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读杜凤治《望凫行馆宦粤日记》,总能在字里行间撞见太平天国留下的痕迹 —— 不是史书里 “金田起义”“定都天京” 的宏大叙事,而是一个浙江人藏在笔记缝隙里的家仇,一个广东知县写在判案文书旁的官忧,是那些被战火揉碎的日常,在日记里堆成了沉甸甸的记忆。
读杜凤治《望凫行馆宦粤日记》,总能在字里行间撞见太平天国留下的痕迹 —— 不是史书里 “金田起义”“定都天京” 的宏大叙事,而是一个浙江人藏在笔记缝隙里的家仇,一个广东知县写在判案文书旁的官忧,是那些被战火揉碎的日常,在日记里堆成了沉甸甸的记忆。
杜凤治生在嘉庆末年的绍兴,那是江南文脉鼎盛之地,可咸丰年间太平天国的战火,把他的家乡搅成了烂泥。日记里他没少提这段往事,字里行间全是咬牙的疼:“家乡九遭兵燹,幼子桐亡,家产荡尽,赋闲八载,日食不继,欲死不能”。
他是举人出身,本可守着几间瓦房、几亩薄田过安稳日子,可太平军一来,“屋焚书散,父老家眷流离”,他只能背着破行囊四处逃难,从绍兴躲到杭州,又从杭州躲到上海,靠给人抄书、代写书信混口饭吃。那段日子里,“长毛” 在他嘴里从来都不是什么 “义军”,是 “贼”,是 “毁我家园、害我亲人” 的祸根 —— 这种恨不是我们从书里能读来的,是从失去孩子的哭声里、从烧毁的祖屋灰烬里长出来的,比任何官样文章都真切,任再华丽的辞藻也描摹不出那份浸透骨髓的痛。
后来他 52 岁得官,去广东广宁当知县,离家乡千里之遥,可太平天国的阴影还是追着他。广宁虽没直接被太平军攻占,却成了 “余孽流窜” 之地,日记里满是 “盗匪持洋枪劫村”“会党借天国名号聚众” 的记载。
有次他下乡催粮,遇上一伙 “自称太平余部” 的劫匪,差役被打得头破血流,他自己也差点被掳走,最后靠当地乡勇拼死相救才脱身。事后他在日记里骂:“此等残寇,借天国之名行劫掠之实,百姓苦之,官府忧之”。
他眼里的太平天国余党(其实多是如天地会、三点会这样的南方会党借天国名号起事),早没了 “反清” 的旗号,只剩 “烧杀抢掠” 的本质,而他这个知县的首要任务,就是 “剿匪安境”—— 不是为了效忠清廷的宏大目标,是怕自己管辖的地盘再遭家乡那般劫难,怕手里的乌纱帽保不住,更怕再经历一次 “欲死不能” 的绝境。
作为浙江人,杜凤治对太平天国的看法,还带着点地域视角的特殊。他在日记里写过,广东人聊太平天国,多是说 “洪逆据金陵,扰及粤西”,可他一开口就会扯到 “绍兴城破时,我家祖祠被焚,族中叔伯殉难者七人”。
他跟广东同僚聊起战事,总忍不住强调 “江南遭祸更烈,苏杭富庶之地,数年之间白骨露于野”—— 那种 “我亲历过,你们没见过” 的沉重,让他对 “太平” 二字格外敏感。有次南海县有个秀才写文章,提了句 “天国初起时,亦有救民之心”,杜凤治见了直接把文章扔了,骂道:“此等腐儒,未遭兵祸,不知百姓之苦,妄谈‘救民’,何其可笑!” 在他心里,太平天国带来的只有破坏,没有建设,所谓 “理想”,早被战火烧成了灰烬。
不过身为官员,杜凤治的看法又不止于私人恩怨。他在日记里分析过太平天国能闹大的原因,不是简单归罪于 “贼势浩大”,而是点出了 “官府苛政”“吏治腐败” 的根子。他写广宁百姓 “赋税苛重,岁输粮银倍于往时,民不聊生,易为贼诱”,还说 “前时州县官,多借剿匪之名横征暴敛,百姓宁从贼,不从官”。
这种清醒,让他不像有些官员那样只会喊 “剿贼”,反而在任上尽量减轻赋税,甚至在灾年开仓放粮 —— 他怕的是 “民怨积深,再有人借天国之名起事”。有次他处理一起会党案件,审出为首者是因 “欠赋被拘,走投无路” 才入伙,他没按律严惩,只是罚了些银子,还免了那人的欠赋,日记里写:“与其剿之,不如安之,百姓不饥不寒,谁愿从贼?”
他对太平天国的武器、战术也格外上心。日记里详细记过 “贼匪所用洋枪,多为五响,远胜官差鸟枪”“贼众善设伏,常袭粮道”,后来为官还特意让手下人仿制洋枪,训练乡勇攻防之术。他甚至跟广东按察使建议,“剿匪当学淮军,购洋枪、练新军”—— 这种关注不是出于军事爱好,是怕 “贼势再张,官府无力抵御”。有次他见邻县知县因 “贼匪持洋枪拒捕,畏缩不敢进”,在日记里骂其 “无能”,可转头又叹 “官差器械窳劣,非不愿战,实不能战”,字里行间全是乱世里官员的无奈。
淮军
到了同治后期,太平天国早已覆灭,可杜凤治还是没放下这份警惕。他在南海任上,见有商铺卖 “太平天国钱”,立刻下令查抄,说 “此等逆物,留之必惑民心”;见有说书人讲 “太平军攻长沙” 的故事,也勒令禁止,怕 “少年闻之,误认逆贼为英雄”。有人劝他 “天下已定,不必如此严苛”,他却在日记里反驳:“贼虽灭,其势尚存于人心,稍有不慎,恐复燃矣”。这种近乎偏执的谨慎,藏着他对乱世的恐惧 —— 他见过战火的可怕,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日记读到最后,会发现杜凤治对太平天国的看法,有着当时官员难得一见的清醒,他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评判。他恨太平天国毁了他的家,却也承认官府的腐败是 “贼乱” 的根源;他全力剿杀太平天国余党,却也在任上尽量安抚百姓,怕再逼出 “新贼”;他是受害者,是官员,也是乱世里的普通人,他的看法里没有宏大的历史定论,只有切身的伤痛、现实的考量和一点点身为官员的责任感。
就像他在日记里写的那句:“余恨长毛毁我家园,亦忧吏治不靖复致民乱。为官一任,不求青史留名,但求辖境无兵戈,百姓能安食三餐耳。” 这不是什么高尚的宣言,却是一个从战火里走出来的浙江籍知县,对太平天国最真实的态度 —— 没有史书里的褒贬,只有乱世里的生存与担当。
(文中细节均源自《望凫行馆宦粤日记》,太平天国对江南地区的破坏、战后广东社会的 “匪患” 问题,结合了罗尔纲《太平天国史》、茅家琦《太平天国兴亡史》等著作中的历史背景考证)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