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趟从深圳回菏泽的高铁,我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摩天大楼像一根根刺,从我心里拔出来,又在视野里一寸寸缩小,最后被连绵的绿色田野温柔地吞没。我手里攥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半块吃剩的提拉米苏,二十八块钱一小角,在深圳最繁华的商场买的。蛋糕的甜腻还留在舌尖,心里却泛
那趟从深圳回菏泽的高铁,我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摩天大楼像一根根刺,从我心里拔出来,又在视野里一寸寸缩小,最后被连绵的绿色田野温柔地吞没。我手里攥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半块吃剩的提拉米苏,二十八块钱一小角,在深圳最繁华的商场买的。蛋糕的甜腻还留在舌尖,心里却泛起一阵熟悉的、回甘的苦。
我叫梦梦,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菏泽女人。这次去深圳,是看我大学时最好的闺蜜,林琳。她在那里扎了根,结了婚,用她的话说,活得像一部开了倍速的都市剧。而我,像一部反复重播的家庭伦理剧,连下一句台词是什么,自己都清楚。
高铁越靠近山东地界,车厢里的乡音就越浓。那种“恁弄啥嘞”的调子,以前觉得亲切,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开始慢慢缠绕我的脚踝,要把我从那个叫“深圳”的梦里,一点点拖回现实。
我的现实,在菏泽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里,做着一份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工作。更重要的现实,是我那个家。一个总觉得我“不知足”的婆婆,一个习惯了说“差不多就行了”的丈夫,还有一个四岁的、被全家寄予厚望的儿子。
手机震了一下,“快到了吧?妈给你炖了排骨。”
我回了个“嗯”,然后把手机屏幕按灭。屏幕黑下去的瞬间,映出我自己的脸,疲惫,又带着一丝不甘。我想起在深圳的最后一晚,林琳拉着我的手,在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夜景的落地窗前,问我:“梦梦,你还记得吗?你大学时说,想开一家自己的小书店,不需要很大,临街,有阳光,有猫。”
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句话像一颗被埋在心底多年的种子,在深圳那片阳光充足的土壤里,突然就想破土而出。可我知道,只要高铁一到站,那片叫“菏泽”的土地,没有能让它发芽的养分。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块提拉米苏往包里塞了塞,生怕挤坏了。那是我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的唯一证据。
【引子完】
第一章 归途即枷锁
“吱呀”一声,家门打开。一股浓郁的、混杂着蒜香和排骨汤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从深圳带回的、还残留着淡淡香水味的空气包裹、吞噬。
“回来了?”婆婆从厨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汤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她的目光像一台X光机,从我的新裙子扫到我的鞋,最后落在我手里的几个购物袋上。
“妈,我回来了。”我换上拖鞋,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一些。
周强从沙发上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习惯性地揉了揉后颈,那是他感到为难或疲惫时的标志性小动作。“路上累了吧?赶紧洗手吃饭。”
四岁的儿子丁丁从房间里冲出来,抱住我的腿:“妈妈!你给我买擎天柱了吗?”
