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人周达观所著的《真腊风土记》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纪行文献中最具影响力的著作之一,它的海外翻译与传播肇始于1819年的法国,21世纪前后进入高潮,两百年间已有法、英、德、意、日、泰、韩、越南、柬埔寨、西班牙、希伯来等十余种语言、二十多个不同译本。作为文化翻译
导语:元人周达观所著的《真腊风土记》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纪行文献中最具影响力的著作之一,它的海外翻译与传播肇始于1819年的法国,21世纪前后进入高潮,两百年间已有法、英、德、意、日、泰、韩、越南、柬埔寨、西班牙、希伯来等十余种语言、二十多个不同译本。作为文化翻译的《真腊风土记》及其不同语种译本的海外传播具有明显的世界性意义,对不同时代世界的柬埔寨历史认知、跨文化记忆、想象地理以及相关的跨文化实践,如殖民扩张、地区文化交流、遗产旅游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希望本文对《真腊风土记》翻译传播的梳理和世界性意义探讨能为“一带一路”倡议背景下我国古代域外纪行文献的海外译介与跨文化传播研究提供一些借鉴,同时也推动汉籍外译研究议题和空间的进一步拓展。
一、《真腊》其书
《真腊》是一部具有独特历史文化价值的“海丝”纪行文献,如果说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是我国古代陆上交通纪行书写的杰出经典,那么《真腊》则是我国海上交通纪行文献中最具影响力的代表性著作。这不仅是因为《真腊》书写具有突出的特色,更重要的是,它是高棉帝国(约400-1431年)鼎盛时期历史研究唯一现存的一手资料,历来为学界所重视。此外,它的影响还通过教科书与旅游资料的引述不断扩散,已渗入到普通民众的历史认知与文化生活。
《真腊》的作者为元代浙江温州路永嘉县(今浙江省永嘉市)人周达观,其生卒年月不详。有学者推测,他大约生于1266年前后浙江会稽人林坤所著的《诚斋杂记》中有“丙戌嘉平望日永嘉周达观撰”序言一篇,可断定他1346年时仍在世。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铁木尔可汗派遣外交使团远赴真腊,周达观随行其中。使团的大船从其家乡温州出发,历经数月艰苦航行,于次年抵达。在真腊国(主要是其首都吴哥)逗留一年余,周达观等人回国,后来著成《真腊》一书。遗憾的是,此书的确切完稿时间和原初版本内容至今难有定论。自明代后,《真腊》有古今说海本、历代小史本、古今图书集成本、四库全书本、香艳丛书本等不同版本,当代又有金荣华校注本、夏鼐校注本等。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真腊》版本正文字数仅八千余,但所载内容丰富,包括“城郭”、“宫室”、“服饰”、“官属”、“三教”、“人物”、“语言”、“正朔时序”等四十则。概括言之,《真腊》网罗地理景观、政治教化、礼俗时令、各色人群、语言文字、资源物产、经济贸易,日常生活等不同面向,其中不少载录较为详实,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研究材料。
《真腊》的海外翻译传播肇始于19世纪早期的欧洲,本世纪前后进入高潮,两百年历程中已有法、英、德、意、日、泰、韩、越南、柬埔寨、西班牙、希伯来等十余种语言、二十多个不同的译本。赵和曼在综述国内外《真腊》研究时,曾介绍其早期外译情况;马祖毅、任荣珍的《汉籍外译史》专辟有一节述写《真腊》的翻译,但篇幅仅一页多,所涉及的语种与时间范围也较为有限,本文试图描绘一幅更为完整的《真腊》海外译介传播图景,并探讨其世界性意义。
二、《真腊》的早期海外翻译与传播
《真腊》的海外译介发轫于两百年前的法国,近代杰出汉学家,法兰西学院首任汉学教授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最早将其译为法文,题为《13世纪末一位中国旅行家访柬埔寨王国述记》)。雷慕沙精研中国古代语言、文学与哲学,也是明清才子佳人小说《玉娇梨》的首位西方译者。此《真腊》首译本1819年由巴黎的史密斯印刷公司(Imprimerie de J.Smith)出版,其中还附有译者前言及其对真腊古国六百多年历史的介绍。然而,这一译本在当时并未产生很大影响。
