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这个音量是岳父的专属刻度,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他那有些背时的耳朵,清晰地听见播音员的字正腔圆。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份女儿的体检报告,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响起。这个音量是岳父的专属刻度,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他那有些背时的耳朵,清晰地听见播音员的字正腔圆。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份女儿的体检报告,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妻子小洁从厨房里出来,解下围裙,习惯性地把一缕滑落的头发掖到耳后。她没看电视,也没看我,目光落在那只积了灰的木质抽屉上。我知道,那里面有一本旧相册,相册里夹着一张我和林峰的合影,照片上,瘦弱的他趴在我同样瘦弱的背上,笑得没心没肺。那是我们整个青春的缩影。
小洁的沉默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她看了看体检报告,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洪亮而平稳,报道着国家日新月异的成就,那些宏大的数字和我的生活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岳父看着电视,忽然感慨一句:“现在国家是真好了,就是我们老了,不中用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报告单,上面的“先天性室间隔缺损”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小洁走过来,轻轻按住我的手,低声说:“别急,总有办法的。钱的事……”她又停住了,那半句话悬在半空,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在我的心湖上砸出了巨响。
“我来想办法。”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
夜深了,岳父和小洁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尘封多年的同学群,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如今已是上市科技公司CEO的名字——林峰。
我点开他的头像,那是一张西装革履的商务照,背景是明亮的落地窗和繁华的都市。照片上的他,自信,从容,眼神锐利,和我记忆里那个敏感、自卑的少年判若两人。
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三毕业,整整八年。他的腿因为小儿麻痹症无法正常行走,而我家和他家只隔了一条巷子。于是,我的背,就成了他的腿。春夏秋冬,风雨无阻。我背着他穿过泥泞的土路,踏过冬日的积雪,一步步丈量着我们漫长的学生时代。
周围的人都叫我“活雷锋”,老师夸我,同学敬我。我享受那种被人需要和赞扬的感觉,这似乎成了我价值的一部分。我以为,我和林峰的友情,是过命的交情,是能刻进骨子里的。
高考后,他去了南方的重点大学,读了计算机。我则留在了这座小城,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国企,娶妻生女,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我们渐渐断了联系,只在过年时,会收到他一条格式化的祝福短信。
我摩挲着手机冰冷的屏幕,那份写着手术费用预估三十万的单子,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心。我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能借到的,也还差一大截。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对话框里打字,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卑微和笨拙。最后,我只发过去一句:“林峰,在吗?我是陈辉。”
消息石沉大海。
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我盯着屏幕,直到眼睛发酸。或许他太忙了,或许他没看到,或许……他看到了,只是不想回。
我关掉手机,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客厅里,电视机早已关闭,但那个35的音量数字,仿佛还刻在空气里,提醒着我这个家庭一成不变的日常和突然降临的重压。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中惊醒的。我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抓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我的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沙哑。
“陈辉?”电话那头是一个清冷的男声,很陌生,但又有一丝遥远的熟悉。
“……是我,你是?”
“林峰。”
我的心脏猛地一收缩。他竟然回电话了。我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阳台,把门拉上,生怕吵醒家人。
“啊,林峰,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有些语无伦次。
“找我,有事?”他的声音里听不到任何情绪,公事公办的语气。
“我……”我喉咙发紧,那些准备了一夜的说辞,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该怎么开口?说我女儿病了,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这听起来多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诈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那边有敲击键盘的微弱声音。
“陈辉,我很忙。”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你只是想叙旧,我们可以改天。我三分钟后有个跨国会议。”
“不是!”我急了,脱口而出,“我女儿……我女儿病了,心脏病,需要做手术。”
键盘声停了。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漫长,压得我喘不过气。
“需要多少?”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三十万。”我说出这个数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把诊断书和医院的缴费预估单发到我微信上。”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让我的法务团队核实一下。”
法务团队……核实……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我愣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在他眼里,我连一个朋友的基本信任都得不到吗?我只是一个需要走“法务流程”的求助者?