“买了买了,妈妈买的礼物都在箱子里呢。”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饭桌上,排骨炖得烂熟,玉米是自家种的甜糯品种。婆婆一边给丁丁夹肉,一边状似无意地开了口:“这一趟,花了不少钱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情绪地雷”的第一颗。“也没多少,就是朋友好久不见,聚了聚。”
“深圳那种地方,啥都贵。你看你这身上穿的,得好几百吧?”婆婆的筷子尖点了点我的裙子,“料子是好,但不经穿,下地干活都不方便。”
我没接话。我知道,在她的世界里,所有衣服的终极价值,都要用“能不能下地干活”来衡量。
周强埋头喝汤,小声打圆场:“妈,梦梦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买件衣服怎么了。”
“我没说怎么了,”婆婆立刻提高了声调,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先用一句“我没说”来占据道德高地,“我是说钱要花在刀刃上。丁丁马上要上小学了,学区房的事,不得准备着?还有,你们俩趁年轻,赶紧再要一个,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你看人家隔壁老王家,孙子孙女凑个‘好’字,多热闹。”
这是第二颗地雷,也是威力最大的一颗。关于二胎的话题,像家里的背景音乐,每天都在循环播放。
我放下筷子,胃里那碗热乎乎的排骨汤,仿佛瞬间凉透了。我平静地说:“妈,这事我们有自己的打算。”
“你能有啥打算?你的打算就是去深圳瞎逛?我跟你说,梦梦,女人家,心要放在家里,放在孩子和丈夫身上。恁那些花花肠子,没用!”婆婆激动时,菏泽方言的调子就格外重,像一块石头砸在心上。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我从包里拿出给她的礼物,一条真丝丝巾,柔滑的质地,上面是淡雅的兰花。“妈,这是给您买的。”
婆婆接过去,摸了摸,眉头却皱了起来:“这玩意儿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还滑溜溜的,系不住。还不如给我买两斤棉花,我还能做个新褥子。”
周强在一旁,又开始揉他的后颈,嘴里念叨着他的口头禅:“差不多就行了,妈,梦梦也是一番心意……”
“差不多?啥叫差不多?”婆D婆把丝巾扔在沙发上,“过日子就不能差不多!我这都是为你们好!”
气氛僵住了。电视里正放着晚间新闻,播音员字正腔腔地报道着哪个新区又规划了宏伟的蓝图。那声音,清晰又遥远,像林琳在深圳给我描述的未来。
我默默地站起身,去收拾我的行李箱。打开箱子,最上面就是那个装着提拉米苏的纸袋。我拿出来,想放到冰箱里。
“这是啥?”婆婆跟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蛋糕。”
“哟,还是洋玩意儿。这得多少钱?看着就腻得慌,全是奶油,吃了不健康。”她说着,顺手接过去,走到厨房,想也没想就扔进了垃圾桶。“快坏了的东西,别吃了,拉肚子。锅里还有排骨,你再喝碗汤。”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垃圾桶里那个精致的纸袋,像看着我那个刚刚发芽,就被连根拔起,扔进垃圾桶的梦。
我没有哭,只是眼睛有点酸。我转过身,背对着她,轻轻揉了揉眼睛,然后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嗯,知道了。我去喝汤。”
那晚,我躺在床上,周强在我身边已经睡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个被楼房切割成一小块的、属于菏泽的夜空。没有霓虹,只有几颗黯淡的星星。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在深圳时,林琳的老公半开玩笑问我的问题:“嫂子,你知道深圳为什么被称为‘搞钱之都’吗?”
当时我笑了笑,没回答。
现在,我好像有答案了。因为在深圳,搞钱,是为了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在菏泽,我们拼命地生活,只是为了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第二章 深圳的海市蜃楼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婆婆不再明着催二胎,但总是唉声叹气,或者指桑骂槐地说谁家的儿媳妇又怀孕了。我和她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吃饭的时候,只有碗筷碰撞和电视新闻的声音。
周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会偷偷给我夹一筷子我爱吃的菜,或者趁婆婆不注意,给我递一个“忍一忍”的眼神。他的口头禅“差不多就行了”,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像一块抹布,试图擦掉所有不和谐的痕迹,结果却只是把矛盾抹得更模糊,更无处不在。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看在深圳拍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笑得格外灿烂。背景是蔚蓝的大海、设计感十足的建筑、还有林琳家那个宽敞明亮的阳台。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在林琳家的那个晚上。那是我整个旅途中,最受震动的一刻。
林琳的家在南山,一个高层小区,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灯火璀含。她的丈夫阿哲是广东本地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程序员。晚饭是阿哲下的厨,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糖醋里脊,也有林琳喜欢的清蒸鲈鱼。
饭桌上,他们聊的话题让我感到新奇又羡慕。
“我下个季度的奖金,咱们可以提前把车贷还了。”阿哲说。
“别,”林琳立刻反驳,“我想用那笔钱,去报个西点烘焙的班。我考察过了,我们小区附近还没有像样的私房蛋糕店,我觉得可以试试。”
我以为会有一场争论,至少会有一番“你一个女人家别折腾”的说教。然而,阿哲只是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问:“你做过市场调研了?启动资金需要多少?风险评估呢?”
