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九年,农历八月初。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如同老天爷扯不断的愁绪,已经连着下了三天。天色总是阴沉沉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压得人心头发闷。山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泥土的气息混杂着草木腐烂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一九八九年,农历八月初。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如同老天爷扯不断的愁绪,已经连着下了三天。天色总是阴沉沉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压得人心头发闷。山里的空气湿漉漉的,泥土的气息混杂着草木腐烂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家住在青山村最靠山坳的一处坡地上,一座典型的皖南山区的土坯房。墙体是黄泥掺和着稻草夯实的,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墙面已经斑驳陆离,裸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草筋。屋顶铺着青黑色的瓦片,雨水顺着瓦楞流淌下来,在屋檐下形成一道道细密的水帘。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刷得油亮,却也显得没精打采,偶尔有几片不堪重负的叶子,打着旋儿落进泥水里。
我叫方平,那时刚满十三岁。此刻,我正蹲在堂屋的门槛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雨景。雨水砸在院子里泥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泥点。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墙壁的缝隙和低矮的瓦缝中挤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柴火的烟火气。
奶奶坐在靠近门口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眼神浑浊地望着门外。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母亲在灶屋忙碌着,偶尔传来烧火时木柴噼啪的声响,还有淘米时水瓢碰撞的闷响。父亲则蹲在堂屋的一个角落,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似乎在为家里的生计发愁。家里的气氛,就像这阴沉的天气一样,压抑而沉闷。
我们家是村里出了名的困难户。爷爷去世得早,奶奶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几亩薄田,没有其他手艺。那年头,分田到户也没几年,日子刚有点起色,却又被各种事情拖累。前些日子,母亲上山砍柴时不小心崴了脚,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做做饭、洗洗涮涮,眼看着家里的劳动力又少了一个。地里的稻谷才刚刚抽穗,离收割还有一段时间,家里的米缸眼看就要见底了。奶奶的药费,父亲的愁容,母亲带伤的腿,还有我下个学期可能要面临辍学的担忧……这一切,都像这连绵的秋雨,无休无止地笼罩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
“唉……”父亲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灰白色的烟灰簌簌落下。“这鬼天气,要是一直这么下下去,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好?”
母亲从灶屋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倦容:“能有什么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你好生歇歇,别想那么多。”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奶奶也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他爹,别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平子他娘,你也别太累了,歇会儿。”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也沉甸甸的。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但我却早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我扒着门框,望着被雨雾模糊的远山,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挑担声,还有一个人略带沙哑的吆喝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卖货嘞——针头线脑,糖果饼干,胭脂水粉,针头线脑嘞——”
是货郎来了!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货郎的出现,总能给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一丝小小的波澜。他通常会摇着一个拨浪鼓,或者敲着一个铜锣,走街串巷。今天这大雨天的,没想到还真有人上门。
父亲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欢迎这不速之客。母亲则从灶屋走了出来,用袖子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和期待。奶奶也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侧耳倾听着。
“谁呀?”母亲隔着门问了一句。
“过路的货郎,避避雨。”外面的声音回答道,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父亲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和母亲也赶紧跟了过去。院门是两扇简陋的木门,用一根木头顶着。父亲挪开木头顶开门,一股夹杂着雨水和寒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中等,略显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子也是蓝色的,膝盖处打了补丁。他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黝黑,皱纹很深,像是被风刀霜剑刻出来的一般。他的眼睛不大,却很亮,透着一股精明和谨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挑着的一副担子,一头是一个大木箱,另一头是一个竹编的筐子,箱子上面还盖着一块防雨的油布,但边缘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往下滴着水珠。
“老乡,行个方便,让俺在这屋檐下躲躲雨成不?”那人放下担子,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恳切地说道。他的口音确实很重,带着江淮一带的腔调,但仔细听,又似乎夹杂着更南边的味道。
父亲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天色,沉吟了一下。这雨看样子还得下一会儿,赶他走,让他去哪里呢?乡里乡亲的,总得有个照应。
“进来吧。”父亲侧身让开,“雨大,外面站不住。”
“哎,谢谢老乡!谢谢老乡!”货郎连声道谢,赶紧挑着担子进了院子。他把担子小心地放在堂屋门口的屋檐下,尽量不让雨水淋湿里面的东西。
“大妹子,小兄弟,这位大哥,你们好。”货郎放下担子后,朝我们一家拱了拱手,脸上挤出憨厚的笑容。
母亲也礼貌地回应:“大哥,快进来坐会儿吧,外面雨大。”
“不麻烦了不麻烦了,”货郎摆摆手,“就在门口避避就行。这天说变就变,出门在外,不容易啊。”他说着,掀开盖在木箱上的油布一角,露出了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各种颜色的针线、廉价的糖果、肥皂、火柴、廉价的塑料梳子、镜子,还有一些小孩喜欢的泥人和小玩意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货郎的担子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百宝阁”,对山里的村民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老乡,你这担子真齐全。”母亲看着那些东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或许想着,能不能给平子买块糖,或者给奶奶买块肥皂。
“嗨,跑江湖嘛,就得准备周全些。”货郎笑了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他拿起一小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在我们面前晃了晃,“小兄弟,想吃糖不?”
