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台老旧的面粉机声音越来越大了,我得提醒老赵换个轴承。不过这事儿得挑时候说,老赵这人嘴上不说,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真心实意来吃他家油条,谁是来打探配方的,一清二楚。
那台老旧的面粉机声音越来越大了,我得提醒老赵换个轴承。不过这事儿得挑时候说,老赵这人嘴上不说,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谁是真心实意来吃他家油条,谁是来打探配方的,一清二楚。
我和老赵是四十年的交情了,从他爹那辈就开始的。我家和老赵家一墙之隔,每天凌晨三点,那机器的轰隆声和揉面的沉闷声响都会穿透我家那扇年久失修的窗户。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这声音,反而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那声音不响,我反倒睡不着了。
老赵今年六十八了,手臂上的筋络盘根错节,每天凌晨两点半准时起床,系上那条已经泛黄的白围裙,袖子挽到肘部,开始和面。那面粉和水的比例,明矾的用量,油温的掌握,翻炸的时间,没有一丝马虎。老赵的油条从不例外地在早上五点半准时出炉,村里的人都说,闻着味儿就知道时间到了。
“老李,来一根尝尝。”老赵总会给我留一根最新鲜的,我也乐得享受这份特殊待遇。
“你这面粉又换供应商了?”我咬了一口,酥脆中带着一丝韧劲,和上周的不太一样。
老赵摇摇头,眼角的皱纹压出几道深沟:“还是那家,就是最近湿度大,和面时水少放了点。”
这就是老赵,对一根油条的较真程度,超过了许多人对自己一生的上心。
他家的油条铺子开了六十多年了。现在县里那些连锁早餐店里的油条,用的都是速冻半成品,撕开一看,里面全是大气泡,吃起来没嚼几下就没味了。只有老赵家的,从选料到出炉,每一步都是手工,每一份都是匠心。
老赵家的老店门脸不大,就巴掌大的地方,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牌,上面”赵记油条”四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店里的墙角贴着2012年的日历,上面记着些油价和面粉的进货价。电风扇的护网上积了一层细灰,每转一圈都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晨光中跳舞。但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每天早上都排着长队,从村口一直排到老赵家门口。
“赵哥,听说昨天县里那个连锁早餐又来人了?”我问道,同时注意到他案板下压着一张名片。
老赵哼了一声,手上揉面的动作没停:“三百万,要我那祖传配方。”
我咳了一声,差点被油条噎着:“三百万?那你……”
“我能卖吗?”老赵没等我说完,就自问自答,“我爷爷传我爹,我爹传我,就这么一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值几个钱?”
我不说话了,看着老赵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想起前几天他跟我提过的事。
老赵有一个儿子,赵建国,在县城开了个小型建材店,两口子经营得还行。他们有个儿子叫小峰,今年二十二,刚从省城的大学毕业,学的是计算机。
几个月前的一天,老赵把小峰叫到店里,说要教他做油条。
“爷爷,您看我这手,拿了十几年鼠标键盘的,哪能和面啊。”小峰看着满是面粉的案板,皱了皱眉头,“再说了,现在谁还吃这个啊,不都流行健康早餐嘛,燕麦牛奶什么的。”
“你爷爷我就吃这个活到现在,哪个顾客吃了我的油条说不健康了?”老赵不服气地说。
“那是他们不懂。”小峰低头玩着手机,“油炸食品多不健康啊,胆固醇高,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
老赵一时语塞,他只会做油条,不会辩论这些。
“而且爷爷,您看这环境…”小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生了锈的油锅上,“卫生条件也…”
老赵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这店开了几十年,谁吃了拉肚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峰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这行业没前途啊,又脏又累,一天到晚面粉油烟的,我…”
老赵没等他说完,转身进了里屋,好长时间没出来。
后来,我在自家院子里看见老赵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那本记录配方的旧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我突然发现他老了很多。
“要不,教给我?”我半开玩笑地凑过去说,“咱俩谁跟谁啊,我保证不卖给那些连锁店。”
老赵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李老弟,不是我不信你。这手艺,终究是要姓赵的。”
我知道老赵的想法,也不再多说什么。
这事过去没多久,小峰的媳妇王小雨来了。这姑娘是省城人,在设计院上班,长得漂亮,说话轻声细语的,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城里姑娘。
小雨第一次来老赵家,对这个小店很感兴趣,还专门拍了好多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配文说什么”传统手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类的,收获了不少点赞。
她看老赵做油条,从和面开始全程拍摄,还不停地问这问那。小峰在旁边看着,眉头紧锁:“小雨,别拍了,手机都是面粉了。”
小雨不理他,继续认真地记录着老赵的每一个动作。
“爷爷,这个面要揉多久啊?”
