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离婚协议书我签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叶子把钢笔一摔,声音尖利得像把锥子,扎进了我的耳朵。
「离婚协议书我签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叶子把钢笔一摔,声音尖利得像把锥子,扎进了我的耳朵。
那是1998年末的一个冬日,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我,马长林,刚满三十五岁,下岗工人一个,就这样被叶子无情地抛弃了。
记得那天,窗外飘着零星的雪花。东北的冬天总是特别漫长,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叶子收拾行李的动作干脆利落,就像当年她决定嫁给我时一样果断。十年啊,说散就散了。
「马长林,你这人太窝囊了!厂子倒了你就倒了?」叶子把贴身衣物往行李箱里塞,柜子拉得吱呀作响。「别人家男人都去南方打工挣大钱了,你倒好,整天抱着那几本修理书,净做些修收音机、缝纫机的小买卖,一个月挣几个钱?」
我坐在床沿,手里摆弄着一只拆了一半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那是从单位带回来的,本想修好了送给叶子她爹过生日。
「咱们不是还能过吗?有手艺饿不死...」我小声辩解,声音却底气不足。
「过?怎么过!看看咱家,十年了,还挤在这筒子楼里,连个独门独院儿都没有!」叶子扫了一眼我们租住的三十平米的房子,扬起下巴,「隔壁老李家丫头都买电冰箱了,咱们家连彩电都是黑白的!」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在我心口。可我能说什么呢?国企改革大潮下,像我这样的技术工人,突然之间就成了时代的弃儿。
我只会修理,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像有些人那样钻营。工厂发的最后一个月工资,还有那张盖着红印的解除劳动合同书,都被我压在枕头底下,不敢拿出来看。
「叶子,咱们再商量商量...」我起身想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没什么好商量的,日子是自己的。跟你过,我看不到希望!」叶子拉上行李箱拉链,发出一声决绝的咔嚓声,「我妹在市百货大楼找了关系,给我搭了线,明天就去应聘。」
「那咱们...」
「等我安顿好了就办离婚手续。」叶子把围巾往脖子上一缠,「协议我都写好了,你签字就成。」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决绝。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走进楼下王婶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红塔山,那是我们结婚时她就戒掉的烟。
门外传来邻居老刘的声音:「叶子这是又跟你闹呢?」他踢了踢门口的暖气管道,「这破暖气又不热了,你给瞧瞧?」
「来了。」我应了一声,擦了擦眼角,拿起工具箱走了出去,把心事锁在屋里。
春去秋来,转眼就是两年。这两年里,我经历了人生最低谷。
离婚那天,叶子穿了件新外套,浓妆艳抹,跟从前判若两人。她在民政局门口递给我一沓照片:「只留这些就行,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
我接过来,才发现是我们结婚后拍的照片,全都被她分成了两半,只留下她自己的那部分。
「叶子,真要这样吗?」我问。
「马长林,认命吧,咱俩是两条不同的路。」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婚后,我一度沉沦。每天抱着半瓶二锅头,缩在那间小屋里,对着切成一半的照片发呆。
直到有一天,楼下王大妈的老伴儿拿着坏掉的黑白电视来敲我的门:「小马啊,听说你修这个在行,帮忙看看?这两天《渴望》正演到关键处呢!」
我迷迷糊糊地接过来,酒气熏得老人家直摇头。「你这孩子,别喝了。人这辈子啊,天塌了有个儿腰杆子挺着。」
那天晚上,我给电视换了电容,看着屏幕重新亮起来,恍然大悟:我还有手艺在,为什么要被生活打垮?