我看着那花花绿绿的糖纸,咽了咽口水。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糖了。母亲瞪了我一眼,嗔怪道:“小孩子家,别馋!”
货郎见状,哈哈一笑,把糖收了起来。“妹子别误会,我就是逗逗孩子。”
父亲找了个小板凳递给货郎:“大哥,坐着歇会儿吧。喝口热水不?”
“哎,好嘞!”货郎也不客气,接过板凳坐下。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个粗瓷大碗,母亲赶紧进灶屋给他倒了碗热开水递过去。货郎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的疲惫似乎缓解了一些。
“老乡,你是从哪里来的?”父亲问道,也是想找个话题,打破这雨天的沉闷。
货郎捧着碗,看了父亲一眼,眼神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哦,从南边来的,走街串巷,混口饭吃。”他含糊地回答。
“南边?哪边算南边?”父亲追问道。
“就……山那边,再往南。”货郎似乎不愿深谈自己的来历,转移了话题,“你们这山里风景倒是不错,就是路不好走,也没啥像样的集市。”
“是啊,偏僻。”父亲叹了口气,“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外人来。”
母亲在一旁看着货郎的担子,似乎有些心动,但又有些犹豫。货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说道:“妹子,想买点啥不?随便看,随便挑。都是自家带的,薄利多销。”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家里也没啥钱……”
“没事儿,看看呗。”货郎很大方地说,“看看也喜庆。”
母亲便走近了些,仔细打量着那些商品。她拿起一盒廉价的雪花膏,闻了闻:“这咋卖?”
“两毛五一盒。”货郎答道。
母亲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几根头绳,几块肥皂。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小捆铅笔上。“铅笔多少钱一根?”
“铅笔?哦,这个啊,五分钱一根。”
母亲咬了咬牙。五分钱,在当时也不是个小数目。家里米缸快见底了,奶奶的药费还没着落。她犹豫着,似乎想给念书的孩子买支笔,但又觉得太过奢侈。
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心里也很难受。我知道家里困难,但我真的很想要一支铅笔,那样我就能在课堂上好好写字了。
就在这时,奶奶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他嫂子,要不……就给孩子买一根吧。平子学习也用功,总用别人用剩的不好。”奶奶对自己抠门,但对孙子,心里还是疼惜的。
母亲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眼圈微微红了。她点了点头:“嗯,那就……来一根吧。”
货郎麻利地拿起一根铅笔,用草纸包好:“妹子,拿着。”
母亲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个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数了五分钱递给货郎。货郎接过去,小心地放进自己的钱袋里。
雨还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屋檐下的水帘越来越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的水洼里。货郎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水,目光偶尔扫过堂屋,似乎在打量着我们这个贫穷的家。
父亲和母亲则默默地坐着,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气氛又变得有些凝滞。我知道,他们都在为家里的难处发愁。
货郎似乎察觉到了这沉闷的气氛,他放下水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老乡,大妹子,大哥,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我再歇会儿,顺便整理下我的东西。”
“哎,好,大哥你自便。”父亲说道。
货郎走到他的担子旁,打开木箱和筐子的盖子,开始整理里面的东西。他拿出一些用油纸包好的小物件,又把一些散放的东西归置整齐。他的动作很麻利,透着一股生意人的精明。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却在想着心事。这个外来的货郎,看起来挺和善,但毕竟是陌生人。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我们对一切都保持着警惕。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种天气里出门?他的家在哪里?他一个人孤身在外,难道不害怕吗?
雨声依旧,敲打着屋檐,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我幼小的心灵。我不知道,这个雨天里不期而至的货郎,将会给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怎样意想不到的变故。我只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被厚厚的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屋檐下偶尔漏下的一丝微光,映照着货郎忙碌的身影,也映照着我们一家愁苦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的,除了湿冷的空气和淡淡的霉味,似乎还有一种叫做“未知”的气息,在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第二章 破碎的希望与神秘的米缸
那货郎一待,就是大半个下午。雨势时大时小,但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堂屋里更是昏暗得如同黄昏。母亲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忧虑。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配上一小碟咸菜。即使是这样简单的饭菜,也已经是家里能拿出来的最好食物了。奶奶把碗里仅有的几粒米都拨到了我的碗里,自己只喝清汤。母亲看着奶奶,眼圈又红了,被奶奶用眼神制止了。
“平子,多吃点,长身体。”奶奶笑着说,皱纹里却藏满了心疼。
我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不像往常那样感到饥饿带来的满足,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滋味。我想起了白天那个货郎,想起了他那些五颜六色的商品,想起了母亲买铅笔时肉痛的样子,更想起了父亲蹲在角落里抽烟时那深深的愁容。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看了看天色,对货郎说:“大哥,天晚了,雨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你就在我们这儿对付一宿?我们家条件差,你别嫌弃。”
父亲说出这句话,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让一个陌生的外地人在家里过夜,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气的。但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想想货郎孤身一人赶路的艰难,父亲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货郎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哎呀,大哥,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们了。”
“乡里乡亲的,说这话就外道了。”父亲摆摆手,“外面下雨,山路不好走,不安全。就在这儿住下吧,我们凑合一晚。”
母亲也连忙附和:“是啊,大哥,就在这儿歇着吧。我们有地方给你睡。”
货郎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答应了:“那……那就叨扰了。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父亲领着货郎去了隔壁的一间小屋。那是堆放杂物的房间,平时只有父亲偶尔去整理农具。父亲找了些干草,在地上铺了张草席,又递给他一条薄薄的旧棉被:“大哥,条件简陋,你就将就一下吧。”
“够了够了,谢谢大哥!”货郎感动地说道,赶紧把被子铺好。
母亲则去厨房,给他端去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驱寒。“大哥,喝点热的,祛祛寒气。”
“谢谢嫂子!谢谢嫂子!”货郎接过姜汤,一口喝干,身上似乎暖和了许多。
安排好货郎后,我们一家人回到了堂屋。奶奶年纪大了,早早就睡下了。母亲坐在灶屋门口,借着微弱的灯光补着衣服。父亲则又点燃了他的旱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满是愁容的脸。
我心里惦记着白天那个铅笔,又有些担心那个外来的货郎。我走到父亲身边,小声问:“爹,那个货郎……是好人吗?”