“要看面的情况,软硬度要刚刚好,用手指一按,留下印子,慢慢回弹,不是死面,也不能太活。”老赵一边说,一边示范。
“那明矾放多少呢?”
老赵看了她一眼,笑而不答。这是配方核心,他不会轻易告诉外人的。
小雨也不在意,继续问别的细节。一整天下来,她问了无数问题,记了满满一个笔记本。临走时,她对老赵说:“爷爷,您这手艺真是太宝贵了,不能失传啊。”
老赵微微点头,没说什么。
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小雨就来了,穿着一身运动服,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辫:“爷爷,我来跟您学做油条!”
老赵愣住了,小峰也从屋里跑出来:“小雨,你疯了?这才几点啊!”
“两点四十。”小雨看了眼手表,“爷爷不是每天这个时候开始和面吗?”
老赵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行,你先洗手,把袖子挽起来。”
就这样,小雨开始每天跟着老赵学做油条。刚开始几天,她连和面都费劲,手上起了好几个水泡。小峰心疼得不行,劝她别来了,但小雨却越来越有劲头。
一周后,她已经能独立完成和面的工作;两周后,她学会了如何判断油温;一个月后,她做的油条虽然形状还不太完美,但已经有了老赵家油条的那种特殊口感。
老赵对这个城里媳妇刮目相看。有一天,他破天荒地拿出那本记录配方的笔记本,让小雨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记住了吗?”
小雨点点头:“记住了,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包括小峰。”
老赵满意地笑了。
这期间,县里那家连锁早餐又派人来了几次,出价已经到了三百五十万,还承诺给老赵一份顾问合同,每年有分红。但老赵依然拒绝了。
“爷爷,您为什么不卖呢?”一天晚上,小雨忍不住问道,“那么多钱,您和奶奶可以去享享清福了。”
老赵摇摇头,指了指店前那棵老槐树:“你看那树,我爷爷种的,活了七十多年了。我奶奶过世那年,这树突然少结了一半的槐花。你说,这树是不是也有感情?”
小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油条啊,也是一样。”老赵继续说,“它不仅仅是个吃的东西,它是我们赵家的根。钱,够花就行,要那么多干啥?”
几天后,小峰来找我,神色有些复杂:“李叔,您说我媳妇是不是疯了?每天两点多起床,跟着我爷爷学那油条,手都磨出茧子了。她可是学设计的啊,在省城多好的工作不做。”
我喝了口茶,想了想说:“你爷爷这手艺,外面出三百多万都买不走,你媳妇倒是看透了其中的价值。”
小峰撇撇嘴:“什么价值啊,一天到晚面粉油烟的,赚那点辛苦钱。”
“那你为什么不学?”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小峰低下头:“我…我不适合干这个。”
“是不适合,还是嫌脏嫌累?”我有些生气,“你爷爷这一辈子,起早贪黑的,为的是啥?不就是希望这手艺能传下去吗?”
小峰沉默了。
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小雨辞了省城的工作,准备和小峰一起回村里定居。小峰气坏了,和小雨大吵了一架。
“你疯了吗?好好的设计师不做,回这穷乡僻壤干嘛?做油条?”小峰几乎是吼着说。
小雨却异常冷静:“你知道你爷爷的油条配方值多少钱吗?三百五十万!而且这只是明面上的价格,如果做成品牌,价值远不止这些。”
“那又怎样?还不是一天到晚面粉油烟的,累死累活。”
“错!”小雨坚定地说,“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艺术!是传承!我查过了,像你爷爷这样的传统手艺人越来越少了,而市场对真正有品质的食品需求却越来越大。”
小峰被她说得有些懵:“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把’赵记油条’做成品牌。”小雨眼睛闪闪发光,“保留传统工艺和配方,但用现代营销方式推广。我已经设计好了新的店面布局和logo,还有包装。我们可以先在县城开一家精品店,然后慢慢扩展。”
小峰瞪大了眼睛:“你认真的?”
