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里的声音，隔着一片大陆和一片海洋，带着潮湿的、佛罗伦萨雨季的味道。索菲亚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一只手正在给平底锅里的番茄酱搅动。那种黏稠的红色，让她想起家乡屋顶的瓦。
“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电话里的声音，隔着一片大陆和一片海洋，带着潮湿的、佛罗伦萨雨季的味道。索菲亚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一只手正在给平底锅里的番茄酱搅动。那种黏稠的红色，让她想起家乡屋顶的瓦。
“还是老样子，妈妈。医生说让他静养。”
“他还是不肯跟你说话。”伊莎贝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叹息一样，“他只是每天坐在窗边，看着那片快要荒掉的葡萄园。他说，有些根，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索菲亚搅动酱汁的手停住了。她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固执的父亲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对着窗外。根。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她心里。八年了，这根针不深不浅地埋着。
“妈妈，你告诉他，我和李伟……我们下个月回去看你们。”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索菲亚以为信号断了。然后，伊莎贝拉的声音幽幽传来，“不，索菲亚。别回来。我们……我们来看你。”
01
索菲亚总觉得，她和李伟的相遇，是沾染了颜料味道的。
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里，空气总是很沉，混着游客呼出的二氧化碳、陈年油画的干裂气味，还有隔着几个世纪的灰尘。索菲亚支着画架，正在临摹波提切利的《春》。她对那些女神的裙摆褶皱有一种痴迷，觉得那里面藏着风的形状。
他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一个黑头发的东方男人，站得不远不近，没有看画，而是在看天花板的木质结构。他的眼神很专注，像一个木匠在审视自己的作品。他看得太久了，久到索菲a都觉得自己的脖子替他感到了酸痛。
后来画廊要清场了，他才收回目光。两人在门口的台阶上又碰见了，男人冲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的脸上有一种干净的、不爱说话的气质。
“你在看什么？”索菲亚忍不住问。
“榫卯。”男人说出两个她听不懂的音节，然后用英语解释，“一种古老的木工技术。不用钉子，只靠木头本身的凹凸来连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索菲亚觉得，那种光，和她调色盘上最明亮的柠檬黄一样好看。
他叫李伟，来自中国苏州，是个建筑设计师，来佛罗伦萨是考察古建筑的修复工艺。索菲亚是土生土长的佛罗伦萨女孩，骨子里有葡萄酒和阳光的热情。他们的爱情就这么发生了，像把两种不相干的颜料挤在了一起，互相浸润，然后调和出一种谁也没见过的新颜色。
李伟话不多，但他会用行动表达一切。索菲亚带他去朋友的派对，面对意大利人热情的贴面礼，他紧张得像一根木桩。朋友们左一下右一下地贴着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菲亚在一旁笑得弯下了腰，她觉得他笨拙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会在她画画到深夜时，默默地把一杯热牛奶放在她手边。他会在争吵后，不说话，只是走到厨房，笨手笨脚地学着做她爱吃的意面。酱汁的味道总是不对，但索菲亚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爱情在佛罗伦萨金色的阳光下发酵，散发出蜜一样的甜味。直到索菲亚决定带李伟回家，那罐蜜糖里才被滴进了一滴胆汁。
索菲亚的家在城外的山坡上，有一座带着葡萄园的漂亮房子。父亲马可·贝里尼，是这片庄园的主人，也是一个典型的、固执的意大利男人。他的下巴像他酒窖里的石头一样坚硬。
晚宴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是紧绷的。伊莎贝拉，索菲亚的母亲，努力地在丈夫和女儿的男友之间寻找话题，但马可总能把天聊死。
“李，”马可晃着杯子里的基安蒂红酒，酒液像血一样挂在杯壁上，“听说你们中国，发展得很快？”
“是的，贝里尼先生。变化很大。”李伟回答得礼貌而克制。
“那一定很拥挤吧？”马可抿了一口酒，“我无法想象，上千万人挤在一个城市里生活。我们佛罗伦萨，连同郊区，也才一百万人口。人多了，东西就变得不值钱了，对吗？”
索菲亚的手在桌下捏紧了。她知道，父亲的战争开始了。
马可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把用来修剪葡萄藤的剪刀，毫不留情地剪向李伟的自尊。他问李伟的家庭，问他的收入，问他对未来的打算。每一个问题后面，都藏着一个预设的、轻蔑的答案。