“陈辉,我不是不信你。”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这是公司的流程,我个人借款超过一定额度,都需要备案。你理解一下。”
我能理解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背了他八年,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流程”和“备案”。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先开会,材料发过来,我晚点看。”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靠在冰冷的阳台玻璃上,看着楼下晨练的人们。太阳升起来了,城市开始苏醒,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但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我回到客厅,小洁已经起来了,正在给女儿朵朵梳辫子。朵朵看到我,甜甜地喊了一声:“爸爸早上好。”
她的小脸因为心脏供血不足,总是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也有些发紫。可她总是笑,好像不知道自己生了病一样。
小洁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在孩子面前愁眉苦脸。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摸了摸朵朵的头。
“朵朵,爸爸问你个问题。”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嗯!”
“如果……如果爸爸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去很远的地方赚钱,给朵朵治病,朵朵会想爸爸吗?”
朵朵的小辫子晃了晃,她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小手捧住我的脸,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你不用去很远的地方呀。”
“为什么?”
“因为老师说,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的。你走了,我和妈妈会孤单的。爸爸,我是不是个坏孩子,生病了,让你和妈妈吵架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鼻头一酸,视线瞬间模糊。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把眼泪逼回去。
我抱住女儿小小的身子,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温暖。我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不是,朵朵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好孩子。爸爸哪儿也不去,爸爸就在家陪着你。”
小洁背过身去,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成年人的崩溃,是从算一笔救命钱开始的。而孩子的童言无忌,则能在那崩溃的边缘,再推你一把,让你跌进无底的深渊。
我按照林峰的要求,把所有的诊断证明、缴费单,仔仔细细地拍了照,发给了他。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一天,两天。
微信上没有任何回复。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小洁看出了我的焦虑,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开销一再压缩,晚饭的菜从三菜一汤变成了两菜一汤。岳父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把电视音量从35调到了30,家里变得异常安静。
这期间,我厚着脸皮,又给几个大学同学打了电话。大家生活都不容易,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不到三万块。每个人在电话那头都叹着气,说着“嫂子孩子多保重”,然后匆匆挂断。
第三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林峰,材料收到了吗?”
这次,他几乎是秒回:“收到了。”
“那……”
“周五下午三点,来我公司一趟,当面谈。”后面附着一个地址,是市中心最气派的写字楼。
我看着那行地址,心里五味杂陈。他终究还是要当面“审判”我。也好,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
周五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下。我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皮鞋擦得锃亮,却依然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致。大厅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西装革履的精英,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写着自信和优越。
我像个误入瓷器店的公牛,局促不安地走到前台。
“您好,我找林峰,林总,我们约好的。”
前台小姐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查了一下访客记录:“是的,陈先生。林总正在开会,请您去28楼的会客室稍等片刻。”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我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面容憔悴,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焦虑。我突然想起高中时,有一次下大雨,我背着林峰在泥地里滑了一跤,两个人摔成了泥猴。林峰没有抱怨,只是趴在我背上,小声说:“陈辉,以后我发达了,我给你买一辆全世界最好的车。”
我当时笑着说:“好啊,我等着。”
电一梯门开了,28楼。一整层的开放式办公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壮丽天际线。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引我到一间玻璃墙的会客室,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礼貌地退了出去。
我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看着外面忙碌的员工,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子,被无形地观赏着。
三点十五分,会客室的门被推开。
林峰走了进来。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一身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行走间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残疾的痕迹,只是步速比常人稍慢一些。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笔记本的年轻助理。
“陈辉,久等了。”他冲我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没……没事。”我紧张地站起来,又觉得不妥,重新坐下。
他的助理将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他没有看我,而是翻开文件,开门见山地说:“你女儿的病历我看过了,也咨询了我在北京协和医院的同学,是需要尽快手术。手术成功率很高,术后恢复也很好,不用太担心。”
他条理清晰,冷静客观,像是在分析一个商业案例,而不是在谈论一个孩子的生死。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十万,对吗?”他问。
“对。”
“这笔钱,我可以借给你。”他说。
我心里一松,刚想说“谢谢”,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视我,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第一,我们要签一份正式的借款合同,写明还款计划和利息。利息按银行同期最低的算,这是为了符合公司财务规定。”
我僵住了。利息……我们之间,竟然要算利息。
“第二,”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这笔钱,是我作为朋友,最后一次帮你。以后,没事别找我。”
“轰”的一声,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没事,别找我。
这六个字,像六把尖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我背了他八年,我以为我们是兄弟。我放下我所有的尊严来求他,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冷酷的切割。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气上涌,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我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
“林峰,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靠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平静地回视我:“字面意思。陈辉,我们都长大了,有各自的生活和家庭。我感谢你当年的帮助,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无止境地为你的人生负责。这次是三十万,下次呢?你女儿上大学,你买房换车,你父母养老,我是不是都得管?”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一句句抽在我的脸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你觉得你背了我八年,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陈辉,醒醒吧,那是你自愿的,不是我求你的。当年你享受了所有‘活雷锋’的赞誉,我呢?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需要你施舍的残废!”
