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都叫我”老五”,虽然我早过五十,头发也白了一大半。这十来年,我看着老张和王家的事,像看一场拖得太久的戏,有时候想劝,又觉得插不上嘴。
村里都叫我”老五”,虽然我早过五十,头发也白了一大半。这十来年,我看着老张和王家的事,像看一场拖得太久的戏,有时候想劝,又觉得插不上嘴。
老张姓张不假,但他其实比我小三岁,今年才四十八。村里人都管他叫老张,一来是他爱穿一身灰扑扑的老式中山装,二来是他那副总像欠了十万块钱的愁眉苦脸,看着就显老。
那棵梨树是老张结婚那年栽的,说是什么”一年一地,三年一枝,五年一树,十年一望”,就跟他念经似的,没人懂他说啥。老张媳妇倒是笑着给我们翻译:这是说梨树长得慢,得有耐心。
老张媳妇走得早,肺癌,前后不到半年。老张就剩下那个梨树和一个闺女,闺女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才回来一趟。那梨树倒是结了果,甜得很,老张每年摘了分给村里的孩子,自己却舍不得多吃一个。
王家住在老张家隔壁,他家那个茅草顶的老屋比村里其他砖房矮了一大截。王老汉是个脾气倔的主,他老伴走得比老张媳妇还早,留下他和一个儿子。儿子王二狗在镇上跑摩的,一个月也回来那么几次。
事情就出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夏天特别热,老张的梨树长势特别好,树冠往王家院子那边伸了不少。王老汉嫌树荫遮住了他种的辣椒晒不到太阳,就过来找老张理论。
“老张!你那树枝子都伸我院子里来了,我辣椒都晒不着太阳了!”
老张那时候媳妇刚走,整个人魂不守舍的,听了只是点点头说:“行,改天我修修。”
可那几天他闺女高考,他忙着来回县城跑,就把这事给忘了。
一个礼拜后,老张从县城回来,远远就看见院子里一地的梨树枝,有些还带着青果。他冲过去一看,梨树被王老汉从中间锯断了,只剩下老张这边半边树冠,另外半边被王老汉用电锯全给锯了。
老张二话没说,拿起地上的斧头就往王家冲。幸亏村长家的儿子拦住了他,不然真得出人命。
那一年,老张闺女高考成绩出来了,差了十分没考上本科,只能上专科。老张始终认为是因为她爹娘离婚这事影响了孩子,气得第二天就去了镇上派出所告王老汉故意毁坏财物。
派出所调解了好几次,最后王老汉赔了两千块钱。别看这钱不多,对王老汉来说可不少,他接受赔偿的那天,当着全村人的面对老张啐了一口:“有钱了不起啊?我这辈子不会跟你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两家真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村里的路不宽,两人碰面就各走一边,眼神都不带交流一下的。
断了的梨树后来还开花结果,只是树形难看,果子也少了。老张还是摘了分给村里的孩子,就是再也不给王家的两个孙子了。
村里两家不对付的多了去了,时间长了,也没人把这事当回事。我偶尔路过,看见老张在院子里摆弄梨树,或是王老汉在他那茅草房前晒太阳,也就打个招呼,从不多说。
转眼就是十年。老张闺女大学毕业了,在市里找了工作,很少回来。老张家就剩他一个人和那半棵梨树相依为命。王老汉这些年也老了许多,他儿子王二狗在镇上娶了媳妇,很少回村里看他。两个老人像两座孤岛,明明离得那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
去年九月,台风”利奇马”来的那天晚上,我正窝在被窝里看电视,听见外面哗啦哗啦的,像是谁家的铁皮屋顶要给掀翻了。我媳妇嘀咕了一句:“这风真大,王老汉那破屋子不知道顶不顶得住。”
我”嗯”了一声,也没当回事。王老汉那茅草房确实破,但年年台风他不也过来了吗?
半夜里,风越刮越大,雨点拍在窗户上跟放鞭炮似的。忽然,我家的门被拍得震天响。
“谁啊?”我披着衣服开门,就看见村长家的小儿子浑身湿透站在那。
“老五叔,不好了!王老汉的房子要塌了,现在人手不够,你快去帮忙!”