著名法国汉学家、考古学家和探险家伯希和(Paul Pelliot)是翻译《真腊》的第二人,他于1901年受聘为法国远东学院教授,次年所译的《真腊》新法语本Mémoires sur les coutumes du Cambodge de Tcheou Ta-Kouan(《周达观柬埔寨风俗回忆录》)在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法国远东学院通讯》)第2期上刊发。此译文同时以单行本形式发行流通,由越南河内的施耐德印刷出版公司(F.-H.Schneider Imprimeur-Éditeur)负责其发行。当年的伯希和年仅24岁,意气风发,他后来对这一译本不甚满意,希望进一步校对改译并大量增加注释工作。然而,他的计划并未最终完成,注释仅止于书中的第三则“服饰”。伯希和去世后,法国“汉学三杰”之一的保罗·戴密微(Paul Démiville)联合著名东方学家、曾任法国远东学院院长的乔治·戈岱司(George Coedès),依据其遗稿整理成一个新的《真腊》译注本,1951年由巴黎的美洲与东方出版社(Librairie d’Amérique et d’Orient)出版。伯希和的翻译影响很大,后来的英文译者彼得·哈瑞斯(Peter Harris)称赞说,他的工作“胜过雷慕沙,且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并将之归功于他精湛的“语言技艺和对细节不厌其烦的追求”。在柬埔寨,《真腊》之记录已渗入到这个国家的自我历史书写与对外文化交流,“周达观的故事和描述在学校的课堂里学习着,在陪同韩、日、中、美、德等国游客的吴哥导游口中讲述着”,这些都仰仗于传奇学者伯希和的翻译(同上)。
在同处于汉语文化圈的古代日本,《真腊》可能很早就有流传,但其日文翻译则是在军国主义大肆对外扩张的20世纪30年代才出现的。1936年,一位自号“松枫居主人”的译者发表了首个《真腊》日译本。目前,笔者未能找到这一译本何处仍有收藏,其具体信息也不得而知,现有的研究文献中也未见有更多信息提供。
三、20世纪下半叶《真腊》的翻译传播
二战之后,世界格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真腊》的海外翻译与传播也呈现出新的特点:一是东南亚成为其主要根据地;二是英文译本出现并大受欢迎。
1967年,《真腊》在泰国的翻译开始出现。佳隆·勇布格(เฉลิมยงบุญเกิด)主译的泰语本“บันทึกว่าด้วยขนบธรรมเนียมประเพณีของเจินละ”(《真腊风俗回忆录》)面世,由泰国民意出版社(MatichonBook)出版发行。同年,美国人阿尔茨·保罗(John Gilman D’Arcy Paul,1887-1972)翻译的《真腊》英文本Notes on the Customs of Cambodia(《柬埔寨风俗记》)也顺利出版,这是《真腊》的首个英文译本,以伯希和1902年法语本为源本转译而来。值得注意的是,该译本的出版也是在泰国,曼谷的社会科学联合会出版社(Social Science Association Press)负责其出版发行。这一英译本还得到了泰国王室的大力支持,亲王旺·怀他耶功(Wan Waithayakorn,Krommamun Naradhip Bongsprabandh)亲自为其作序,足见其受重视程度。译者阿尔茨·保罗曾先后毕业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哈佛大学,历任记者、翻译和外交官,退休后潜心历史文化保护,还担任过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历史学会副主席。他早年工作期间,曾在柬埔寨居住多年,翻译《真腊》的念头可能就是在那时触发的。由于英语成为世界第一大语言,此译本的需求也尤为旺盛,出版不久后就脱销。1987年,泰国暹罗学会重新出版了这一英文译本,并在其中增加了一些吴哥遗址的图片。此后数年,暹罗学会又陆续推出新的版本,包括1992年第二版、1993年第三版,译本中的图片资料也随之增加。
将《真腊》译成柬埔寨文(或称高棉文),使其历史文化书写回归故土,当是功莫大焉之事。1971年,《真腊》柬埔寨语译本——កំណត់ហេតុរបស់ជីវតាក្វាន់:អំពីប្រពៃណីនៃអ្នកស្រុកចេនឡា(《周达观之记录:关于真腊传统》)在首都金边面世,译者是柬埔寨著名作家李添丁(LīDhām Te)。据晏明所述,李氏1940年代曾在金边学习过四年汉语,1962年他率团访华,在北京图书馆拍摄了其《真腊》藏本。几年后,他开始着手《真腊》的翻译,在参考伯希和法译本及多人帮助下,最终大功告成。该译本出版后大受欢迎,随后两年又两次加印。哈瑞斯(Harris,2007:37)说,他曾在柬埔寨的书店里见到不少1973年印本的盗版品售卖,此外,笔者还发现,这一译本至少在1991年又有一次重印。