于是我戒了酒,靠着当年在厂里学的技术,在小区门口开了个修理铺,收拾各类家电。
从电视机、录音机到后来的VCD、DVD,只要是电器,我都能摆弄。手上的茧子厚了,心上的疤也渐渐结实。
人常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我虽然没开花,却也逐渐扎了根。小修理店的名气渐渐打响,日子比从前宽裕了不少。
那年冬天,我搬进了小区边上的一间平房,虽然简陋,但好歹是自己的一片天地。院子里种了几棵葱,墙角放了几盆老王送的绿萝,闲来无事就侍弄一下,倒也有了些烟火气。
那天正修着一台电风扇,忽听有人叫我:「马师傅,听说你修的东西特别好使,这电饭锅能修不?」
抬头一看,竟是叶子。她穿着百货大楼售货员的制服,比从前瘦了,眼角添了几道细纹,却依然是那副倔强的样子。
只是眼神里少了当初的锐气,多了一份疲惫。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只老式电饭锅。
「能修。」我接过电饭锅,故作镇定,「里面进水了,得拆开烘干。」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叶子的脸上,我发现她脸上有一块淤青,用粉底遮得不太明显。见我盯着看,她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哦,上次搬货的时候碰的。」叶子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不像从前那么硬气。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电饭锅的零件得配,可能要几天。」
叶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那明天来取?」
「后天吧,彻底晾干才放心。」我低头摆弄起电饭锅,不敢多看她一眼,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那...」叶子犹豫了一下,「你这修东西,一个月能挣多少啊?」
「够吃够喝,就是忙点。」我没抬头,拧开锅底的螺丝。
叶子哦了一声,又问:「听说你还在厂里办了个班,带徒弟?」
「嗯,找了几个城里待业的年轻人,教他们修理,活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笑了笑,「要不是叶子你逼我,我哪能有今天?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呢。」
叶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叶子走后,邻居王大妈凑过来:「那不是你前妻吗?听说过得不太顺当,在商场当导购,遇上不少难缠的主顾,日子苦着呢。」
「嗯,我知道。」我没多说,只是更加专注地修那只电饭锅,好像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机器。
「唉,女人啊,总以为外面的天更蓝。」王大妈摇摇头,「她那个叫卖鞋的对象,听说在外面还有人呢!」
我手上动作一顿,差点把螺丝刀掉在地上。
「大妈,您歇着去吧,我忙着呢。」我淡淡地说。
等到了晚上,我忍不住给叶子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
「喂?」叶子的声音很小。
「是我,马长林。电饭锅的加热管坏了,得换新的,可能要三天。」
「哦,那好。」她说话很简短,似乎有所顾忌。
「你...还好吗?」我忍不住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是一声轻微的抽泣。「马长林,我现在知道了,这社会不比咱们那会儿单位分房、票证时代简单...」
「叶子,有什么事...」
「没事,先这样,电饭锅改天我来取。」她匆匆挂断了电话。
后来的日子,叶子时不时会来修点东西。收音机坏了、电熨斗不热了、台灯不亮了...我明白,这些小家电大多是她随口找的借口。
每次来,她都会带点东西——一袋水果、一盒点心,或者一些小吃。我从来不拒绝,但也不多问。
初夏的一个傍晚,梧桐树的叶子郁郁葱葱,蝉鸣声此起彼伏。叶子来取修好的收音机时,碰见了我正在帮助社区张奶奶。
「马师傅,上回你给调的这收音机,现在信号可好了!」张奶奶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感激,「上次给孙子修那个学习机,连钱都不要,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张奶奶,您就甭提这茬了。当年您照顾我上初中的儿子,那份情我记着呢。」我笑着拍拍张奶奶的手,「这么热的天,您回去歇着吧,别中暑了。」
叶子站在一旁,脸上表情复杂。我只当没看见,送走张奶奶后,回头继续干活。
「你...变了。」叶子接过收音机,迟疑地说。
「人都是会变的。」我淡淡回应,头也不抬地继续修理面前的电视机。
「马长林,当年我...」叶子欲言又止。
「都过去了。」我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过得好就行。」
叶子咬了咬嘴唇,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跟他分手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哦,那挺好。找个对自己好的。」
「嗯。」叶子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目送叶子离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窗外,有人在放露天电影,喇叭里传来《渴望》的主题曲。这部电视剧当年我和叶子没舍得花钱去看,现在想来,可笑又心酸。
那个夏天,叶子来得更频繁了。有一次,她问起我的小作坊。
「听说你的修理店生意不错?还开了分店?」
「嗯,在火车站那边又开了一家,主要修手机和复读机,现在这些东西可吃香了。」我一边说,一边擦拭着一台老式相机,「以前在厂里修机床的手艺,没想到在这摊上了用场。」
「那...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叶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笑而不答。
「马长林,你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叶子苦笑道,「当初嫌你没出息,现在你发达了,我却...」
「叶子,日子长着呢,谁还没个起起落落?」我把修好的相机递给她,「给,底片洗出来了,照片还挺清楚的。」
叶子接过相机和照片,眼眶有些发红。照片上是她父母的模样,两位老人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笑得灿烂。
「我爹说,上回你去看他们,还带了人参和虫草...」叶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哎呀,老人家风湿老毛病,我那不是顺道嘛。」我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马长林...」叶子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对不起你...」
「行了行了,哭什么。」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又过了几个月,立冬那天,北风呼啸。天空阴沉沉的,像是随时会下雪。我刚送走一位顾客,正准备关门吃午饭,叶子破天荒地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冬至馄饨,热乎着呢。」她小心地放在桌上,「我记得你爱吃韭菜馅的。」
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馄饨,我心里一阵酸楚。当年结婚时,叶子就说过,一辈子给我包馄饨。可后来日子紧了,她嫌麻烦,渐渐就不包了。
「听说你一直在帮衬我爹妈?」她放下碗,眼睛有些发红。
原来如此。我心里明白了。叶子父母住在近郊的村子里,老两口身体都不太好。离婚后,我偶尔会给他们送些东西,修修家里的电器。
对我来说,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们是长辈,帮衬是应该的。」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
「可我们都...」叶子欲言又止。