我二话没说,抓起雨衣就往外冲。到了王家,就看见七八个村民正在往王家的茅草房顶上覆盖防水布,几个人使劲按着布不让它被风吹走。王老汉站在屋里,脸色煞白。
而最让我意外的是,在王家破屋子前面,老张撑着一把大黑伞,正死死地顶着风,好像要用自己的身体当挡风墙。他的中山装都被雨水浸透了,贴在身上,人却纹丝不动。
我赶忙上前帮忙。忙活了大半夜,总算把王老汉的屋子临时加固住了。大家都累得不行,坐在王家堂屋里喘气,只有老张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还撑着那把伞,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流。
“老张,进来坐会儿吧,”我喊他。
他摇摇头,丢下一句”我守着”,就又站回了雨里。
风雨交加的夜里,我看着老张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第二天天一亮,风小了些,我们又去王家加固房子。老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但他那把大黑伞还靠在墙角。
这事过去没多久,村里就传开了老张半夜守在王家屋前的事。不过两家人还是没说上话,该怎样还怎样。
直到前天,老张骑三轮车去镇上,在十字路口被一辆送快递的电动车撞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胳膊擦破了皮,三轮车的车把有点歪。
送他去卫生所的,你猜是谁?
王老汉。
那天他正好也在镇上,看见老张出了事,二话不说就把他扶上了自家儿子的摩托车。
“我没事,”老张在卫生所不好意思地说,“小伤,不用包扎。”
王老汉看了他胳膊上的伤口,皱着眉头说了十年来对老张说的第一句话:“都见骨头了还嘴硬。”
从卫生所出来,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走着。路过镇上的小餐馆,王老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老张说:“进去吃碗面?”
老张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是从老李那听说的这事,老李的小舅子就开那家面馆。他说两个老头坐在那,一开始谁也不说话,就各自埋头吃面。后来王老汉叫了两瓶啤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喝着就说开了。
“那天晚上,你为啥要守在我家门口?”王老汉问。
老张咕咚灌了一大口啤酒,声音有点哑:“还不是怕你那破屋子塌了,压死你这个倔老头。”
王老汉笑了:“你小子可真记仇,十年了都不忘那棵梨树。”
“谁记仇了?”老张放下酒瓶,“那树是我结婚那年栽的,我媳妇说要看着它长大。她人没了,树就是她留下的。你把树锯了,我不生气才怪。”
王老汉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也是气糊涂了。那年我种的辣椒是要卖钱给我儿子娶媳妇的。你那树遮了光,辣椒长不好,我着急。”他顿了顿,“后来我也后悔了,可话已经说出口,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两个人又沉默着喝了会酒。过了好一阵,老张才闷声说:“你那破屋子真该修修了。我闺女说今年要回来看我,还惦记着你家的那口老井水呢。”
王老汉眼睛亮了一下:“你闺女要回来?我孙子上个月还问我,张叔叔家的梨熟了没有。”
我听老李讲完这些,心里忽然有点酸。村里大家都知道,老张的闺女早就劝他去市里住,可他总是不肯,就是舍不得那半棵梨树。而王老汉的儿子王二狗也多次要接老爷子去镇上,可王老汉死活不走,说是祖宗留下的地方不能丢。
其实哪是什么祖宗的地方和半棵梨树,分明是这两个犟老头谁也不肯先低头,才在这耗了十年。
昨天下午,我路过老张家,看见他正抱着一卷铁丝网往外走。
“干啥去?”我问。
“给王家加固围墙。他那破院墙,一下雨就往下掉泥巴。”
“你们和好啦?”
老张撇撇嘴:“谁跟他和好了?就是看不惯他那个破院子,碍眼。”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梨,塞给我一个:“尝尝,今年的特别甜。”
我接过梨,看见老张的中山装口袋里还有几个,估计是要送给王老汉家的孙子。
咬了一口梨,是真的甜,比蜜还甜。我站在村口,看着老张抱着铁丝网往王家走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来老张闺女结婚前摘的最后一批梨,送我时说的话:“我爹种的梨,越老越甜。”
是啊,有些东西,就是越老越甜。
后来,我趁着天还亮,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烟。路过王老汉家,看见两个老头正一起修院墙,一个递工具,一个钉铁丝网。地上放着个收音机,正播着走调的秦腔。
收音机旁边是一个蓝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青里泛黄的梨。
我没打扰他们,悄悄走了。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也许再过几年,断了的那半棵梨树也能长出新的枝条来。毕竟,树是活的,人心也是。
来源:奇案来趣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