏水,但好歹有了相对固定的地方。”忆起当年境遇,伊平君直摇头。
2018年,又是县里出面,曹县剧团暂时搬进了曹县剧院。县域市场体量有限,加上年久失修、设施老化,曹县剧院一度经营困难,空间利用率不高。
县剧团和县剧院原本隶属于文旅系统的两个平级事业单位,为长久计,在提出“一元剧场”设想时,曹县将二者合并,2021年,曹县地方戏曲研究保护中心应运而生。
“这不是简单的机构调整,而是一项破除壁垒和障碍的文化体制机制改革,激发了人才创造活力。”王朦说。
此前,剧团只是借用剧院场地;机构调整后,两家人成了一家人,协调更方便了,人员和资金也打通了。“原先是找块空地排练,在流动舞台车上演出,哪能跟这固定、专业的场地比?”伊平君直言。
更显著的变化是人才结构。原先,曹县剧团十几个演职人员里,45岁以上的占了90%。随着“老人”陆续退休,行当断档,许多剧目陷入无人可演的境地。
机构调整后,2020年和2022年,曹县两次公开招考12名演职人员,解决了人才断层问题。如今,剧团85%的演职人员为中青年,这在基层剧团里并不多见。
郑玲玲和丈夫牛龙原本在河南民间剧团演出,后来夫妻双双考进曹县剧团。在这里,他们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想排什么戏、需要添置啥服装道具,演员尽管提,团里会尽量给年轻人创造条件。有梦想就有舞台,以前想都不敢想。”
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练。日复一日,剧场成了戏曲艺术人才的“练功房”。很多戏迷观众每场都来,重复看难免生厌,这倒逼着演职人员“苦练内功”,上新剧目、提升质量。伊平君说,自从充实了人才队伍,曹县剧团每年可以演出四五十个剧目,并进行动态更新,“仅今年暑期,我们就创排了三部大戏、一部小戏,将陆续跟观众见面。”
繁荣发展戏曲事业关键在人。从“一年演不了几场”,到如今全年演出不断,曹县剧团的演员实现了“开口就有戏、抬脚就能上”。青年演员王荣花、丁天培等6人先后获山东省红梅大赛一等奖、二等奖;王荣花更夺得第四届中国戏曲(黄河流域)红梅赛金奖。“作为县级剧团,我们的青年演员已经能和全省、全国一流梯队同台竞技,‘一元剧场’起了重要作用。”伊平君说。
文化传承:
好戏如何一代代唱下去
●包括戏曲在内的非遗,大多生存土壤脆弱,需要“有形之手”多些呵护,精准滴灌。把握戏曲的“古典性”及其深入群众的“在地性”,推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才能让好戏一代代唱下去
一喜一悲一抖袖,一颦一笑一回眸,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听罢两个多小时的《义烈女》,62岁的退休教师李守红走出“一元剧场”,即兴唱了几句。
2008年,李守红迷上了传统戏曲,从此一发不可收。“有了‘一元剧场’,我经常来看来学,并跟剧团演员请教。”一到晚上,李守红就会去公园直播唱戏,他的自媒体账号已积累了不少“粉丝”。
不是所有的文化形态都适用同一种发展模式。诸如脱口秀、Livehouse等新兴业态,生于市场、长于市场,只需“放水养鱼”,就能活得很好。而包括戏曲在内的非遗,大多生存土壤脆弱,需要“有形之手”多些呵护,精准滴灌。
作为本土地方戏的代表,山东梆子在曹县一度式微。近年来,当地重点进行了挖掘保护,通过常态化排演,已形成良好的群众基础。《乔迁大喜》《支前》《父亲》等山东梆子现代戏,在“一元剧场”的上座率很高。“现在,全县已经拥有5个市级、7个县级非遗保护剧种,2名市级、6名县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王朦说。
戏曲不是博物馆里的艺术。把握戏曲的“古典性”及其深入群众的“在地性”,推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注入新的内涵,赋予新的生命,才能让好戏一代代唱下去。
曹县的汉服、电商,名扬四海。当地立足本土资源,创排了新编梆子戏《梦圆“e”裳》,讲述了村党支部书记范秀花带领村民发展电商的故事。戏讲的是群众身边事,编剧、导演、舞美也都是本地原创,推出后,群众反响好。类似的新作品,这几年越来越多。
戏曲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既涉及内容和形式的创新,还涉及观众群体的拓展与维护。
“一元剧场”演出地点固定,主要辐射城区群众。为进一步放大声量,曹县地方戏曲研究保护中心开展了“一村一年一场戏”惠民演出,把“一元剧场”搬到田间地头,将好戏送到百姓家门口。
曹县有807个行政村,意味着每年要送807场戏,单靠县剧团自身力量不够。为此,曹县地方戏曲研究保护中心每年公开招标,联合有实力的民间剧团共同开展演出。演出完全免费,而且都是整本的大戏,每场时长超过130分钟,让群众过足戏瘾。这一举措有效帮助了民间剧团成长,促进了当地戏曲生态的发展。
“一元剧场”的舞台从不设限,热心票友、娃娃们也可以亮一嗓、演一回。在这样的舞台上,非遗不再只是老古董,而成为看得见、摸得着、还能亲自体验的活艺术。
未来出路:
“一元剧场”的账该怎么算