在越南,《真腊》的首个译本Chân Lạp Phong ThổKý(《真腊风土记》)于1973年发行面世,出版者是西贡(今胡志明市)的新纪元(KỷNguyên Mới)出版社,译者为黎香(LêHương)。该译本依据《真腊》古今逸史本翻译,这一古汉语源本也以影印形式附入译文之后,可供对照研读。此外,译本中一些地方插入了相应的吴哥遗迹照片,帮助将读者带入其境。
1989年,新日语译注本《真臘風土記:アンコール期のカボジア》(《真腊风土记:吴哥时期的柬埔寨》)由东京平凡社出版,收录到著名的“东洋文库”,为其中的第507册。译者和田久徳(1917-1999)是日本著名历史学家,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曾任日本东南亚史学会会长、南岛史学会会长及御茶水女子大学等多所高校教授,在东南亚历史研究方面成就卓著,这一译本在日本也受到了广泛的认可。
四、21世纪前后《真腊》的翻译传播高潮
新世纪前后,《真腊》的海外翻译传播进入高潮,不仅已有语种的重译、重版不断增多,新语种的翻译也接连出现,构成了中国古代域外纪行文献乃至汉籍外译传播方面的一道独特风景。
首先,笔者简单提及伯希和1951年译注本的重印和重版。1997年,法国巴黎的阿德亨·麦宗勒伍(Adrien-Maisonneuve)出版社推出了这一经典法语翻译的重版,2003年让·麦宗勒伍(Jean-Maisonneuve)出版社又重印发行。这两家出版单位实际上同属一家公司,当初出版该译本的美洲与东方出版社则是其前身。能够在几年时间内两次重印发行,足见《真腊》在新时代的法国和法语世界仍然颇受关注。
《真腊》的英文重译与重版更可谓是精彩迭起。2001年,泰国暹罗学会又推出一个新的《真腊》英译本,标题“The Customs of Cambodia”保持不变,但译者易人,改为迈克·史密瑟斯(Michael Smithies)。他于1960年移居东南亚,开始学术生涯,1992年从联合国(曼谷)退休。史密瑟斯是暹罗学会荣誉会士,曾两度(1969–1971、2003-2009)担任《暹罗学会学刊》(Journal of the Siam Society)主编。他的英译也是以伯希和法译本为源本,同时参照了阿尔茨·保罗的译本。2006年,这一新的译本又经修订后再版,是暹罗学会《真腊》英译本的第五版。在此修订版中,史密瑟斯参照最新的考古研究发现对其先前的译文做了不少修改。同时也增加了一些新发现的照片,包括1920年代法国远东学院在吴哥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
仅一年后,哈瑞斯的《真腊》英译本A Record of Cambodia:The Land and its People出版,这是首个从古汉语直接翻译的英文译本,其发行传播也呈现出新的气象:泰国清迈的丝蚕书局(Silkworm Books)是其主要出版商,但东南亚以外的出版发行则转交给了美国华盛顿大学出版社。也就是说,它同时有两个版本在世界流通。从销售方面来说,哈瑞斯的英译本可谓“大火”,截至2019年8月,仅亚马逊(Amazon)网上电子书就卖出了72万余册。哈瑞斯的译本确属上乘佳作,同他对伯希和的评述一样,其高超的语言水平和对细节的孜孜追求是其成功的关键。哈瑞斯出生于英国,在牛津大学获中文学士和国际关系硕士学位,曾任英国广播公司中文部主任和多家国际机构驻中、柬等亚洲国家代表。1990年代中后期,他转入学术界,在新西兰威灵顿维多利亚大学先后创立新西兰战略研究中心和新西兰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并任主任和高级研究员。
2010年,《真腊》的又一英译本Record of Cambodia’s Land&Customs由英国伦敦的新生代出版公司(New Generation Publishing)等自助出版平台先行出版。这一译本也是直接从古汉语翻译,译者是移居瑞士的一对亚裔夫妇。丈夫索朗·育克(Solang Uk)生于柬埔寨,从小酷爱历史,在美国接受昆虫学、化学教育后转到瑞士从事研发工作;妻子贝玲·育克(Beling Uk)祖籍湖南,在中国台湾和美国接受生物学教育后前往瑞士工作。夫妇二人退休后痴迷于柬埔寨历史文化的翻译,这是他们的第一部译作。2016年,这一译本交由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数据亚洲(DatASIA)出版公司再版,书名简化为Customs of Cambodia(《柬埔寨风俗》),著名犹太裔美国数学家、科普作家阿米尔·阿克泽尔(Amir Aczel)为其作序。在亚马逊网上,这一最新《真腊》英译本的销售也相当不错。