“你打算用什么来养活我的女儿？在那个拥挤的国度里，租一套小小的公寓吗？”马
可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桌上。
李伟一直很平静，他看着马可，认真地说：“我会用我的双手，给她一个家。”
“家？”马可笑了一声，“年轻人，你对‘家’这个词的理解，可能和我不太一样。我们的家，在这里。有这片葡萄园，有这个酒窖，有贝里尼这个姓氏。这不是一套公寓就能取代的。”
那天晚上，索菲亚和父亲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马可的怒吼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我绝不同意！你不能嫁给一个那么遥远的人！你会被吞掉的，索菲亚！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他很好，爸爸。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不需要了解！我只知道他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带到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去！你要是敢嫁给他，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索菲亚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看着父亲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又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口，沉默却坚定地望着她的李伟。
她做出了选择。
她握住了李伟的手。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不仅是握住了一个男人的手，也是在和自己的前半生告别。佛罗伦萨的阳光，仿佛一下子就从她生命里撤走了。
02
苏州的空气，和佛罗伦萨不一样。
这里是湿的，黏的，像一件永远晾不干的衬衫。春天的时候，空气里飘着柳絮和不知名的花粉。到了梅雨季，墙壁上能渗出水珠。索菲亚常常在清晨醒来，感觉自己像是睡在一条河里。
她跟着李伟来到了这座东方的水城。生活像一幅展开的、陌生的长卷，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她重新学习。
语言是第一道坎。那些弯弯曲曲的声调，像一群小蝌蚪在她耳朵里游来游去，她一个也抓不住。她去菜市场买菜，只能用手比划，指着番茄说“这个”，指着鸡蛋说“那个”。卖菜的阿姨们总是冲她善意地大笑，那笑声里有好奇，也有怜悯。
饮食是第二道坎。她想念撒着帕玛森干酪的意面，想念烤箱里滋滋作响的披萨，想念父亲酒窖里的红酒。李伟家的饭菜很精致，但对她来说，都有一种陌生的、酱油的味道。尤其是那些带着骨头和头的禽类，让她看着就害怕。
最大的困难，是孤独。李伟是个建筑设计师，工作很忙，经常加班。白天，索菲亚一个人待在他们租的公寓里。窗外是苏州老城的粉墙黛瓦，飞翘的屋檐像鸟的翅膀。很美，但那种美是属于别人的，与她无关。她常常坐在窗边，一画就是一下午，画的却总是佛罗伦萨的街景。
李伟把她的挣扎都看在眼里。他不说，只是默默地为她做些什么。他买来了烤箱，从进口超市里找来奶酪和橄榄油。他会在周末陪她去逛那些新开的、时髦的商业区，让她能喝到一杯味道纯正的浓缩咖啡。
第一年春节，李伟带她回乡下的老家。那是一次让她终生难忘的经历。
一进门，她就被一个庞大的家族包围了。几十口人，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用一种看珍稀动物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的金发碧眼，在这里成了一种奇观。
饭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像流水一样端上来。人们大声地说着话，笑着，劝着酒。索菲亚坐在李伟身边，像一个误入巨人国度的爱丽丝，手足无措。一个亲戚家的小孩，大概五六岁，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看着看着，就伸出小手，想去摸她的头发和鼻子。
索菲亚的身体僵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伟不动声色地把孩子的身体揽过去，用方言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他。孩子立刻被红包吸引了，笑着跑开了。整个过程很自然，几乎没人注意到索菲亚的窘迫。
但索菲亚注意到了。她看着李伟的侧脸，他正忙着给长辈们倒酒。在这一片喧嚣和陌生之中，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坚实的依靠。