父亲沉默了一下,吐出一口烟圈:“看着不像坏人。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那……他会走吗?明天雨停了就走吗?”我又问。
“应该是吧。”父亲叹了口气,“人家是货郎,走南闯北的,哪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心里却隐隐有些失落。如果他明天就走了,那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吗?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我的心房。母亲补衣服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父亲抽烟时偶尔传来的轻微声响。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会儿是白天货郎的模样,一会儿是家里空空的米缸,一会儿又是那根我渴望已久的铅笔。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是货郎睡不着吗?还是在做什么别的?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单调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疲惫和忧虑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鸡鸣声吵醒的。雨已经停了,天色也亮堂了许多。东方的天空,乌云散去了一些,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
我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路过隔壁房间时,看到门虚掩着。我好奇地探头朝里看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草席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那个货郎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走了?这么早就走了?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昨晚睡得好吗?他要去哪里了?
这时,母亲已经在灶屋忙活开了。她看到我出来,问道:“平子,醒了?快去洗漱。”
“娘,那个货郎呢?”我急切地问。
“哦,天刚蒙蒙亮就走了。”母亲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回答,“说是怕耽误了行程。”
“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都没跟我们打声招呼?”
“大概是怕惊醒我们吧。”母亲说着,顿了顿,又道,“他人倒是没白住,走之前,把院子里的积水给扫了,还把我们家那个漏雨的屋檐下清理了一下,说怕堵了水沟。”
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昨晚没走,还帮我们打扫了院子?这个货郎,倒也挺懂事的。
“对了,”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临走的时候,好像……往你奶奶房里看了一眼,还到你爹床头摸索了一下,也不知道干了什么。”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是不是偷了东西?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我感到一阵紧张。我们家本来就没几个值钱的东西,要是被他偷了……
“娘,他会不会……”我欲言又止。
“应该不会吧。”母亲摇了摇头,“看他昨天那样子,挺老实的一个人。而且,他要是想偷东西,昨晚那么黑,我们又睡得沉,哪里不能偷,非得等到早上走的时候才动手?可能是我们多心了。”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早饭依旧是稀粥咸菜。吃饭的时候,父亲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不时地看向堂屋中央那个米缸。
那是我们家最重要的家具之一。一个很大的陶制米缸,差不多有一人高,肚子滚圆,釉色早已剥落,露出里面灰扑扑的陶土。它静静地立在堂屋的角落里,见证了家里的饥饱岁月。此刻,缸里的米已经所剩无几,只铺了薄薄的一层底。
“唉,这米……最多还能撑两天了。”父亲看着米缸,沉重地说道。
母亲的脸色也黯淡下来:“是啊,等这茬稻子熟了,打下来碾了米,才能缓口气。可是……平子下个月的学费,还有奶奶的药……”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学费!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村小学的学费虽然不高,但对于我们家来说,却是一笔难以承担的费用。如果交不起学费,我就要辍学回家,像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想到这个,我的鼻子就一阵发酸。
“爹,要不……我不念了吧。”我小声说。
父亲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严厉:“胡说!书一定要念!砸锅卖铁也得供你读书!”
“可是……”
“没有可是!”父亲打断我,“你忘了你爷爷怎么跟你说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将来才能走出这大山,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不敢再说话,低下了头。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把改变家庭命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读书这条路上。可是,现实却如此残酷。
就在这时,奶奶柱着拐杖,颤巍巍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看着我们,缓缓开口:“他爹,他娘,平子……你们过来一下。”
我们三个赶紧走到奶奶身边。奶奶的脸色很凝重,她指着那个米缸,对我们说:“你们……把米缸挪开。”
“挪开?”父亲愣住了,“娘,这米缸放这儿好好的,挪开干啥?”
“让你挪就挪,哪那么多废话!”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在她生病以来是很少见的。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米缸很沉,父亲和母亲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从原来的位置挪开。
米缸底下,是平整的泥土地面。但是,当米缸被挪开后,我们都愣住了。
只见原本米缸占据的那块地面上,赫然放着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包袱!