在德语世界,《真腊》的翻译传播也是可圈可点。截至目前,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德译本出现,且都颇受欢迎。第一个德语译本当是由柬埔寨的印支书局(Indochina Books)出版的Sitten in Kambodscha:Leben und Alltag in Angkor im 13.Jahrhundert(《柬埔寨风俗:13世纪吴哥的生活与日常》)。笔者仅找到此译本的第六版,其发行时间为2006年,更早版本的相关信息未能得知,但可以想见的是,第一版的发行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而且此德译本一直很受追捧,以至需多次再版。译者威尔弗里德·奥兹(Wilfried Arz)是一名自由记者和国际政治专家,他常居曼谷,并经常往返于柬埔寨、越南等地。另一个德语译本Sitten in Kambodscha:Über das Leben in Angkor im 13.Jahrhundert(《柬埔寨风俗:关于13世纪吴哥的生活》)于1999年在德国法兰克福出版,主笔翻译的是吉多·科勒(Guido Keller),出版商为吴哥出版公司(Angkor Verl.)。2006年,这一译本再次重印发行。同年,第三个《真腊》的德译本Aufzeichnungenüber die Gebräuche Kambodschas”(《柬埔寨风俗记录》)由德国的柬埔寨文化研究协会(Studiengemeinschaft Kambodschanische Kultur)编辑出版,译者是该协会的成员瓦尔特·阿什莫里德(Walter Ashmonite)。他曾在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求学,后获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大学历史学博士,并在该校从事研究助理工作多年。他在担任德国发展援助基金会代表期间,驻柬埔寨工作三年,对亚洲佛教文化十分着迷。
2013年,《真腊》的首个西班牙语译本Vida y Costumbres de Camboya:Relato del viaje de Zhou Daguan a Angkor(《柬埔寨的生活与习俗:周达观吴哥纪行》)由亚马逊旗下的自助出版平台“创造空间”(Create Space)推出,仅在亚马逊、易趣(eBay)等网络平台销售。译者是智利女教师阿斯缇德·安诃德(Astrid Haardt),她也是一位业余的世界史研究者和旅行爱好者,《真腊》的英译者哈瑞斯为此译本作序,对其赞赏有加。
两年后,《真腊》的海外翻译又新添一个重要欧洲语种——意大利语。位于米兰的欧巴亚欧出版社(O Barra O Edizioni)推出译本Memorie sui costumi della Cambogia (1296-1297 d.C.)(《柬埔寨风俗回忆录(1296-1297)》).译者为该出版社的联合创始人兼总编毛里齐奥·加蒂(Maurizio Gatti)。他曾在意大利圣心天主教大学和威尼斯大学担任研究助理,1996年与友人合作创立旨在促进欧亚交流的欧巴亚欧出版社。加蒂自称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旅行者和狂热的东亚、东南亚研究者。这一译本目前的售价仅为6欧元,颇受市场欢迎。
回看亚洲,进入新世纪以来《真腊》的翻译和重版也十分火热。2000年,佳隆·勇布格的泰语译本推出第二版,2014年又推出第三版。
2007年,越南河内的世界出版社(Nhàxuá̂t bản Thé̂giới)重版了黎香的1973年译本。仅四年后,该出版社又推出了一个新的越南语译本,书名Chân Lạp Phong ThổKý不变,译者为越南国立大学教授何文晋(HàVăn Tấn),他是越南历史学和考古学领域的顶级专家,曾获国家科学最高荣誉胡志明科学奖。另一位越南重量级历史学家,曾任多届越南历史科学学会主席的潘辉黎(Phan Huy Lê)教授为此译本作序。2017年,这一新越南语译本再次重印。最近,另一个《真腊》越南语译本在网络上发布,尚未进入出版社正式发行渠道。译者署笔名吴北(NgôBắc),真名为吴宝中(NgôNgọc Trung),他1972年毕业于越南西贡大学,1990年代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研究中心从事印支档案的整理和研究工作。