“都想过了!”林琳从书房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计划。
他们俩就那样,头碰头地,像讨论一个公司项目一样,讨论着林琳的“蛋糕梦”。没有谁压制谁,没有谁为谁牺牲,只有平等地商量和探讨。
那一刻,我坐在他们对面,像一个闯入了另一个时空维度的外人。在我们家,我的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都会被婆婆的“过日子不能差不多”和周强的“安稳点不好吗”给瞬间扑灭。
晚饭后,林琳拉我到阳台,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她给我看她养的多肉,然后突然问我:“梦梦,你呢?你那个书店的梦,还在吗?”
这颗“情绪地雷”,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她轻轻挖了出来。
我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我的梦想,早就被柴米油盐磨损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我甚至不敢去想,因为一想,就觉得心疼。
“我……”我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苦笑一下,“都当妈的人了,还谈什么梦想。”
“当妈和有梦想,不冲突啊。”林琳看着我,眼神清澈又坚定,“梦梦,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是我认识的最有才气,最爱读书的女孩。”
那晚,我失眠了。林琳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那个尘封已久的房间。房间里,全是发黄的书稿,画了一半的设计图,和一个穿着白裙子、眼神里有光的少女。
“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起身开门,是婆婆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混合着得意和施舍的表情。
“梦梦,给你找了个好差事。”她不请自来地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
“什么差事?”
“你表舅的那个服装厂,缺个管仓库的。我跟他说好了,让你去。一个月四千五,缴五险一金,比你现在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活儿强多了!离家也近,还能顺便接送丁丁。”
我愣住了。我现在的兼职,是给一些小公司做平面设计,虽然不稳定,收入也不高,但那是我唯一能和我的专业、和我的兴趣沾上边的事情。管仓库?那和把我关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有什么区别?
“妈,我不想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婆婆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你说啥?恁这是不知好歹!我托了多少关系才给你找的?你那个画画的活儿能当饭吃?人得现实点!”
“我的工作挺好的。”我坚持道。
“好啥好?一个月挣几个钱?连给丁丁报个好点的兴趣班都不够!”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大,激动地拍了一下她的大腿,那个标志性的动作,像战鼓一样敲响,“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下周一你就去报到!周强也同意了!”
我猛地看向门口,周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看我。
“周强?”我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又开始揉他的后颈:“梦梦,妈也是为你好……仓库的活儿清闲,稳定……差不多就行了……”
“又是差不多!”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我的人生,凭什么就只能是‘差不多’?你们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这是我结婚五年来,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
婆婆被我的反应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怒火:“反了你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去了一趟深圳,心都野了!周强,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我看着周强,他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无力地垂下头,说:“都少说两句吧。”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深圳的繁华,林琳的幸福,都像一场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而我,依然被困在这片干涸的沙漠里,连口渴的权利都没有。
我拿起我的速写本,那是我最后的阵地。我翻开,里面是我最近画的一些书店的设计草图。我多希望周强能看一眼,能问一句:“这是什么?”
