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治七年十月,四会县的罗绮林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状纸,指节捏得发白。他老婆王氏躲在里屋,哭肿的眼睛不敢往外看 —— 三天前,他们的三服族叔罗文来,那个穿绸缎、戴银扳指、有 “州同” 职衔的富绅,闯进家里把王氏欺负了。
同治七年十月,四会县的罗绮林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状纸,指节捏得发白。他老婆王氏躲在里屋,哭肿的眼睛不敢往外看 —— 三天前,他们的三服族叔罗文来,那个穿绸缎、戴银扳指、有 “州同” 职衔的富绅,闯进家里把王氏欺负了。
有人劝罗绮林:“忍了吧!罗文来有钱有势,族里人都向着他,你告官,说不定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可王氏夜里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罗文来的嘴脸,罗绮林咬咬牙:“就算拼了这日子,也得讨个说法!”
可他没料到,这 “说法” 没讨着,反倒先被泼了一盆脏水 —— 罗文来听说他要告官,转头就递了状纸,说罗绮林是被广宁增生黄宪书(罗绮林的连襟)挑唆,想讹他的钱。
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股邪乎劲儿。
壹
这案子虽难,但有希望。
至少罗绮林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连襟黄宪书是增生(生员的一种,无俸禄,靠功名获取地方有限话语权),还刚好是四会知县杜凤治的门生,他找黄宪书亲笔写了信给杜凤治,说 “内弟妇遭辱,求恩师严究”。按理说,有门生出面,案子总能好好审。可杜凤治接了状纸,没先提审罗文来,反倒先找了罗姓的族绅 —— 罗元华、罗翰华这些人,让他们 “公禀实情,以便核夺”。
罗绮林也等着族绅们说句公道话,可左等右等,族绅们半个字都没递上来。倒是罗文来先动了手,托人找到杜凤治的 “门上”(知县身边的亲信),塞了不少好处,又放话出去:“谁要是敢帮罗绮林说话,就是跟我罗文来作对,也跟整个罗姓作对!”
没过几天,杜凤治找黄宪书谈了次话:“你是广宁的增生,四会的事少掺和,回广宁去吧,免得落人口实。” 黄宪书心里明白,这是杜凤治不想得罪罗姓宗族,也不想让自己的门生卷进这浑水。他一走,罗绮林就成了没脚的螃蟹 —— 连个帮他递话的人都没了。
第一次提审时,罗文来站在公堂上,腰杆挺得笔直:“大老爷明鉴!我一个有职衔的族叔,怎么会做那等龌龊事?分明是罗绮林想讹钱,黄宪书在背后挑唆!” 他还拿出一堆 “证据”—— 几个族里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说 “从没见文来公去过绮林家”;还有他商铺的账房,说 “那天文来公一直在店里对账,没离开过”。
罗绮林急得满脸通红,拽着王氏要她说话,王氏刚开口哭,罗文来就打断:“你个妇道人家,被丈夫逼着装可怜,也不怕遭天谴!” 杜凤治没说话,只是让典史谢鉁先去查。
谢鉁查了几天,偷偷跟杜凤治说:“大人,罗文来那老小子,应该是看罗王氏‘少艾美貌’,所以‘有钱思淫’,虽说因时间仓卒,未必真成了奸,但两次调奸肯定有。王氏哭得不像装的,罗绮林也不像讹钱的 —— 罗文来是宗族长辈,有钱有势,罗绮林又一贯老实,哪敢讹他的钱?