特别值一提的是,《真腊》的希伯来文译本《柬埔寨风俗:源于一位700年前的大使》)也在2012年面世,由以色列霍德哈沙龙的占星家(Asṭrolog)出版社出版。一般而言,从希伯来文译出的作品多,而译入希伯来文的作品较少。译者陈·俄利阿兹(חןאליעז)毕业于特拉维夫大学,获考古学硕士学位,他是一名导游,每年有近一半的时间带团前往东亚和东南亚地区,其中吴哥是最常去的旅游目的地之一。在同笔者的邮件往来中,他透露说这一译本目前已基本脱销,他正在寻找机会出版该译本的第二版。
2013年,韩国历史学者崔秉旭主笔翻译的《真腊》韩语本在京畿道出版,题为「진랍풍토기:캄보디아,1296-1297년」(《真腊风土记:柬埔寨1296-1297年》)。崔秉旭毕业于澳洲国立大学,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任韩国仁荷大学东南亚史教授,此前曾在首尔国立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等韩国顶尖高校任教。这一韩语译本也大受读者欢迎,仅三年后,出版商三岭(Sanin)就推出了第二版修订本。
五、跨文化视角下《真腊》翻译传播的世界性意义
蒙元时代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历史阶段,周达观跨洋南行,记录书写真腊古国,可说是早期全球化的一个缩影。从书中的“流寓”、“欲得唐货”等则的记载来看,当时的国际移民与贸易往来也已是常态。基于跨文化视角观之,《真腊》作为文化翻译及其后来不同语种的翻译传播生发了重要的世界性意义。以下笔者尝试从跨文化表征与跨文化实践两大方面作一些探讨。
首先,作为元代汉人的旅行书写,《真腊》是对他者的一种跨文化表征与建构。虽然它常被视为珍贵的历史资料,在柬埔寨历史和考古研究方面是必不可少的参考书。但需要认识到,《真腊》并非客观的历史记载,亦非基于主位视角的完美民族志记录。周达观笔下不乏记载偏差与错漏,这些在后人的研究与注释中已有不少被指出来。当然,周达观的写作是在回国后进行的,记忆失真之处在所难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书写还呈现出一些跨文化的误读与置换。作为来自大国的旅行者,周氏并未跳出自我文化的立场和视角去理解真腊他者,他或许并未试图避免这样的跨文化问题。不难发现,《真腊》中常有基于汉文化思维和语词的柬埔寨事物描述,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对他者文化的遮蔽,消解了差异的存在。有最为明显的两个例子:一是吴哥窟被称为“鲁班墓”,这显然是中华文化对柬埔寨文化的置换,很容易造成鲁班文化当时已传播到柬埔寨的误解;二是真腊“三教”与中国儒道释的等同比附,实际上两国仅佛教有相通之处,如若细究,真腊佛教与中国释家亦有不同,前者为小乘佛教,是经暹罗、缅甸传入的。与其它旅行或民族志书写一样,《真腊》是一种典型的文化翻译,即从一种文化视角出发对另一文化的解读与重构,或者说将现实世界物象视为原文的跨文化阐释和传达。有些情况下,它可能是接近文化本真的忠实翻译,有些情况下,则可能是偏离文化本真的误译或重写。
不仅如此,作为文化翻译的《真腊》还在不同时代经由不同语言的翻译在世界不同地方传播,其中不少还是通过另一语言的转译。在这样的双重乃至多重翻译中,作为他者的真腊又进一步被重写和重构,带来世界性的意义和影响。一方面,《真腊》及其翻译传播帮助塑造了世界性的柬埔寨历史认知、文化记忆及其相应的国家形象。柬埔寨历史悠久,但为外界所知甚少,红色高棉时期(1975-1979)的大屠杀以及高棉帝国鼎盛时期的文化生活可能是世人最典型的柬埔寨历史认知,而后者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周达观的《真腊》书写及其海外翻译传播。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人们对不同语言、不同版本的《真腊》阅读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口传讲述帮助建构了生动的13世纪柬埔寨历史与记忆,为众多国度和地区的人们所共享,即所谓的“跨文化记忆”(transcultural memory)或者说“世界性记忆”(cosmopolitan memory)。