但他没有。他的眼里,只有疲惫和躲闪。
第三章 无声的战役
那场争吵之后,家里进入了漫长的冷战。
饭桌上,再也没有人说话。婆婆的脸冷得像冰,给我盛饭时,碗都搁得“砰”一声响。我默默地吃,食不知味。周强坐在我们中间,像一个失灵的调音器,徒劳地想缓和气氛,却只能让沉默变得更加刺耳。
“今天……新闻说油价又要涨了。”他会没话找话。
我和婆婆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只有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
我没有去服装厂报到。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开始做我的设计兼职。婆婆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故意把拖鞋踩得啪嗒响,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摔门出去打麻将了。
我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战役。我没有援军,唯一的盟友周强,早早地就在“为了家庭和睦”的白旗下投了降。
夜里,周强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从背后抱着我,叹着气说:“梦梦,你别跟妈犟了。她也是个苦命人,一辈子没享过福,就盼着我们安安稳稳的。”
我没有转身,只是僵硬地躺着。我知道婆婆苦,她年轻时守寡,一个人拉扯大周强,吃了上顿没下顿。她的世界里,最大的幸福就是“稳定”和“有饭吃”。所以她无法理解我的“书店梦”,就像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把那块漂亮的丝巾拿去当抹布。
“安稳,就是去仓库里数一辈子螺丝钉吗?”我轻声问,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周强无言以对,最后只能又念叨起那句让我厌烦透顶的话,“差不多就行了嘛,何必呢……”
我挣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黑暗中,我能听到他无奈的叹息。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比银河还宽的鸿沟,他站在那头,我站在这头,谁也过不去。
这场战役里,唯一的温暖,来自我的公公。
公公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没跟婆婆红过脸,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婆婆说了算。他唯一的爱好,是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那天下午,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笨拙地摆弄着我从深圳给他买的那个智能手机。他戴着老花镜,眉头紧锁,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却怎么也点不开健康码。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走过去,轻声问:“爸,我教您吧?”
他吓了一跳,看到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满是褶子的脸:“这玩意儿,恁些道道,学不会。”
我接过手机,一步一步地教他怎么连接Wi-Fi,怎么调大字体,怎么打开微信。他的手指很粗糙,带着泥土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的指点,在屏幕上滑动。
当他终于学会了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并成功发给他的老战友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嘿,行了!行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满是皱纹的笑脸上,也洒在我心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家,也不是完全的密不透风。至少,还有这样一扇小小的、可以透进阳光的窗。
晚上,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周强听。周强也笑了,家里的气氛,似乎久违地轻松了一点。
然而,暴风雨总是在最平静的时候来临。
周末,我正在房间里画一幅新的设计稿,婆婆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我的速写本。那是我的“禁地”,里面画满了我的书店梦。
“这是啥?”她把本子狠狠地摔在我的桌子上,纸张散落一地。
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怒火,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失望和被背叛的怒火。“你天天在屋里不出门,就捣鼓这些没用的东西?还画什么……什么‘梦之书屋’?我看你是做白日梦!”
我的设计稿,那些我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画出来的草图,被她踩在脚下。
“我让你去厂里上班,是为了你好!你倒好,在家里做着当老板的梦!你看看你画的这些,要花多少钱?咱家有这个条件吗?你对得起周强吗?对得起丁丁吗?”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
“俺们那时候,吃都吃不饱,哪有恁些花花肠子!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你现在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闲的!”她开始用方言,那是她情绪彻底失控的标志。
我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被踩上脚印的图纸。我没有哭,也没有争辩。心已经疼到麻木了。
周强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妈,梦梦,你们这是干啥……”他上前想拉开婆婆。
“你别管!我今天非要骂醒她不可!”婆婆一把推开他,“周强我告诉你,要么,她老老实实去上班,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思给我收起来!要么,这日子就别过了!”