他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辩解道,声音却虚弱无力。
“你有没有那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就是如此。”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我今天把话说开,是为了我们两个都好。恩情这种东西,最怕被消耗。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们两个因为还不清的人情债,变成仇人。”
会客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不堪和窘迫都暴露在他和他助理的目光下。
尊严这东西,在三十万面前,一文不值,却又重如泰山。
“好。”我听见自己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个字,“我签。”
助理把合同递给我。我没有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乙方的位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我的手抖得厉害,那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两只垂死挣扎的虫子。
“钱,今天下午五点前会到你账上。”林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手术安排好了,通知我一声。”
他的语气像是例行公事的吩咐,而不是朋友间的关心。
“不必了。”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林总,谢谢你的钱。还款计划我会严格遵守。以后,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会客室。
走出那栋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外面阳光刺眼。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我掏出手机,看到银行发来的短信提醒,一长串的数字,足以拯救我女儿的生命。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感觉我失去了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一些我曾经珍视了整个青春的东西。
有些恩情,说出口的瞬间,就贬值了。
我开着我那辆破旧的国产车回家,车里没有开空调,闷热得像个蒸笼。我把车窗全部摇下来,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我脸颊生疼。
回到家,小洁和岳父都在客厅里等我,一脸的焦急。
“怎么样了?”小洁迎上来。
我把手机递给她,让她看那条银行短信。
她看到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一把抱住我:“太好了,太好了!朵朵有救了!”
岳父也激动地站起来,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我任由小洁抱着,身体僵硬。
“林峰他……没为难你吧?”小洁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老同学了,很爽快。就是让我以后别忘了还钱。”
我撒了谎。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经历了怎样的屈辱。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用我们的尊我换来了女儿的救命钱。这是我作为男人,最后的,也是最可悲的一点自尊。
小洁信了,她沉浸在女儿有救的喜悦里,开始打电话联系医院,安排床位。
我把自己关进卧室,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林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那是你自愿的,不是我求你的。”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需要你施舍的残废!”
“以后,没事别找我。”
我的心像被刀子反复切割,疼得无法呼吸。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的恩人,是他的英雄。到头来,在他的故事版本里,我只是一个享受着道德光环的“施舍者”,而他,是那个被迫接受施舍的“可怜虫”。
原来,我感动了我自己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
晚上,我失眠了。小洁以为我是因为手术费落定,心情激动,还劝我早点睡。
半夜,我悄悄起身,摸到客厅,拉开那个积灰的抽屉,翻出了那本旧相册。我借着月光,找到了那张我和林峰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那么年轻,那么纯粹。我背上的他,笑得那么灿烂。
我看着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滴砸在相册的塑料膜上。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既紧张又充满希望的氛围里。小洁忙着给朵朵办理住院手续,准备各种生活用品。我请了年假,每天开车接送。
我们刻意不在朵朵面前谈论病情,只是告诉她,要去医院住几天,做一个小小的“修理”,以后心脏就会更有力气。
朵朵很懂事,不哭不闹。
这天,我开车带着小洁去医院。路上,我们都沉默着。红灯,我停下车。小洁忽然开口:“陈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心里一咯噔,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啊,怎么了?”
“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小洁转过头,看着我,“那天你从林峰公司回来,就不对劲。他是不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没有,你想多了。他挺客气的。”我强撑着说。
“陈辉!”小洁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一起扛吗?你非要一个人憋在心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更担心!”
车里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压抑。
“你担心什么?钱不是已经借到了吗?朵朵的手术马上就能做了!你还想怎么样?”我压抑了几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
“我是担心你!”小洁的眼圈红了,“钱是借到了,可你的人呢?你的魂呢?你每天就像个行尸走肉!我问你,他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拿话羞辱你了?”