那油布的颜色和样式,和我们平时用的不太一样,质地也显得有些粗糙,但包裹得非常严实,一看就是刻意藏起来的。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惊呆了。
“这……这是哪来的?”母亲声音颤抖地问。
父亲也愣住了,他蹲下身,疑惑地捡起那个小包袱。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奶奶喘了口气,指着包袱说:“是……是昨天晚上那个货郎,趁黑放在这里的。”
“货郎放的?”父亲更加惊讶了,“他什么时候放的?我们怎么没听见?”
“就是他临走前,说去茅房,然后……然后就回来的时候放下的。”奶奶回忆道,“我夜里起来解手,迷迷糊糊看到他好像在米缸旁边捣鼓什么,还以为他是不小心碰倒了,或者……或者是不干净的东西……没敢声张。”
父亲皱紧了眉头:“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母亲迫不及待地说,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父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们,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油布的包裹。
一层,又一层。油布很厚,包裹了好几层。随着油布一层层解开,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最后,一个沉甸甸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粗布缝制的袋子,袋口用麻绳紧紧系着。父亲把袋子提了起来,入手感觉很分量。
他解开袋口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
“哗啦——”
几块黄澄澄、沉甸甸的东西滚落在桌面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耀着诱人的光芒。
是钱!
准确地说,是一叠叠的毛票,还有几枚银元!
那叠毛票看起来至少有好几块钱,而那几枚银元,在当时的农村,绝对算得上是硬通货了!
父亲、母亲,还有我,都惊呆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多钱!这相当于我们家好几个月的收入了!
奶奶看着桌子上的钱,浑浊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不停地咳嗽着。
“这……这是那个货郎留下来的?”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敢相信,昨天那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神秘的外乡货郎,竟然留下了这么大一笔钱!
“看样子……是的。”父亲拿起那叠毛票,仔细地数了起来。他的手有些颤抖,数了好几遍,才确认了数目——整整二十八块五毛钱!加上那四枚银元,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这笔钱,足够我们家买很多很多的米,够奶奶看好几次病,也够我缴清学费,甚至还剩下不少!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母亲捂着嘴,喜极而泣。我看着桌子上的钱,又想起昨天货郎离开时那略显匆忙和神秘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么多钱?是可怜我们家吗?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放在米缸底下?难道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谁,不想图回报吗?
“这个……这个货郎……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喃喃自语。
父亲没有说话,他拿着那几枚银元,在手里反复摩挲着,眼神复杂。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我们,郑重地说道:“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为什么留下这些钱……这笔钱,我们不能要。”
“爹!你说啥呢?”母亲愣住了,“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救命钱啊!我们家正需要钱!怎么能不要?”
“是啊,爹!”我也急忙附和,“说不定……说不定他是好人,就是想帮帮我们!”
“不行!”父亲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我们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为什么留下这笔钱,就这么收下,心里不踏实。万一……万一他是……”
父亲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万一这个货郎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这钱来路不正呢?贪图这点意外之财,可能会引来灾祸。
“可是,爹,我们……”母亲还想争辩。
“听我的!”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语气不容置疑,“这钱,我们必须还回去!”
“还回去?还给谁?”母亲绝望地说,“我们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就走了,天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还?”
这确实是个难题。我们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上哪里去还这笔钱?
奶奶看着争执的父子俩,虚弱地开口:“他……他昨天晚上……好像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了?”父亲和母亲赶紧问道。
奶奶努力回忆着:“他说……他说,‘好人一生平安’……好像是这么说的。”
“好人一生平安?”父亲重复了一遍,陷入了沉思。
“爹,这……这也算线索吗?”我问道。
父亲摇了摇头:“线索太少了。”
他拿着那叠钱,在手里沉甸甸地掂量着,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这笔突如其来的“横财”,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方面,这笔钱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甚至可能改变家里的困境;另一方面,来历不明的钱财,又让他们心存疑虑和不安。父亲骨子里的那份正直和坚守,让他无法坦然接受这笔来路不明的钱。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奶奶压抑的咳嗽声,和桌子上那叠钱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的冰冷光泽。
我知道,这个意外的发现,不仅没有让我们高兴,反而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了更深的困惑和挣扎。那个神秘的货郎,他留下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是一个沉重的谜团,一个关于道德和良知的考验。
而那个我们赖以生存的米缸,此刻静静地立在墙角,仿佛也见证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它肚子里空空如也,却在它的下方,承载了一个陌生人沉甸甸的善意和秘密。这个秘密,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在我们这个普通的农家,激起层层涟漪,影响深远。
第三章 翻山越岭的追寻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那包钱,被父亲用一块干净的布重新包好,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床底下最隐蔽的砖缝里。每天晚上睡觉前,父亲都要检查一遍,才肯安心。
虽然这笔钱近在咫尺,能极大地改善我们的生活,但父亲始终没有动过要动用它的念头。他每天依旧下地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只有我知道,他眉宇间的忧愁,并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因为这笔“烫手”的钱财,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压力。
母亲的心情则更加复杂。她一方面为家里的窘境忧心忡忡,看着米缸一天天见底,看着奶奶的药快吃完了,看着我下学期的学费毫无着落,她心急如焚;另一方面,那笔巨款的存在,又像一个巨大的诱惑,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无数次地劝说父亲:“他爹,就算我们不图报答,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钱浪费了吧?要不……我们还是收下吧?”