“别过了”,这三个字,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房间里轰然炸响。
我抬起头,看着周强。我多希望他能站到我身边,哪怕只说一句:“妈,你别这样。”
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眉头紧锁,手足无措地揉着后颈,嘴里反复念叨着:“差不多就行了……都少说两句……这又是何必呢……”
他的口头禅,在这一刻,听起来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我慢慢地站起身,手里攥着那些皱巴巴的图纸,看着眼前的母子俩,突然觉得,这场战役,我好像已经输了。
第四章 裂缝中的微光
(周强视角)
我站在梦梦和妈中间,感觉自己像被两股力量撕扯。一边是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母亲,她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不容易”;另一边是曾经眼里有光的妻子,那光,现在快要被我,被这个家,给磨灭了。
妈把“别过了”三个字吼出来的时候,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她是在说气话,但这话太重了,重得能把这个家砸出个窟窿。
我看着梦梦,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那些画。她的背影很瘦,肩膀微微发抖。我认识她十年了,从大学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无助的样子。
我想说点什么,想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我支持你”。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句我自己都痛恨的“差不多就行了”。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从第一次在妈和梦梦的争吵中选择沉默开始,也许是从我为了“家庭和睦”劝梦梦放弃她喜欢的工作开始。我以为退让和稀泥,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我以为“稳定”就是对她最好的爱。
可我错了。我的“差不多就行了”,成了扼杀她梦想的帮凶。
我看着她手里那些图纸,上面画着各种各样书店的样子,有落地窗,有小吧台,还有一个角落专门给孩子们看绘本。我甚至看到一个细节,书店门口的招牌上,有一只打瞌睡的猫。我想起梦梦说过,她最喜欢猫。
这些,我有多久没听她提起过了?
妈还在一边数落着,说梦梦不知足,说我没管好媳妇。我头一次没有附和,也没有劝解,只是走过去,从梦梦手里,拿过一张图纸。
那是一张书店的内景图,画得很细致,连书架上书的摆放都画出来了。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字:“给周强和丁丁的读书角”。
我的手,突然就抖了一下。
原来,在她的梦里,一直都有我,有我们的孩子。而我,却亲手把她的梦,推得越来越远。
“妈。”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先回屋吧,我跟梦梦聊聊。”
妈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她还想说什么,但我看着她,摇了摇头。她最终没再开口,只是狠狠地瞪了梦梦一眼,转身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梦梦。
她低着头,不看我。
我拿着那张图纸,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视线和她平齐。“这个……读书角,是什么样的?”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问起她的梦想。
梦梦的身体震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没有眼泪。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叹息:“就是一个小角落,放一张舒服的沙发,丁丁可以坐在那里看他的奥特曼画册,你可以看你的历史书。旁边……可以放一台咖啡机。”
我听着她的描述,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个画面。温暖的灯光,咖啡的香气,我和儿子,还有她。
那不就是一个“家”的样子吗?一个我一直想要,却在日复一日的“差不多”中,渐渐失掉的家。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梦梦,对不起。”
我没有说更多的话,但我知道,她懂了。
她眼里的冰,似乎开始融化了。虽然没有眼泪,但我看到,那片快要干涸的湖泊里,好像又重新泛起了一点点微光。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打这场仗了。
第五章 医院走廊里的忏悔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一句“对不起”就立刻变得美好。裂痕还在,只是不再野蛮地扩张。
然而,命运似乎嫌我们的生活还不够乱,又狠狠地推了一把。
那天晚上,我们刚吃完饭,公公突然捂着胸口,说喘不上气。他的脸憋得通红,嘴唇发紫。我们都吓坏了,婆婆更是慌得六神无主,只会一个劲儿地喊:“老头子!老头子你别吓我!”