“没有!”我吼道。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心疼,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无法告诉她,你的丈夫,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被剥得体无完肤。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我猛地一踩油门,车子蹿了出去。
一路无话。
到了医院,办完手续,安顿好朵朵。小洁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她的语气很冷淡。
我知道,我们之间,开始了冷战。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岳父被他弟弟接去住了几天,说是不给我们添乱。我打开电视,下意识地想把音量调到35,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我把电视关了。
家里静得可怕。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
第二天,我买了早饭去医院。病房里,小洁正趴在床边打盹,她的手紧紧握着朵朵的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我看到她鬓角竟然有了一丝白发。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把早饭轻轻放在桌上,给她盖上了一件外套。她动了一下,醒了。看到我,眼神复杂。
“你来了。”
“嗯。吃点东西吧。”
我们之间,客气得像陌生人。
朵朵醒了,看到我,开心地笑了:“爸爸!”
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那一刻,我觉得什么委屈,什么尊严,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最伤人的不是拒绝,而是带着施舍的同意。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时不时地就疼一下。
冷战在持续。我和小洁在医院里,在孩子面前,扮演着恩爱父母。一回到家,或者在没有孩子的空间里,我们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问我,我也不说。我们都在用沉默惩罚着对方。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推开门,家里黑着灯。我以为小洁还在医院,心里一阵失落。换鞋的时候,却发现餐桌上用一个大碗倒扣着什么。
我走过去,掀开碗,是一碗还温热的排骨汤,旁边贴着一张便签,是小洁的字迹:“喝了再睡,别空着肚子。”
我端起那碗汤,汤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我的手心,一直暖到心里。我坐在黑暗的餐厅里,一勺一勺地喝着汤。喝到最后,眼泪混着汤水,一起咽了下去。
我拿出手机,想给小洁发条信息,说声“谢谢”,或者“对不起”。可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去。
我走上楼,推开卧室的门。小洁背对着我躺在床上,身体蜷缩着。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极力放缓的呼吸声。她没睡着,她在等我。
我脱了衣服,在她身边躺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那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黑暗中,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小洁,对不起。”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听见了。这就够了。
生活就是这样,一边给你希望,一边让你尝尽冷暖。
朵朵的手术日期定下来了。就在下周三。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我开始频繁地失眠,抽烟也越来越凶。我试图通过教岳父用智能手机来分散注意力。他年纪大了,眼睛花,手指也不灵活。
“爸,你看,这个绿色的图标,点一下,就能跟朵朵视频。”我耐心地指着屏幕。
岳父眯着眼睛,凑得很近,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不是点开了天气预报,就是打开了计算器。
“哎呀,这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难!”他有些急了,把手机一推,“人老了,不中用了。学不会。”
“爸,别急,慢慢来。”我拿起手机,握着他的手,一个一个地教他,“你看,就这样,轻轻一点……对,就是这样。”
视频接通了,朵朵的小脸出现在屏幕上。岳父一下子就笑了,眼睛里闪着光:“哎哟,我的乖孙女!想外公了没有啊?”
看着岳,看着屏幕里笑着的朵朵,我心里那块因为林峰而结的冰,似乎融化了一角。家人的温暖,才是最真实的。
手术前一天,一个叫王浩的老同学突然给我打电话。他是我们当时班上的班长,和林峰关系也不错。
“陈辉,听说你女儿生病了?我刚听人说。怎么样了?”
“快手术了,没事。”
“钱够不够?我这里还有点,不多,你先拿着。”
“够了,谢谢你,王浩。”我心里一暖,“我找林峰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找他了?”王浩的语气有些复杂,“他……借给你了?”
“借了。”
“唉……”王浩叹了口气,“他没说什么难听的吧?你别往心里去。他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上大学的时候,他爸妈不是为了给他凑学费和治疗费,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吗?后来他创业,最难的时候,是他们家一个远房亲戚帮了一把,给了他五万块启动资金。就这五万块,后来林峰公司上市了,那个亲戚找上门,张口就要五百万,还说当年要不是他,林峰现在还在要饭。闹得特别难看,差点上新闻。从那以后,林峰就变了。他对钱,对人情,看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冷。他说,他不想再欠任何人,也不想再让任何人有机会用‘恩情’来绑架他。”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王浩挂了电话,看着窗外。他想起几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林峰也来了。酒过三巡,有人开玩笑说:“林总,现在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同学啊。”林峰当时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后来散场,王浩和他顺路,在车上,林峰忽然说:“王浩,你说,人和人之间,除了利益,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关系?”王浩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林峰看着窗外的流光溢彩,轻声说:“我怕了。我真的怕了那种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最后却想从你身上剜下一块肉的感觉。”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
[视角切换结束]
听完王浩的话,我久久没有说话。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原来,他的冷酷,是一层保护自己的硬壳。我忽然想起了他说的那句:“我不想有一天,我们两个因为还不清的人情债,变成仇人。”
也许,他不是在羞辱我,而是在保护我们这段早已脆弱不堪的友情?
