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那辆二八大杠熬过了三十多年风吹日晒,车把手上原本的红漆早就磨得露出了铁皮,唯有后座上垫着块厚实的旧毛巾,看起来倒是新点。
村西头水泥台阶上的老张今早又擦他那辆二八大杠,声音响得惊动了正往锅里添柴的我。
“这不是刚擦过嘛。”我端着茶杯坐到他跟前。
“嗯,明天带你嫂子去县医院复查。”老张手上没停,抹布在车把手上打圈。
他那辆二八大杠熬过了三十多年风吹日晒,车把手上原本的红漆早就磨得露出了铁皮,唯有后座上垫着块厚实的旧毛巾,看起来倒是新点。
“那不坐班车?”我问他。
老张头也没抬:“她耳背,在车上听不清到站,前年走过站被司机骂哭了。骑车慢,她不着急。”
车座边上挂着个不锈钢杯子,杯子下沿磕出个小坑,像只耷拉的眼睛。老张见我盯着看,解释道:“医院走廊里接水的杯子,太阳晒得滚烫,谁都不用,勤快点接回家省钱。”
张嫂从屋里喊他吃药。老张往屋里应了一声,顺手把车座上的毛巾抖了抖,毛毡边缘掉出半张发黄的门诊条。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依稀能辨认出”肾功能不全”几个字。
“她上回住院,医生说肾不太好,让少走路。坐车颠得慌,班车里人多,她总怕吐在人家身上,宁愿我骑车载着。”老张把门诊条塞回毛巾下,正好把那磨光的座位盖住。
“你们儿子知道不?”
“知道啥啊,儿子忙。”老张挥挥手,转身回屋去了。
他儿子张建国在省城一家建筑公司做工程师,平时忙得很少回来。我也就是听村里人提起过几次,据说去年买了辆小轿车,日子过得不错。
初春早晨的县道上不见几个行人,老张蹬着自行车从村口驶出,车后座上的张嫂戴着头巾,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我正在村口买菜,看见了就喊了声:“老张,哪天回来?”
“明后天吧,医院人多,排队得排一天。”老张手里握着单车把手,脚在地上蹬了两下稳住身子,“回来给你带几个草莓。”
张嫂坐在后座,冲我摆摆手:“别听他瞎说,哪有钱买那个。”
老张没再说话,车子歪歪扭扭地上了水泥路。他骑得慢,像是怕颠着后座上的人。早上的阳光还不算刺眼,打在他们身上留下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贴在地上。
距离县城大概有三十多里路,坐班车不过四十分钟,老张骑车至少得两个多小时。我看着那辆自行车消失在拐弯处,忽然想起前天在集市上见到老张买了个保温壶,说是带汤用的。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村口就停了辆黑色小轿车,车门打开,张建国从驾驶座跳下来。他提着两个大包小包站在村口张望,见到我忙问家在哪。我把他带到老张家门口,他来不及多说几句,匆匆道了谢就冲进院子。
“爸?妈?”他站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没人应。
“你爸妈昨天一早去县医院了,说今明两天回来。”我在门口告诉他。
张建国愣了一下,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去:“我打他手机关机,还以为是没电。”
他把东西放在门口石阶上,一边擦汗一边问我他爸妈是不是出啥事了。
“就是定期复查,你妈的肾不太好。”
“肾不好?”张建国皱着眉,“我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啊,怎么会…”
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晾衣绳上挂着老张出门前洗的几件旧衣服,已经干得发硬。张建国径直进了堂屋,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老张家的正屋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墙上贴着张建国大学毕业时的照片,戴着学士帽笑得灿烂。照片旁边挂着个老式挂钟,时针停在九点半,大概是没上弦。张建国随手摸了摸钟盘,手指上沾了一层灰。
“爸总说这钟坏了要修,我说买个新的算了,他非不肯。”张建国自言自语道。
他打开卧室门,床铺整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头柜上放着几瓶药,还有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天该吃什么药。张建国拿起药盒看了看,是治肾病的药。
“这都吃了一年多了?”他翻看着药盒上的日期,声音有点发颤。
我在门口没说话。张建国蹲下来,从床底下拉出个木箱子,掸了掸上面的灰,打开看了看,都是些老照片和纪念品。他又合上盖子,把箱子推了回去。
“听说你爸每次带你妈去医院都是骑自行车。”我终于开口。
“骑车?三十多里地?”张建国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不坐班车?”