贰
关于这案子,杜凤治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他在日记里写:“罗文来多财思荡,见王氏少艾,手足语言调戏恐所必有。” 他也知道,罗绮林夫妇要是没真受委屈,绝不会拿 “诬控有服长辈强奸” 这事赌 —— 按《大清律》,诬控长辈犯奸,是要反坐的,轻则杖责,重则流放,罗绮林没那么傻。
可他不能按律判。
按律,强奸有服亲属是 “十恶” 里的重罪,罗文来就算只是 “调奸”,也得杖责流放;要是真成了奸,那是斩立决。可罗文来是四会的富绅,捐了州同职衔,跟不少胥吏、士绅都有往来,真把他判重了,罗姓宗族说不定会闹起来 —— 四会这地方,宗族械斗不是新鲜事,要是因为这案子闹出乱子,杜凤治的考绩就完了,说不定还得丢官。
最重要的是,罗姓族绅们一直没表态。杜凤治等着他们递 “公禀”,其实是想看他们的态度 —— 要是族绅们说 “罗文来有错”,他就秉公执法,还罗绮林夫妇一个公道;要是族绅们硬保罗文来,他也能说 “宗族公议如此,不便强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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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过了两个多月,族绅们终于递了公禀,就一句话:“奸案无据,望大人明察。” 杜凤治读罢不由得长叹一声。
但杜凤治这人还是有底线的,虽然没法严惩罗文来,但他也不愿意害了罗绮林夫妇,所以最后是这么判的:罗文来 “身为尊长,罔顾伦理,调奸族侄之妻”,罚银一千两充作城工费;罗绮林夫妇 “虽无诬控之实,但事出有因,免予追究”。
谁都知道,一千两银子对罗文来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当天就交了钱,大摇大摆地出了县衙,路过罗绮林家时,还故意咳嗽了两声。
罗绮林躲在屋里,听见那咳嗽声,拳头攥得咯吱响,可王氏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算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再闹下去,咱们娘仨都活不了。”
叁
案子结了,可谁都知道,罗绮林夫妇的冤屈没申。有人可能会觉得杜凤治 “贪赃枉法”,可杜凤治其实也没办法,他是一个注重礼法的人,打心眼里讨厌罗文来。但有些事, 他不是不明白,是不能明白 —— 清代的基层,早就被宗族、士绅、胥吏缠成了一团乱麻,按律判案,只会把自己缠进去。
乡绅和他的小妾们
先说胥吏们,他们最喜有钱人的案子,罗文来也懂事,早就打点好他们了。仵作验伤前收了银子,衙役传证人时收了跑腿费,连地保都被打点好了,转头就找罗绮林强要 “报官费”—— 这些人没固定俸禄,全靠 “陋规” 过日子,罗文来要是真被判刑,事后的那份好处他们就拿不到了。
再看宗族,罗姓族绅们不是不知道真相,可他们得保着罗文来 —— 罗文来有钱,能给族里修祠堂、办私塾、帮着说话,罗绮林穷,对宗族没半点用处。在宗族眼里,“族里的利益” 自然比 “个人的冤屈” 重要多了,哪怕罗文来真犯了错,也得护着。
而像罗绮林这样的小人物,虽然有点关系,但毕竟没田没地,没功名没靠山,没遇事是也算体面,可一旦被人为难,唯一的指望就是 “王法” 能给个公道。可他忘了,清代的 “王法”,到了基层就成了 “能屈能伸” 的软尺子 —— 对富人,尺子松一点;对穷人,尺子紧一点。
宗族以 “公禀” 干预司法在当时是常事,杜凤治后来审理类似案件时曾写道:“非不欲严办,奈宗族掣肘,恐激成大变”(同治八年日记)。
肆
要是没有杜凤治的日记,这案子跟之前的“奸情致溺案”一样,在泛黄的刑房卷宗里缩成一句话:“州同罗文来调奸王氏,罚银千两充公”。没人会知道,那个攥着皱巴巴状纸蹲在门槛上的男人,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也没人会记得,里屋传来的压抑哭声。
罗绮林比谌经初多念过几年书,老婆是明媒正娶的,又有个在广宁当增生的连襟,在四会城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可当罗文来的绸缎马褂蹭过他家破门框时,那些 “体面” 像灶台上的油花,被开水一冲就散了。
他当然可以反抗,在公堂上握拳瞪视罗文来,在族祠里揪住罗元华的袖口讨公道,可在胥吏的传票第三次拍在桌上,在小儿子发烧没钱抓药时,他终究会明白:这个大清,到底是谁的大清!
历史的真相,往往藏在泛黄卷宗的字里行间,藏在小人物指节泛白的状纸背后 ——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被制度碾压的个体命运。
(本文核心情节源自晚清知县杜凤治的《望凫行馆日记》,其中同治七年至八年的记载详细记录了罗文来案的审讯过程、宗族干预及最终判决。杜凤治作为亲历者,在日记中多次感慨 “宗族掣肘,律法难伸”,其记录与《大清律例》条文、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中关于胥吏、士绅权力结构的研究相互印证,并非文学虚构。)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