但父亲每次都摇头拒绝:“不行!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要。这不是钱的事,是良心的事。”
“良心?良心能当饭吃吗?能给平子交学费吗?能把奶奶的病治好吗?”母亲忍不住反驳,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
父亲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母亲的现实,但他内心的道德底线,也让他无法跨越那一步。
僵局就这样持续着。直到有一天,奶奶的病情突然加重了。
那天傍晚,奶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母亲赶紧扶着她躺下,给她喂药,但效果甚微。奶奶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父亲说:“他爹……我……我恐怕……不行了……”
“娘!您别胡说!”父亲吓得脸色大变,赶紧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来看过后,摇了摇头,叹息道:“老太太这是老毛病了,拖得太久了。肺里积了痰,不赶紧用钱抓药吊着,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医生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击垮了母亲最后的心理防线。她抱着奶奶,放声大哭起来:“娘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啊!你要是走了,让我们怎么活啊!”
我也跟着哭了起来。奶奶是我最亲近的人,她的疼爱和呵护,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
父亲紧紧攥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奶奶,又看了看床底下藏着的那个钱袋,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峰。
“医生,求求你……想想办法!钱……钱我们来想办法!”父亲的声音带着哀求。
医生叹了口气:“办法是有,就是要花钱。得用好的消炎药,还得补补身子……没有个三五十块钱,怕是……”
三五十块钱!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父亲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母亲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猛地站起身,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医生,你放心!钱……我会想办法的!一定想办法!”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们,转身冲出了家门。
“他爹!你去哪儿啊?”母亲焦急地喊道。
“我去……我去找那个货郎!”父亲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决绝。
“找货郎?!”我和母亲都惊呆了,“去哪里找?人都走了好几天了!”
“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都要去试试!”父亲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了!”
看着父亲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我知道,父亲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要踏上一段充满未知和艰辛的旅程。他要去寻找一个素不相识、只见过一面的外乡货郎,只为了那一点点可能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父亲就准备出发了。他换上了一身稍微干净些的衣服,背上背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点干粮和一瓶凉开水,手里还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
“爹,你……你真的要去?”我拉着父亲的衣角,担忧地问。我们都知道,这一路山高路险,父亲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动摇的决心:“平子,你在家好好照顾奶奶和你娘。爹……必须去试一试。”
母亲也走上前,把一个用手帕包好的几个鸡蛋塞到父亲手里:“他爹,路上小心点,别累着了。要是……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父亲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毅然转身,走进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和敬佩。我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找到那个货郎,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但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奶奶,为了我。
父亲要去的地方,是货郎口中所说的“南边”。但具体是南边的哪个方向,哪个村庄,我们一概不知。父亲只能凭着货郎那浓重的、带有南方口音的口音,以及他挑担行走的方向,进行推测。
他首先要翻过村后的那座大山——鹰嘴崖。那座山很高,山路崎岖难行,平时村里人都很少走。而且,最近几天虽然雨停了,但山路依然湿滑泥泞,充满了危险。
我跟着母亲送父亲到村口。清晨的山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有些刺骨。远远望去,鹰嘴崖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父亲回过头,对我们挥了挥手,然后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条蜿蜒崎岖的山路。他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却异常坚定。
母亲和我站在村口,目送着父亲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母亲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的心也像被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母亲强忍着悲伤和焦虑,一边照顾病重的奶奶,一边操持着繁重的家务。我也尽量帮着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砍柴、挑水、喂鸡。但我的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牵挂着父亲的安危,也期盼着父亲能早日归来。
每一天,都过得异常漫长和煎熬。
母亲每天都会站在村口,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眺望,盼望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一次次地,都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山路和连绵的群山。
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但总体还是在恶化。医生说的话,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的头顶。没有钱,奶奶的生命危在旦夕。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母亲的心。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就在我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疲惫的身影,出现在了村口。
是父亲!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衣服也沾满了泥污,显得更加破旧。他拄着的木棍上,也多了几道新的磨损痕迹。他的脚步很慢,每走一步都显得很吃力。
“爹!”我第一个冲了上去,扶住了他。
“平子……”父亲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爹!你可回来了!找到货郎了吗?”母亲也赶紧迎上来,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和担忧。
父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找到了……人找到了。”
“真的?!”母亲又惊又喜,“他在哪里?他人怎么样?那钱……”
“钱……他收下了。”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被布包裹的钱袋,递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钱袋,入手沉甸甸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太好了!太好了!他收下了就好!那他人呢?身体没事吧?”