●“一元剧场”像一粒种子,它不仅是在“送文化”,更是在“种文化”,给予这粒种子更多阳光雨露,假以时日,或许我们就能看到一片传承与创新共生的文化森林
这几年,陆续有兄弟区县到曹县取经。取经的重点,离不开算账。
要论经济账,“一元剧场”可谓“血亏”。
“一元钱门票,剧院运营成本都不够。”王朦直言,剧院一开门,6个大空调、灯光、音响、LED大屏幕、用水等都是支出,这还没算人力成本。“而剧院只有560个座位,困难群体免票,每场实际门票收入没多少。”今年开始,曹县“一元剧场”调整为每月演出2场。
资金来源单一、观众年龄老化、表演形式单一等,是困扰全国各地“一元剧场”的共性问题,其解决方式也各有特点。
河南周口由政府牵头,出台税收优惠政策,积极寻求社会力量支持,采取冠名、联办、专场等形式,让参与活动的企事业单位展示形象。当地一家通信运营商出资20万元,买下了活动一年的冠名权;
江苏南通链接社会组织、爱心企业等社会资源,通过“公益演出+志愿服务”形式,不仅为老年人、残疾人等送去文艺演出,还募集到爱心款,首批善款已用来帮扶辖区的白血病儿童;
浙江温州的永嘉昆曲,曾经历被认知、被抢救到被推广的漫长过程,最终靠省级层面支持,引入国家、省、市各级的学术和资金资源,实现了由“活下来”到“火起来”的蜕变……
曹县也曾去外地学习考察,尝试借鉴相关经验。“对外争取”方面,曹县经济相对薄弱,缺少支柱型企业,虽接触洽谈冠名的不少,但考虑到观众结构、社会影响力、商业价值等因素,没能真正落地;“向上争取”方面,曹县虽然非遗剧种多,但保护等级、稀缺性等不够突出,较难获得上级专项资金支持。因此,“造血”问题尚未从根本上解决。
但曹县仍在不断探索。比如,与蟠龙梆子影业(北京)有限公司、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等单位合作,试水拍摄戏曲电影《吐口唾沫是个钉》,将地方戏搬上大荧幕;与山东梆子戏迷票友联谊会合作,创排多部山东梆子作品,弘扬戏曲文化;亮相文明实践志愿服务项目大赛,让更多人关注戏曲人的公益力量;参与省市县三级联合购买文化惠民演出,引进更多文艺精品等。
“无论如何,好项目要一直做下去,并不断探索适合曹县实际的路径。”在曹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邓涛看来,“一元剧场”的价值已经超出了一台戏本身。这个过程中,政府获得了高质量的文化惠民成果,观众享受了优质文化服务,文艺团体拓展了发展空间,社会力量实现了自身价值,优秀传统文化得到了传承和弘扬,“多方共赢,是‘一元剧场’能够坚持下来的原因。”
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刘辉长期关注各地“一元剧场”,在他看来,该项目属于公共文化服务范畴,带有很强的公益属性,各地需要站在“文化自觉”的高度,加大支持和投入。他建议,对于创新型公共文化服务项目,省级和国家层面可考虑进行制度化设计,注入各方资源,为其提供有力保障。
刘辉表示,通过公共行动联动其他行动者,进而增强和提升其服务能力,是“一元剧场”能够持续运转的关键因素。比如,名家名团可以参与演出,丰富演出内容;专业人才可以帮助优化视听舞美技术,提升演出效果;网络平台可以帮助宣传营销,增强品牌影响力。
文化服务向日常化、虚拟化转变,也是提升影响力的重要途径。青岛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王静怡认为,在数字时代的浪潮中,非遗传承与创新正成为文化产业的新增长点。短视频、微短剧等网络视听形式,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新技术,都可以为之赋能,用文化创意激发内生动力和商业价值。她建议,“一元剧场”可通过校地合作、多方结对的形式,引入更多智力支持。
大幕落下,曹县剧院内的掌声与喝彩渐次散去,但“一元剧场”激荡起的文化涟漪远未停歇。“一元剧场”这本账,不在于能算出多少经济效益,而在于为我们这个时代,稳妥地安放了多少精神家园、延续了多少文化根脉。
诚然,“一元剧场”面临着可持续性的挑战。但这不应成为质疑其价值的理由,反而应成为呼吁更多支持的起点。只要戏还在唱,舞台还亮着,它就在持续地培育观众、锻炼队伍、扩大影响,从而引来更多关注和资源。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走过六年时光,“一元剧场”像一粒种子,浸润着文化,扎根于乡土。它不仅是在“送文化”,更是在“种文化”。唯有走下去,才能活得更好。给予这粒种子更多阳光雨露,假以时日,或许我们就能看到一片传承与创新共生的文化森林。
众观智库本期支持专家
王静怡 青岛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刘辉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
策划:吉祥
记者:张九龙
摄影:陆金星
编辑:黄露玲 纪伟
美编:马立莹
来源:大众新闻-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