日子就像苏州园林里的流水，绕过一块又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无声地向前流淌。索菲亚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开始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文，学会了用筷子，甚至爱上了街角那家店的蟹粉小笼包。她在一家艺术培训机构找到了工作，教孩子们画画。
她的生活里有了新的色彩，但佛罗伦萨的底色始终没有褪去。
八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到足够让一个城市建起无数高楼，长到足够让一个人的乡愁变得像陈年的酒，越发醇厚。
这八年里，她和家里的联系，只靠母亲伊莎贝拉偶尔偷偷打来的几通电话维系着。电话总是在深夜，伊莎贝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
“你父亲……他又去你的房间了。他把窗户打开，说要透透气。”
“索菲亚，你寄回来的照片，他看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看的。我回来的时候，他正慌张地把照片塞进抽屉里。”
这些碎片一样的信息，是索菲亚唯一的慰藉。她知道父亲没有忘记她，只是他的骄傲和固执，不允许他先低头。
而李伟，也在这八年里，悄悄地进行着一个属于他的秘密。
他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渐渐有了名气，收入也稳定了。朋友们都劝他在市中心买一套大平层，他却始终在郊区租房住。他把大部分的钱，都投进了一个索菲亚不知道的地方。
索菲亚问起时，他总是神秘地笑笑，说：“这是我们未来的保障，一个惊喜。”
他常常在周末一个人开车去更远的郊外。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的泥土。有时候，车后座上会放着一些奇怪的土壤样本，或者几根植物的枝干。他把这些东西都锁在书房的一个柜子里，从不让索菲亚看。
索菲亚的好奇心越来越重。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李伟不在身边。她走到书房门口，门缝里透出灯光。她悄悄推开一点，看到李伟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一字一句地跟读着什么。
屏幕上，是意大利语教学的软件。旁边还摊着几本厚厚的书，封面上的单词，索菲tian认得：《葡萄栽培技术》、《葡萄酒酿造工艺》。
索菲亚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以为，他这么努力地学习意大利语和酿酒，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和她的父亲有共同的话题，是为了讨他的欢心。
她悄悄地退了回去，心里充满了感动。她觉得，这个男人为了她，真的在付出一切。
她不知道，李伟的计划，比她想象的要宏大得多，也疯狂得多。
03
时间有一种可怕的研磨力量。
它可以把最锋利的棱角磨平，也可以把最浓烈的思念，磨成一种日常的、钝痛的背景音。
第八个年头，索菲亚觉得自己快要被磨平了。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时时刻刻都想着佛罗伦萨。生活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半个苏州人。她会因为买到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而高兴，也会因为黄梅天衣服晒不干而烦恼。
只是在某些瞬间，乡愁会像鬼魂一样冒出来。
比如，看到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紫红时，她会想起佛罗伦萨的晚霞。那里的晚霞，是有层次的，像提香的油画，从金黄过渡到橙红，再到瑰丽的紫。
比如，闻到空气中某种发酵的味道时，她会想起父亲的酒窖。那是一个神秘的、充满生命力的地方。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橡木桶和葡萄的香气，那是她童年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她越来越少地在李伟面前提起家里的事。不是不伤心了，而是觉得，那种伤心是她一个人的，她不想把负面的情绪，过多地加在这个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的男人身上。
李伟的“秘密”依旧在进行着。他去郊外的次数更频繁了。有时候，索菲亚能从他带回的衣服上，闻到水泥和油漆的味道。她猜，他可能是在某个地方，偷偷地盖一栋房子。
这个猜测让她感到甜蜜又心酸。她觉得李伟太傻了，他以为一栋房子，就能弥补她失去的那个家吗？家，不只是一栋建筑，它是由人、气味、记忆和无法割舍的根组成的。
但她没有说破。她只是在他出门前，为他准备好干净的衣服。在他回来后，为他放好洗澡水。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她不去问，他便不说，直到那个“惊喜”可以被揭晓的那一天。
生活平淡地继续着。直到一通来自意大利的电话，打破了这潭看似平静的水。