同时,这样的跨文化记忆也参与建构世界对柬埔寨的总体认识和国家形象。整体而言,《真腊》中的柬埔寨是落后的甚至不开化的,周达观本人也较直白地流露了这样的看法。到了近现代译本读者那里,这样的真腊记忆与形象建构很可能会显得更为负面,因为人们会倾向于用现代文明的眼光去审视译文中的柬埔寨。另一方面,《真腊》的海外翻译传播也促进了世界柬埔寨“想象地理”(imaginative geography)的建构。在周氏笔下,古代柬埔寨的城市建筑与历史景观、政治空间与宗教场所、山川与乡野皆有较为细致的描写,加之相关传说、习俗、仪式的记录,使其文化意义得以凸显。然而,这些空间书写常常带着中华文化的视角,不时甚至还有明显的跨文化置换(如上文所说的将吴哥窟称为鲁班墓);通过不同的语言翻译,这样的跨文化空间表征又进一步传播和重述,让有关真腊的想象地理在世界范围内散布、流通和重构。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世界性柬埔寨记忆、地理和形象建构仍处于不断丰富、扩展和流动的过程之中,因为《真腊》的已有翻译不时修订再版,新的译本又接连出现,构成了延绵不断的后续生命。
《真腊》及其翻译传播的世界性意义不仅在于它参与建构了世界的柬埔寨认知和想象,更为关键的是,它还影响了相关的跨文化实践。也就是说,《真腊》及其翻译传播不仅构成一套有关柬埔寨的多语种“陈述”,在世界范围内“系统地建构其所言说的对象”,它还是一种跨文化的社会实践,带来现实的后果,而这些又与其译介传播的历史和国际政治环境紧密相关。如前所述,《真腊》最早在欧洲(法国)翻译出版,其背景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的殖民扩张开始向东方世界推进。到19世纪后期,法国已染指东南亚,建立了印度支那殖民地(包括越南、老挝、柬埔寨),这很可能有《真腊》在法国的译介传播以及法国学者1860年发现吴哥遗迹并大肆宣扬的影响。至少可以说,这些帮助塑造了法国人对柬埔寨的欲望与想象。20世纪初,法国人的吴哥考古工作大规模展开,这当是伯希和重译《真腊》的一个重要动因,而他的翻译又大大推动了相关研究和考古作业的推进。翻译《真腊》的第二种语言是日语,其时也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向东亚、东南亚扩张进入白热化阶段前夕,最早的日译本发行几年后,日本就控制了印度支那地区。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真腊》翻译传播以周边的泰国、越南为主要根据地,并向柬埔寨本国回归,进而再次辐射到日本。这些与东南亚、东亚的区域文化交流,特别是佛教文化交流不无关联,泰国亲王在为《真腊》英译本所作的短序中写道:“周达观所写的是鼎盛时期的吴哥,但我们发现柬埔寨的和尚被叫做苎姑,这是一个泰语称呼,是泰国文化的见证”。东南亚、东亚佛教文化交流的历史与现实为《真腊》的翻译提供了条件和动力。此外,这一时期英语的世界性地位不断提升,受众最为广泛,泰国王室支持《真腊》的英语翻译,可能也考虑到它是推动东南亚佛教文化对外传播的最佳语言工具。在上世纪70年代的越南,历经数十年的去汉化过程后,能阅读古汉语的人已成少数,《真腊》的翻译才成为必要。应该说,这一时期的《真腊》翻译在东南亚区域文化交流与世界传播方面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到了1990年代,吴哥遗迹进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全球旅游也越来越普及。在这样的背景下,21世纪前后《真腊》的翻译传播步入高潮,不仅已有语种译本的重版、重译接连出现,新语种的首译也不断增多,这些又进一步推动了柬埔寨,特别是吴哥世界遗产旅游的发展。在不同语言和版本的《真腊》中,吴哥和柬埔寨被建构成充满奇异色彩的文化他者,激发人们前往观看和体验的欲望,这与美国的“神奇夏威夷”翻译与旅游圣地建构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本文来源:《中国翻译》,2020年第6期
作者:侯松,汕头大学文学院
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