我不敢确定。我的心很乱。
手术那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到了医院。朵朵被推进手术室,那扇厚重的门关上的瞬间,小洁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我赶紧扶住她。
手术室外,走廊上的灯亮得刺眼。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像三团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看着坐立不安的小洁,看着不停搓着手的岳父,心里所有的怨恨、委屈、愤怒,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在手术室的红灯面前,所有恩怨都显得渺小。
只要朵朵能平安出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五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手术很成功。”
我们三个人,瞬间泪崩。
朵朵被推了出来,还在麻醉中,睡得很沉。看着她恢复了红润的小脸,我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
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的走廊上守了一夜。后半夜,岳父熬不住,去休息室睡了。我和小洁并肩坐在长椅上。
“陈辉,”小洁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冷战。”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不该瞒着你,不该一个人硬扛。”
我把那天在林峰公司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那些伤人的话,也包括我签下那份借款合同时的屈辱。
小洁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说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口很久的石头。
“都过去了。”小洁收紧了握着我的手,“钱,我们一起还。人情,不欠也罢。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点了点头,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峰。那份带着利息的合同,那句“没事别找我”,像一根刺,横在我们中间。
朵朵出院后,恢复得很好。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岳父又把电视音量调回了35,但这一次,我听着那洪亮的新闻播报声,心里却感到一种踏实的安宁。
一天,我整理书房,无意中又看到了那个积灰的抽屉。鬼使神差地,我再次拉开它,拿出了那本旧相册。
一张信纸从相册里滑了出来。
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是林峰的笔迹。
“陈辉:
展信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去往南方的火车上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怕看到你,我会舍不得走。
这八年,谢谢你。谢谢你成为我的腿,带我走过了最灰暗的时光。这份恩情,我林峰永世不忘。
但是,陈辉,我不想再被人背着了。我想靠自己的双腿,哪怕是残缺的腿,站起来,走出去。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我要变得很强,强到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强到再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和‘同情’。
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不是作为被你帮助的人,而是作为可以与你并肩的朋友。
勿念。
林峰
X年X月X日”
信的落款日期,是他去上大学的那一天。
我捏着这封迟到了十多年的信,站在楼梯间的窗前,泪流满面。
原来,我才是那个一直没有长大的人。我沉浸在“施恩”的自我感动里,却从未理解过他那颗敏感而骄傲的自尊心。
他的冷酷,他的“流程”,他的“没事别找我”,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这封信里的那句话——“我不想再被人背着了”。
他不是在推开我,他只是想站起来,和我并肩。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林峰的办公室里,助理将一份报告放在他桌上:“林总,我们投资的那个儿童先天性心脏病医疗基金,第一个季度已经成功资助了五名患儿完成手术,这是他们的资料。”林峰翻看着资料,看到其中一个孩子灿烂的笑脸,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没联系过的头像,看到对方朋友圈里一张小女孩在公园里奔跑的照片,女孩笑得很开心。他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最终什么也没发,锁上了屏幕。
[视角切换结束]
我明白了。
我找出一张新的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还款计划书,详细到每个月还多少,什么时候还清。然后,我又写了一封短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林峰,信我看到了。我明白了。”
我把还款计划书和那封泛黄的旧信装进一个信封里。
第二天,我没有联系他,而是直接去了他公司楼下。我把信封交给了前台,说:“请把这个交给林总,不用说谁送的。”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走出写字楼,阳光正好。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回家。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条短信。
是林峰发来的。
“朵朵手术怎么样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我看着那条短信,愣了很久。我们之间那堵冰墙,似乎裂开了一条缝。
我编辑了一条回复:“手术很成功,恢复得很好。谢谢你。”
我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然后,渐渐暗了下去。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
有些关系,或许不需要急着去定义。有些感谢,也不必非要说出口。
我们都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背负着不同的行囊。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个路口重逢,相视一笑,说一句:“好久不见。”
这就够了。
来源:温柔葡萄2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