“他人没事。”父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只是……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也不肯说他是哪里人。”
“那……他怎么收下钱的?”我好奇地问。
父亲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喘了口气,开始讲述他这几天的经历。
原来,父亲根据货郎的口音和行走方向,一路打听,翻山越岭,走了上百里的山路,才打听到前几天确实有一个外地口音的货郎路过。但货郎行踪不定,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大山之中。
父亲没有放弃,他继续沿着货郎可能行走的路线寻找。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山泉水,晚上就找老乡家借宿,或者在山神庙里对付一宿。山路难行,他几次差点摔倒,好几次都迷了路。但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找到那个货郎,把钱还回去。
终于,在第四天傍晚,就在父亲快要绝望的时候,他在一个叫做“石桥村”的小山村外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正蹲在一个小卖部的门口,默默地抽着旱烟。他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蓝布褂子,挑着那副空了一半的担子。
父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走上前去,试探着问道:“请问……大哥,你是从山那边过来的货郎吗?”
那个人抬起头,看到父亲,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看着父亲,笑了笑:“兄弟,可算找到你了。”
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原来,这个货郎名叫陈远山,确实是南方人,来自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他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靠做货郎为生。几年前,他父亲因病去世,留下他一人继续这门营生。
陈远山告诉父亲,那天他来到青山村,看到我们家的窘境,尤其是看到年迈多病的奶奶和眼神里充满对知识渴望的我,心里很是触动。他又看到父亲为生计发愁的愁容,母亲带伤劳作的身影,以及那个空空如也的米缸。
“我走了大半辈子的路,见过太多穷苦人。”陈远山对父亲说,语气平静,“看到你们家那个情况,我心里难受。那点钱,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本想攒够了回家乡盘个小店,安顿下来。但看到你们,我就想到了我小时候家里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想到了我爹娘……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吧。”
父亲问他为什么不留下姓名,陈远山笑了笑:“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看到你们家现在好多了,我就放心了。”
父亲再三追问,陈远山只是笑而不语。父亲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
至于父亲怎么说服陈远山收下那笔钱的,父亲说,他几乎是跪了下来,恳求陈远山收下这笔钱,说是救命钱,否则他无法面对家人。陈远山拗不过父亲的执着,最终还是收下了,并且叮嘱父亲,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家里人知道是他做的。
“平子兄弟,你记住,”临别时,陈远山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郑重地说,“帮你们的,不是我陈远山,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的善良,是你们的骨气,赢得了这份帮助。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供孩子读书。”
父亲转述完陈远山的话,眼眶有些湿润。
我们一家听着父亲的讲述,都沉默了。我们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庞,看着他手里那个失而复得的钱袋,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愧疚。
我们感激陈远山的雪中送炭,感激他的善良和无私;我们也为自己当初对一个陌生人的猜忌而感到愧疚。
母亲抱着钱袋,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恩人呐……这个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啊!”
奶奶也挣扎着坐起来,拉着父亲的手,不停地说:“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我看着父亲,心里充满了敬佩。我明白了,父亲不仅仅是找回了一笔钱,更重要的是,他用他的行动,捍卫了我们家的尊严,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最善良、最光辉的一面。
那个神秘的米缸,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它不仅仅是一个储存粮食的容器,更是在那个寒冷的秋夜里,一个陌生人用他最朴素的方式,传递给我们家一份沉甸甸的温暖和希望。而这份希望,将伴随我们一生。
第四章 米香里的希望与成长的足迹
陈远山留下的那笔钱,如同及时雨,彻底缓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
父亲用其中一部分钱,从镇上请来了更好的医生给奶奶诊治,抓了足量的汤药。奶奶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咳嗽不再那么剧烈,气色也好了很多。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这让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钱,父亲精打细算,一部分用来购买了足够的粮食,那个空了许久的米缸,终于又被填满了。金黄的稻谷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仿佛也预示着我们家光景的好转。母亲用新米熬的粥,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那是我们家许久未有的幸福滋味。
还有一部分钱,父亲用来给我交了学费,还给我买了几本崭新的课本和几支铅笔。当父亲把崭新的铅笔递到我手里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抚摸着那光滑的木质笔杆,感受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铅笔,更是父亲用汗水和尊严换来的希望,是通往知识殿堂的钥匙。
我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上课时,我总是坐得笔直,眼睛紧紧盯着黑板,生怕漏掉老师讲的任何一个字。放学回家后,我帮着家里干完农活,就立刻坐在昏暗的油灯下,认真地写作业,温习功课。我知道,只有努力学习,才能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才能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
母亲的腿伤也在慢慢恢复。有了钱,她托人买了几贴好的膏药,疼痛减轻了很多。虽然干重活还是不行,但已经可以料理家务,甚至能在院子里种点青菜了。家里的日子,虽然依旧清贫,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捉襟见肘,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奶奶的身体好转后,又能坐在门口晒太阳了。她看着院子里重新焕发生机的老柿子树,看着我在灯下刻苦读书的身影,看着儿子儿媳脸上久违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慰。
“平子啊,”有一天,奶奶把我叫到身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爹为了给你凑学费,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奶奶都知道。”
我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吃饱饭。”奶奶继续说,“要读书,要明理。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要记住别人的好,也要记得去帮助别人。”
“嗯,奶奶,我记住了。”我用力点头。
“那个陈大哥……是个大好人啊。”奶奶又感叹道,“这份恩情,咱们家要记一辈子。”