我赶紧打了120,周强背起公公就往楼下冲。
医院的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急诊室里传来的、被压抑的哭声,每一样都让人的心不断下沉。
公公被推进了抢救室,亮着红灯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婆婆彻底垮了。她不再是那个中气十足、指点江山的“一家之主”,只是一个蜷缩在走廊长椅上的、瘦小的老太太。她抱着头,身体不住地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跟他吵……”
原来,下午的时候,婆婆又因为公公摆弄那些花草,把阳台弄得都是泥土而骂了他。公公顶了几句嘴,婆婆一气之下,把他最宝贝的一盆兰花给摔了。
周强去办手续了,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婆婆。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些怨恨,那些委屈,在“生命”这个沉重的话题面前,突然都变得很轻很轻。
我走过去,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热饮,拧开盖子,递到她手里。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接过那瓶水,滚烫的瓶身,好像给了她一点力量。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婆婆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梦梦……妈知道……妈对不住你。”
我愣住了。
“我就是怕……”她看着抢救室的门,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就是怕日子过得不好……怕回到过去。我这辈子,穷怕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怕”。
“你不知道,”她像是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周强他爸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他还有个妹妹,比他小五岁,长得可水灵了。那时候家里穷,妹妹发高烧,没钱去县里医院,就在村里赤脚医生那儿拿了点药,结果……烧了三天,人就没了。”
这颗埋藏了数十年的“情绪地雷”,在医院这条冰冷的走廊里,被她亲手引爆了。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啥都没用,手里有钱,人平平安安,比啥都强。我让你去上班,让你生二胎,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就是怕啊……怕万一有个什么事,咱家没个根,没个指望……”
她泣不成声,几十年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碎了一地。露出来的,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最原始的恐惧和伤痛。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也开始一块块地剥落。我终于明白了她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背后,藏着怎样深刻的创伤。她不是不爱这个家,只是她爱的方式,是用她前半生所有的苦难经验,铸成了一把锁,想要锁住她认为的“安稳”。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我没有说“我原谅你”,也没有说“我理解你”。我只是说:“妈,会没事的。爸会没事的。”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说:“病人是急性心梗,幸好送来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婆婆“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却是喜悦的哭。
透过监护室的玻璃窗,我看到公公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周强站在我身边,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有回家。就在那条长长的、冰冷的医院走廊里,我们一家人,好像第一次,真正地站到了一起。
第六章 河岸边的长谈
公公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家里出奇地安静与和谐。
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挑剔,不再唠叨。她每天精心熬好汤,装在保温桶里,让我和周强带去医院。她开始学着使用我给她买的那个智能手机,笨拙地跟公公视频,每次看到公公气色好一点,她就在电话这头抹眼泪。
我和周强轮流在医院陪夜。那些安静的深夜,我们并肩坐在病床边,听着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反而有了许多以前没有过的交流。
公公出院那天,天气格外好。晨光透过医院的窗户,给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办完出院手续,周强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城外的那条老河边。他说,想和我走走。
我们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河水很平静,两岸的柳树已经抽出了新芽。
“梦梦,”周强先开了口,“爸这次生病,我想了很多。”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以前总觉得,我夹在你们中间,是最难的。我总想着和稀泥,让大家都过得去就行了。现在我才明白,我不是难,我是懒。我懒得去沟通,懒得去解决问题,我只想逃避。”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总说‘差不多就行了’,其实是我自己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所以才希望你也变得‘差不多’,这样,就能显得我没那么失败。”
他的坦白,像一块石头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了你的那些设计图,”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他捡起来的、已经有些褶皱的图纸,“画得真好。那个读书角,我很喜欢。”