“从没有比现在更认真。”小雨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她设计的商业计划书,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多页,包括市场分析、品牌定位、营销策略、财务预算等各个方面。
小峰翻看着这份计划书,渐渐地,他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沉思,最后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笑容:“这…真的可行吗?”
“当然!”小雨信心满满,“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注重食品的品质和文化价值。你爷爷的油条不仅好吃,还有故事,有传承,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所在。”
那天晚上,老赵叫我去他家喝酒。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兴致高昂了。
“李老弟,我跟你说,我这辈子没看错人。”老赵给我倒了一杯白酒,脸上堆满了笑容,“小雨这姑娘,真是个宝。”
他告诉我,小雨不仅学会了做油条的全部技艺,还帮他想了很多改进的方法,比如如何让面更均匀,如何控制油温更精确,甚至研究出了一种保鲜技术,让油条放凉后依然能保持酥脆。
“最重要的是,她尊重传统。”老赵说,“她说可以改进工具和环境,但绝不改变配方和工艺的本质。”
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那小峰呢?他怎么想的?”
老赵叹了口气:“那小子,一直嫌这行累。不过最近,他倒是经常来店里转悠,问这问那的。”
“人都是这样,年轻时候不懂事,等到长大了才明白家族传承的重要性。”我安慰他,“再说现在有小雨,你这手艺算是有传人了。”
老赵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是啊,虽然不姓赵,但比姓赵的还亲。”
两个月后,“新赵记油条”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开业了。店面不大,但装修得非常有特色,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元素。门口挂着老赵家那块褪色的木牌,被精心保护在一个透明展示柜里,旁边是新设计的logo,简洁大方又不失传统韵味。
店内,顾客可以透过一面玻璃墙,清楚地看到制作油条的全过程。操作间干净整洁,工具虽然现代化了一些,但核心的工艺流程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老赵亲自把关。
最吸引人的是店内一面墙上的故事板,讲述了赵家油条六十多年的历史,配有老照片和手绘插画,还有老赵和面、炸油条的视频短片,在一个小屏幕上循环播放。
开业当天,队伍排到了街道尽头。小雨设计的包装袋上印有二维码,扫描后可以了解赵家油条的故事和制作过程。许多年轻人买了油条后,都会在店门口拍照发到社交媒体上,话题标签很快就冲上了当地热搜。
老赵站在店门口,看着忙碌的小雨和小峰,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小峰这两个月变化很大,不仅学会了做油条的基本工序,还负责店面的管理和运营,和小雨配合得天衣无缝。
“李老弟,你说我这辈子值不值?”老赵问我,眼睛盯着远方。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值,太值了。”
如今,“新赵记油条”已经成为县城的一张名片,不少外地游客专程来品尝并了解这背后的故事。最近,他们收到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委员会的通知,老赵的传统油条制作技艺被提名为市级非遗项目。
前几天,我路过老赵家的小店时,看到小雨又在揉面,小峰在一旁学着控制油温。老赵坐在一边,时不时指点两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老赵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笑。
我想起那台老旧的面粉机,它的声音依然很大,但现在有人懂得如何保养它了。就像老赵的手艺,原本可能会消失在时代的长河中,但现在,它有了新的生命和未来。
有些东西,看似不值钱,实则价值连城;有些传承,看似简单粗糙,实则蕴含智慧。老赵的油条配方,表面上值三百万,但对老赵一家来说,它的价值早已超越了金钱,它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是家族的骄傲和希望。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每天凌晨五点起来的城里媳妇。
我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吃一根油条。不是因为饿,而是想尝尝那些年的味道。
推门进去,老赵看见我,笑着喊道:“老李,来一根尝尝。”
一如既往的热情,一如既往的味道。
来源:提笔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