「他们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有个照应总是好的。」我夹起一个馄饨,「再说了,当初咱俩结婚,老两口给了咱不少东西,我还记着呢。」
「马长林...」叶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看着我,「你真的...变了。」
「人总得往前看。」我喝了口馄饨汤,「这馄饨还是老味道。」
叶子的眼圈红了,「你知道吗,这两年我才明白,钱确实难挣,人心更难懂。」
「是啊,人这辈子,不经历点事,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我点点头,看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你在商场,那边暖气足吧?」
「嗯,就是人多,嘴杂。」叶子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上回有个顾客,嫌我服务态度不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茶水泼我身上...」
「那怎么行!」我皱起眉头,「你们主管不管吗?」
「管什么啊,顾客就是上帝呗。」叶子苦笑道,「那天我站了一整天,脚都肿了,就想歇一会儿,结果就被投诉了。」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只有北风在窗外呜咽,仿佛在替我们诉说着无言的苦涩。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过着。叶子依然会时不时来我这修东西,只是话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她会说起在商场的见闻,有时候会抱怨工作的辛苦。
而我,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给些建议,大多数时候只是点头或者摇头。
她好像渐渐找回了从前的影子——那个会笑、会闹、敢说敢做的叶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份沧桑和成熟。
深秋的一天,我正在给一位顾客修电视,叶子匆匆跑来,脸色苍白。
「马长林,我爹...」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爹住院了!」
我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叶子直奔医院。到了病房,看见叶子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
「医生说是胆结石,要做手术。」叶子的母亲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无助,「可是这费用...」
「大娘,您别担心,手术费我来出。」我拍了拍老人的手,「您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和叶子呢。」
那一夜,我和叶子守在医院。凌晨三点,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了,额头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对不起...」她在梦中喃喃道。
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让她睡得更舒服些。窗外,医院的梧桐树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手术很顺利,老人家恢复得也不错。他出院那天,叶子拉着我的手说:「马长林,谢谢你。」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的手一直没有分开。
腊月二十九,大雪纷飞。我刚修完最后一单,准备关门回家过年。街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对联,空气中弥漫着年的气息。
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叶子,手里提着个纸袋,满头白雪。
「有东西送给你。」她递过纸袋,里面是一条墨绿色的围巾,「我...自己织的。」
我看着这条围巾,想起了那年冬天,我俩刚结婚时,她也曾织了一条送给我。那条围巾我戴了八年,直到破旧得不能再戴,才依依不舍地放进了抽屉。
「进来坐会儿吧,外面冷。」我没有推辞,接过围巾,示意她进屋。
小屋里生着炉子,温暖如春。我为自己重新修葺的屋子颇为自豪——地板重新铺了,墙壁粉刷一新,还添置了一台新式彩电和一台小型冰箱。
叶子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我和她的那张旧照片上。那张照片是我们新婚时拍的,照片里的我们都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未来尽是阳光。
「你还留着...」叶子轻声说。
「嗯,习惯了。」我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明天就过年了,你爹妈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都好,我今天刚从那回来。」叶子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抿了一口,突然泪如雨下。
「马长林,我错了...」她哽咽道,「当初嫌你没出息,离开你,是我这辈子最错的决定...」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围巾系在脖子上。
「我这两年才明白,钱不是万能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残酷。」叶子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悔恨,「我把你推开了,但你还是默默地照顾着我的父母,帮我..."
窗外的雪依然在下,屋内却暖意融融。
「叶子,人这一辈子,总会走些弯路。」我轻声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马长林,这两年我想清楚了,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你。」叶子放下茶杯,握住我的手,「我知道现在说这话有些不要脸,但我...我还爱着你。」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倔强的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面。那一刻,我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
「要不...我们...」叶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哽咽了。
「叶子,咱们都不年轻了。」我轻声说,「经历了这么多,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叶子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但她很快点点头:「我明白...我给你的伤害太深了...」
「但是,」我继续道,「我愿意给我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真的吗?」叶子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不过这次,我们得慢慢来。」我握住她的手,「从朋友做起,好吗?」
叶子破涕为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茶杯里的热气氤氲上升,恰似我们之间重生的希望。雪依旧在窗外纷纷扬扬地落着,屋内的温暖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马长林,来年好好过。」叶子举起茶杯,与我轻轻相碰。
「嗯,来年好好过。」我笑着回应,心中有一种久违的平静与满足。
窗外,一对老夫妇携手走过,在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肩的脚印。也许,那就是我和叶子将来的模样。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