是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陈远山。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但他留下的不仅仅是那笔钱,更是一份善意的种子,种在了我们心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里的光景渐渐有了起色。父亲因为勤劳肯干,又被村民们选为生产小组长,家里的收入也多了起来。母亲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又能下地干活了。我也顺利地升入了初中。
虽然依旧是农村的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吃着粗茶淡饭,但家里充满了希望和笑声。那个曾经空空如也的米缸,总是满满当当的。每次看到那金黄的稻谷,我都会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秋日,想起那个神秘的外乡货郎,想起父亲翻山越岭的艰辛,想起那份沉甸甸的善意和尊严。
初中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这在当时的青山村,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父亲和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邻居家也纷纷前来道贺。
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又一次站在了那个米缸前。米缸依旧立在堂屋的角落,釉色斑驳,饱经风霜。它见证了家里的困苦,也见证了家里的转机。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米缸粗糙的表面。指尖传来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闭上眼睛,那个雨天的记忆,货郎的模样,父亲坚定的眼神,陈远山朴实的话语,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如果没有那个雨天,如果没有陈远山的善举,我们家会怎么样?也许,奶奶早就不在了,我也许早就辍学回家务农了。我们的人生轨迹,可能会完全不同。
这个米缸,就像一个时间的容器,封存着我们家那段艰难而温暖的记忆。它提醒着我们,无论生活多么困苦,都不要放弃希望;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要保持善良的本心。同时,它也让我们懂得,每一份善意都值得尊重,都值得铭记。
高中三年,我更加刻苦努力。我知道,我不仅要为自己读书,也要为所有帮助过我们家的人读书,更要为我们这个贫瘠山村里的未来读书。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最终,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成为了我们村里几十年里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整个青山村都沸腾了。父亲和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孩子,有出息了!没白供你读书!”
在离开家乡去省城上大学的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我来到堂屋,再次站在那个米缸前。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米缸上,给它斑驳的表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缸里的米,依旧是满满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钞票,轻轻地放在了米缸旁边。不是偿还,也不是施舍。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份小小的心意,一份对过往的纪念,一份对未来的祝福。
我知道,这笔钱,或许对于现在的我们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这份心意,却是沉甸甸的。
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低矮的土坯房,望了一眼堂屋里那个静静站立的米缸。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不舍。
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个米缸,这段记忆,都将是我心中最宝贵的财富。它会像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会像一股清泉,滋润我干涸的心田;会像一座警钟,时刻提醒我,要保持善良,懂得感恩,珍惜拥有。
第五章 岁月流转,米缸依旧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所学知识,我在城市里扎下了根,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城市白领。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生活也算安稳踏实。我娶了媳妇,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这些年里,我很少再回那个位于安徽南部山区的小山村——青山村。城市的喧嚣和快节奏,让我几乎忘记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忘记了那段贫瘠而难忘的岁月。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比如吃到米饭的时候,那个雨天的记忆,那个米缸的故事,才会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常常会想,那个叫陈远山的货郎,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后来的生活还好吗?这份疑问,像一个小小的谜团,一直萦绕在我心底。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除了那段短暂的交集和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外,并没有其他的联系。他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们家贫瘠的天空,留下短暂而耀眼的光芒,然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无处寻觅。
父亲和母亲,随着年岁渐长,身体也大不如前。但他们精神矍铄,身体还算硬朗。他们一直住在老家的那栋土坯房里,守着那片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父亲不再担任生产队长,但依旧是村里的长辈,受人尊敬。母亲则帮着照看地里,养些鸡鸭,日子过得恬淡而宁静。
他们时常会念叨起我,念叨起城里的生活。每次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总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问我工作累不累,吃得惯不惯城里的饭,小孙女长得好不好。而父亲,则总是在电话那头,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叮嘱我注意身体,好好工作。
我知道,他们心里是寂寞的。老家的年轻人,大多像我一样,外出打工或者求学,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曾经热闹的小山村,变得越来越冷清。
大概是在我工作后的第五年,也就是二零零几年的时候,父亲突发脑溢血,在老家去世了。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懵了。我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买了最快的一班火车赶回老家。
灵堂就设在那个熟悉的堂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我跪在他的灵前,抚摸着他冰冷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那几天,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处理完后事,亲戚朋友们渐渐散去,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也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空寂。
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母亲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小包,递给了我。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疑惑地接过,打开布包。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叠保存得整整齐齐的旧钱币。
那几枚银元,依旧泛着沉稳的光泽。那叠毛票,虽然已经褪色发黄,边角有些磨损,但依旧被捆扎得结结实实。
我的心猛地一震。
我认得这些钱。这是我十三岁那年,那个叫陈远山的货郎,偷偷留在我们家米缸底下的钱!是父亲翻山越岭,历经艰辛,最终还回去的钱!