电话是家里的家庭医生打来的。他说，马可前几天在修剪葡萄藤时，突然感到胸口剧痛，被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轻微的心肌梗塞，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静养，不能再操劳。
“伊莎贝拉夫人希望我转告您，”医生的声音很公式化，“贝里尼先生的身体需要家人陪伴。情绪上的平稳，对他这个年纪的病人来说，至关重要。”
索菲亚握着电话，手脚冰凉。
她立刻提出要飞回意大利。是李伟拦住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异常冷静地说：“你回去，他看到你，情绪可能会更激动。让他来，换一个环境，也许更好。”
索菲亚不明白。马可怎么可能来中国？
但她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成了母亲伊莎ベ拉说服丈夫的唯一理由。或许是那次心脏问题吓到了马可，又或许是伊莎贝拉的眼泪起了作用。半个月后，索菲亚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们下周到。”伊莎贝拉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马可和伊莎贝拉抵达苏州的那天，正是梅雨季的尾巴。空气湿热得像一块巨大的毛巾，把整个城市都包裹了起来。
他们在机场见到索菲亚时，场面有些尴尬。伊莎贝拉抱着女儿，眼泪无声地流淌。而马可，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八年未见的女儿，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但那股子固执的气息，一点没变。
李伟走上前，想从马可手里接过行李箱。
马可手一沉，避开了。他看着李伟，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就转过头，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国度。他的眼神，像一个审查官，挑剔，冷漠，带着戒备。
他们租住的公寓，在马可眼里，无疑是狭小而简陋的。窗外的市井声，邻居在楼道里说话的声音，都让他眉头紧锁。
晚餐是索菲亚和李伟精心准备的。有西式的牛排，也有几道精致的苏帮菜。
马可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他只是喝着闷酒。那瓶李伟特意从进口超市买来的托斯卡纳红酒，在他嘴里，似乎也变了味道。
“这里的空气，太潮了。”他终于开了口，像是在自言自语，“葡萄藤在这种地方，是活不下去的。会烂根。”
索菲亚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父亲是在指桑骂槐。
接下来的两天，气氛都是如此。伊莎贝ラ试图和索菲亚聊一些家常，但马可只要在场，空气就会结冰。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他来的目的，似乎根本不是为了看望女儿，而是为了亲自验证一下，女儿这八年的生活，到底有多么“糟糕”，然后理直气壮地把她带回去。
第三天早上，李伟突然对马可和伊莎贝拉说：“贝里尼先生，夫人，今天我想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
马可抬起眼皮，没什么兴趣。
“不远，就在郊外。”李伟的声音很平静，“那是我这八年，一直在准备的东西。”
索菲亚也有些惊讶。她看着李伟，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预感到，那个隐藏了八年的“惊喜”，终于要揭晓了。
车子一路向郊外驶去。城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变成了农田和低矮的民房。路也越来越颠簸。
马可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讥讽。
“你要把我们带到什么不毛之地？”他用意大利语低声对伊莎贝拉说，“我就知道，这里除了城市，就是荒地。”
索菲亚坐在副驾驶，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她开始后悔，或许，现在揭晓那个“惊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在父亲的偏见面前，李伟的任何努力，可能都会被看作是可笑的。
车子最终在一个平缓开阔的山坡前停了下来。这里很安静，能听到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到了。”李伟熄了火。
他先下车，绕过来，为马可和伊莎贝拉打开了车门。
马可不情愿地走下车，他环顾四周，准备说几句刻薄话。
但当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他整个人，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瞬间僵在了原地。
来源：旅游达人小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