“你妈怕在车上吐,你爸说骑车她舒服点。”
张建国站起身,脸色发白:“不可能,我每个月都按时给他们打钱,足够坐车的。”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走到衣柜前,翻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整齐地叠着几件老式毛衣,张建国把毛衣拿开,下面压着一个布包。他拿出布包,手微微发抖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存折和银行卡。
我也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张建国翻开最上面那本存折,刚看第一页就愣住了——余额一栏清清楚楚写着七十多万。
“这…这怎么可能?”他声音都变了。
张建国飞快地翻看其他存折和银行卡,每一本上都有不少钱。他拿出计算器按了半天,声音颤抖着说:“一共七十三万六千八百五十二元…”
他突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张建国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我每个月给他们打五千块生活费,他们就花几百块,其他全存起来了…”
“那你爸妈…”
“我爸说他退休金够用,让我好好攒钱,说是将来我要结婚买房子。”张建国的声音哽咽了,“可我早就买了房子,还买了车,工资也不低。他们省吃俭用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起老张每次去县城都是一大早出门,天黑才回来,骑得那辆二八大杠后座上的毛巾都磨薄了。想起他有次从县城回来,膝盖上蹭破了一大块皮,说是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張建国忽然抬起头:“我妈的肾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你爸每次提起都挺担心的。”
张建国翻看着那个小本子,一页一页地确认每种药的用途。他突然停在一页上,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是透析病人吃的药…”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自行车铃声。我们急忙出去,看见老张正扶着车,张嫂慢慢从后座上下来,脸色憔悴。
“建国?”张嫂看见儿子,惊喜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张建国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妈,您的病究竟有多严重?”
老张见状愣了一下,随即把车子停稳,挡在张嫂面前:“谁告诉你的?你妈没事,就是定期检查而已。”
“爸,别骗我了!”张建国的声音提高了,手里握着那个小药盒,“这是透析病人吃的药!”
老张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张嫂拉住儿子的手:“没事的,建国,妈还能活好多年呢。”
“妈…”张建国的眼圈红了。
张嫂笑了笑:“就是有点累,医生说可能将来需要透析,不过现在还撑得住。你爸每天给我煮中药,效果还挺好的。”
“那为什么不坐班车去医院?为什么要骑自行车?那么远的路…”
老张插嘴道:“你妈她晕车,坐车会吐。再说我们也不着急,慢慢去就是了。”
张建国摇摇头,从兜里掏出那叠存折:“那这些钱呢?七十多万!你们为什么不拿出来看病?不拿出来买点好的?”
老张和张嫂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爸,我每个月给你们的钱,都说够用了,结果你们就花几百块,剩下全存起来…”张建国的声音哽咽了,“为什么啊?”
老张叹了口气,扶着自行车的手紧了紧:“那是给你留的,你妈这病早晚得用钱。透析一次千把块,以后可能还得换肾,那得多少钱啊。我们哪能用你的钱啊。”
“那您骑车带妈去医院…”
“我才不坐班车呢,”张嫂突然插嘴,“上次坐车把你爸新买的保温杯摔坏了,心疼了好久。他骑车带我去,路上还能看看风景,医院等结果的时候还能在门口的小摊上买个肉夹馍吃。”
老张笑了笑:“就是,我们老两口慢慢悠悠的,挺好。”
张建国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识趣地告辞离开,回头看见张建国扶着母亲往屋里走,老张在后面推着自行车,轮胎上沾满了土。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停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车把上掉漆的地方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一个月后,我在县医院看见张建国开着车送父母来复查。老张坐在副驾驶,张嫂坐在后排,手里还抱着个保温壶。
“建国买的车不错吧?”老张隔着车窗跟我打招呼,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挺好的。”我点点头。
张建国从驾驶座探出头:“叔,我爸说您帮了不少忙,改天请您吃饭。”
我摆摆手:“举手之劳。”
临走前,老张从车窗里悄悄对我说:“那些钱我们没动,全给建国媳妇做嫁妆了,他还不知道呢。”
我笑了笑,目送他们的车子驶出医院大门。老张那辆二八大杠被送到了修车铺,据说是张建国花钱找人重新粉刷了一遍,后座换了个新的软垫,准备等他爸哪天心血来潮想骑了,还能骑得舒服点。
不过老张对我说,那辆车他打算留着,等以后带孙子去村口的小溪边玩。他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张建国,说是要给他个惊喜。
我看着医院门口晒得发白的台阶,想起老张说过的话:“人这辈子啊,不就是图个舒心么。钱嘛,花不完,但孩子的记忆只有一次。”
台阶上落了几片杨树叶,黄黄的,像极了老张自行车前筐里总会掉出来的那些废票根。每次我问他票根是什么,他总是笑笑说:“留着给建国孩子玩的,小孩子嘛,总喜欢这些没用的东西。”
现在我才明白,那些票根里也许藏着老两口这些年省下的每一分钱背后的故事。
来源:微微情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