我一直以为,这笔钱早就被父亲用于改善家里的生活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你爹说,”母亲擦了擦眼泪,对我说道,“这是恩人的钱,是救命的钱,不能花了。要留着,做个念想。”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原来,父亲一直没有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个神秘的外乡货郎,也没有忘记他自己做出的那个关于尊严和善良的选择。他把这笔钱留了下来,就像留下一面镜子,时刻映照着自己的初心,也提醒着后人,要铭记这份恩情,要坚守这份善良。
我把这叠钱,和那个布包,一起收好。它们成了比我得到的任何物质财富都更加珍贵的传家宝。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考虑着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住。毕竟,城里的生活条件更好,医疗也更方便。但我母亲却拒绝了。
“平子,妈在老家住了一辈子了,习惯了。”母亲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决,“这里有你爹的气息,有我们家的根。我哪儿也不去。”
我知道,母亲舍不得这片土地,舍不得这个家。虽然清贫,但这里有她全部的回忆和牵挂。
我尊重了母亲的选择。我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也经常打电话问候。每隔一两年,我就会带着妻子和女儿,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
每次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个米缸。
米缸依旧立在堂屋的那个角落。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记,釉色剥落得更加厉害,表面也更加粗糙,甚至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纹。但它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一段尘封的记忆。
我每次都会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它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份岁月的厚重。我会想起那个雨天,想起那个货郎,想起父亲,想起陈远山,想起那段艰难却充满温暖的岁月。
妻子和女儿也好奇地听我讲述着这个米缸的故事。女儿似懂非懂,但她看着那个古老的米缸,眼睛里也充满了好奇。
“爸爸,这个米缸里,真的藏着宝贝吗?”女儿奶声奶气地问。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是啊,里面藏着我们家的传家宝。”
传家宝,不是金银,不是古董,而是那份在困苦中相互扶持的善良,是那份陌生人之间不求回报的信任,是那份面对诱惑时坚守的尊严,是那份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感恩之心。
如今,我也成了一个父亲。我常常会给我的女儿讲起这个米缸的故事,讲起我们家过去的艰辛,讲起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我希望她能明白,无论生活条件如何改善,都不能忘记过去的苦难,不能丢失善良的本性,要懂得珍惜,懂得感恩。
那个叫陈远山的货郎,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留下的那笔钱,也早已失去了它作为货币的价值。但它所承载的善意和温暖,却通过那个老旧的米缸,通过父亲的故事,通过我的讲述,一代代地传递下去。
它就像一颗种子,在我们家的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它告诉我们,善良,永远是最宝贵的财富;感恩,永远是最动人的情怀;而那些在困境中伸出援手的陌生人,他们的恩情,值得我们用一生去铭记。
尾声:雨后的彩虹
又一个秋天到了。距离那个改变我们家命运的雨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我带着妻子和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青山村。
村子变化很大。通往村里的土路已经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许多人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家电、汽车也进入了不少普通农家。山里的年轻人,很多都选择回乡创业,种植茶叶、药材,或者搞起了农家乐。曾经的穷乡僻壤,正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我们家的那栋老土坯房,依旧静静地矗立在山坳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不愿离开。我们几次想接她进城,都被她婉拒了。她说,住在这里,心里踏实。
我们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走进院子。老柿子树更加苍劲了,枝头挂满了橙红色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院子里被打扫得很干净,角落里还种着几畦青菜,绿油油的。
母亲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晒着暖暖的秋阳。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看到我们回来,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奶奶!”女儿跑过去,亲热地抱住外婆。
“哎,我的乖孙女,又长高了!”母亲慈爱地摸着孙女的头。
我们走进堂屋。屋子里光线依旧有些昏暗,但收拾得很干净。那个老旧的米缸,依旧静静地立在那个熟悉的角落。
我走上前去,再次抚摸着它。三十年过去了,它的表面更加粗糙,裂纹也更明显了。但在我眼中,它却依旧那么亲切,那么厚重。
我打开米缸的盖子。里面依旧装满了雪白的稻谷,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妈,您一直没把米缸清空过吗?”我问母亲。
母亲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是啊。你爹说,这个米缸,不能空着。”
“为什么?”
“因为你爹说,”母亲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这个米缸,装过的不仅仅是米,更是……人心,是念想。”
人心,是念想。
我默默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百感交集。
是啊,这个米缸,装过我们家最艰难时刻的绝望,也装过陌生人雪中送炭的温暖;它装过父亲翻山越岭的汗水,也装过我们家重新燃起的希望。它见证了我们家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也承载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对善良和感恩的记忆。
它就像一个时间的琥珀,将一段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故事,永远地凝固在了里面。
离开老家那天,母亲把我们送到村口。女儿已经长大了,她主动挽着外婆的胳膊,依依不舍。
“外婆,您要保重身体!放假了,我和爸爸妈妈再回来看您!”
“好,好!”母亲笑着点头,眼里却闪着泪光。
车子缓缓开动,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
我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望着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
三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一个神秘的货郎,在我们家空空的米缸底下,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善意。
三十年后,那个米缸依旧矗立在那里,里面的米换了又换,但它所承载的故事和精神,却从未褪色。
我知道,生活还在继续,日子会越来越好。但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岁月如何变迁,那个雨天的记忆,那个米缸的故事,都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成为我人生道路上,永不熄灭的灯塔。
它告诉我,善良,是人性中最璀璨的光芒;感恩,是心灵深处最温暖的回响。而那些在不经意间播撒下的善意种子,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生根发芽,绽放出美丽的花朵,甚至,结出丰硕的果实,滋养后来的人。
就像那场秋雨过后,总有绚烂的彩虹,会挂满天空。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