我的鼻子一酸,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们总想着‘差不多就行了’,”我看着远处的河面,轻声说,像是在回答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可我这辈子,就想活一个‘不差不多’的人生。我不想等到老了,后悔自己连试一次的勇气都没有。”
这句话,是我这些天来,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的话。它像一句咒语,给了我力量。
“我支持你。”周强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支持你开书店。”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不多,只有八万块。我知道离你的梦想还差很远,但是……我想和你一起,从第一步开始。”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却觉得有千斤重。那上面,不只是钱,是一个男人的醒悟,是一个丈夫的担当。
“周强……”我哽咽了,说不出话。
他笑了,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露出一口白牙。“别急着开店。我查过了,现在实体书店不好做。你可以先从线上开始,或者,先去报个班,学学怎么经营。我打听了,市里有个创业培训,政府还有补贴。”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光。我知道,那个在我和他母亲之间摇摆不定的男人,终于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揉着后颈说“差不多”的男孩了。
“那……妈那边呢?”我还是有些担心。
“妈那边,交给我。”周强握紧我的手,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笃定,“这个家,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扛着了。以后,有我。”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们站在河岸边,身后是养育了我们的故土,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未来。
我突然觉得,深圳的繁华,或许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它更像一个坐标,一个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想去哪里”的灯塔。而我脚下的路,虽然依旧在菏泽,却已经通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第七章 没有结局的结局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部高潮过后就剧终的电影。它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偶尔激起浪花,但更多时候,是在平静中向前。
我没有立刻辞掉我的兼职,也没有拿着那八万块钱冲动地去租店面。我听了周强的建议,报了一个线上的书店经营管理课程。每天晚上,等丁丁睡着后,就是我最宝贵的学习时间。周强会悄悄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然后坐在我旁边,看他那些厚厚的历史书。我们很少说话,但房间里有一种安宁的、互相陪伴的氛围。
婆婆知道了这件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没有大发雷霆。
那天晚饭,她看着我面前摊开的笔记本,只是撇了撇嘴,说:“净整些没用的。能当饭吃?”
没等我回答,正在给丁丁剥虾的周强就接过了话:“妈,梦梦这是在学习,是好事。以后丁丁也要向他妈学习,活到老学到老。”
婆婆被他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她把剥好的虾仁,默默地放进了我的碗里。
这是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改变。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公公恢复得很好。他迷上了用智能手机看短视频,每天乐呵呵地跟我们分享那些搞笑的段子。他还学会了网购,给自己买了一套新的渔具,周末就拉着周强去河边钓鱼。婆婆会骂他“瞎花钱”,但转身就会给他准备好马扎和茶水。
那个家,依旧充满了烟火气,依旧会有小小的摩擦,但那根紧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弦,已经松弛下来了。我们开始学着去听懂彼此话语背后,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爱与恐惧。
春天的时候,我用兼职攒下的钱,在网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绘本馆,叫“梦之书屋”。我精心挑选每一本书,自己设计店铺的页面,写推荐语。一开始,生意很冷清,但我没有气馁。周强成了我第一个“推广大使”,在他所有的同学群、同事群里发我的店铺链接。
第一个下单的,是林琳。她一口气买了一千多块钱的书,“梦梦,为你骄傲。下一步,就是来深圳开分店!”
我看着手机,笑了。
又一个周末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电视开着,声音不大,播着天气预报。
公公举着手机,给我们看他今天钓到的大鱼照片,得意洋洋。丁丁在旁边,捧着我从自己店里拿回来的新绘本,看得津津有味。婆婆一边抱怨着今天的菜价又涨了,一边往我们每个人的碗里夹菜。
我抬头,看到周强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明白,我曾经那么羡慕深圳,羡慕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高楼大厦,不是车水马龙。我羡慕的,是那种人与人之间,可以平等对话,可以互相尊重的关系;是那种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梦想,并被家人支持的氛围。
我曾经以为,我必须逃离菏泽,才能找到那样的生活。
但现在我发现,真正的远方,不在于你身在何处,而在于你身边的人,是否愿意陪你一起,把脚下的苟且,活成理想的模样。
深圳很好,但菏泽的家,也正在一点点变好。
我的人生,或许永远不会像林琳那样,活成一部开了倍速的都市剧。但它也不再是那部令人窒息的家庭伦理剧了。它更像一本我正在亲手书写的书,有平淡的叙述,有温暖的细节,有未完待续的章节,结局未知,但充满了希望。
这,或许就是生活本身最好的答案吧。
姐妹们,你们说呢?一个家,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安稳的生活,还是彼此的理解和支持?如果你的梦想和家人的期望冲突,你会怎么选?评论区里,我们聊聊。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