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婶,您这是要去哪儿?"我拄着竹节拐杖,站在门框处,有些诧异地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王婶。
"王婶,您这是要去哪儿?"我拄着竹节拐杖,站在门框处,有些诧异地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王婶。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双被岁月和劳作磨出老茧的手停在半空,迟疑片刻才道:"李老师,我想回乡下去了。"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又补充道:"您...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这问话像一阵凉风,让我这干瘦的老骨头不由得愣在原地。
我住在这座北方城市的和平小区已有二十余年,从建国中学教师岗位退休后,日子过得简单而规律。
每天早晨五点四十准时起床,听广播里的新闻联播,然后沏一壶龙井茶,坐在阳台的竹椅上看晨练的人群。
妻子在六年前因脑溢血过世,留下我一人独居。儿子在南方一家外企工作,忙得像陀螺;女儿嫁去了加拿大,每年春节才通一次越洋电话。
王婶是十年前经居委会老张介绍来照顾我的。
她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身材不高但结实,脸晒得黝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股韧劲。
听说她丈夫在九十年代初因矿难离世,为了生计和供儿子上学,她独自一人来城里做保姆。
初来时,王婶将我这两居室的老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把几十年攒下的《人民文学》和《语文教学》杂志都按年份码放好。
冬天的清晨,总能闻到厨房飘来的小米粥香和煎饼果子的麦香;夏日午后,她会准备一杯冰镇酸梅汤放在我的藤椅旁,再打开老式吊扇,风一吹,整个屋子都是清爽的。
就这样,一晃十年过去了。
"您想什么呢,李老师?"王婶的询问打断了我的回忆。
屋外的知了正拼命地叫着,阳光透过纱窗在地上织出斑驳的花纹。
"我在想,你为何突然要回乡下?"我望着她忙碌的背影,问道。
王婶叹了口气,继续整理着她那个陈旧的蓝格子行李袋,那是九十年代初最流行的那种,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城里太吵了,我想念家乡的宁静。"她低着头,把一件深蓝色的褂子叠得方方正正,"再说,我年纪也大了,该回去养老了。"
"那我又是以什么身份跟你回去?"我疑惑地问,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拐杖。
王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李老师,我的心意您不明白吗?"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我心中层层涟漪。
我没再多问,只是摆摆手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我在床沿坐下,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这是我唯一的"小叛逆",瞒着王婶偶尔抽上一支。
烟雾缭绕中,我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那是十年前妻子还在世时照的,儿女也都在身边。
楼下大妈的收音机声断断续续传来,正在播放《梁祝》。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去买《工人日报》,刚走到单元门口,就碰上了正在浇花的老刘。
他是和我同一批从东北调来的知识分子,如今也是独居老人一个。
"老李啊,听说王婶要回乡下了?"他放下喷壶,推了推老花镜。
"是啊,还邀我一起去呢。"我随口答道,却没想到这话引起他的警觉。
老刘连连摇头:"李老头,你咋想的?年纪一大把了,跟个保姆回乡下,像话吗?王婶能安什么好心?莫不是看上你的退休金了?"
我被他这话噎住了,心里有些不痛快:"你这话可不厚道,王婶照顾我十年,任劳任怨,从没讨过一分好处。"
一旁浇完花的刘嫂也插进来:"你别听老刘胡说,王婶是个实诚人,在咱小区口碑可好着呢。"
她放下水桶,却又低声道:"只是李老师,这事确实不太合适,外人会怎么看呢?再说,儿女那关您过得去吗?"
回到家,王婶正在厨房里切韭菜,准备包饺子。
她的手法利索,刀与菜板的撞击声特别有节奏,像是某种熟悉的生活乐章。
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纹路,却没能带走她眼中的那份坚韧。
"王婶,你家乡在哪儿来着?"我假装随意地问。
"辽宁盖县,就是现在的盖州市。"她头也不抬,继续切着韭菜,"那边山清水秀,离海也近,夏天不像城里这么闷热。"
我点点头,想起五十年代初我支教时曾去过那一带,记得有连绵起伏的群山和碧绿的稻田。
饭桌上,我忍不住又问:"王婶,你家乡有什么人?"
她停下筷子,眼神有些迷离:"就我一人了。儿子在深圳打工,很少回来。不过村里人淳朴,老街坊都认识。"
我心里也打起了鼓。
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草率做决定?儿女会怎么想?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又该如何应对?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不时传来知了的叫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清晰。
起来喝水时,发现王婶的房门下还透着灯光。
我轻轻走过去,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啜泣声。
这让我心里一紧,却又不便敲门,只好悄悄回到自己房间,辗转反侧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王婶的眼圈有些红,但仍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餐——一碗小米粥,两个花卷,一小碟咸菜。
"吃完我去菜市场一趟,您有什么需要买的吗?"她询问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什么需要的,你去吧。"我应着,突然灵机一动,"对了,你的行李我帮你收拾一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麻烦李老师了,我那屋有点乱。"
等她出门后,我借口帮她收拾东西,悄悄打量着她的行李。
王婶的东西并不多,几件换洗衣服,一个旧钱包,还有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小木盒。
在一个蓝色布包里,我发现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的钢笔字迹有些褪色,却依然工整清晰。
我拿起来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我多年前写给一个贫困学生的推荐信。
"兹推荐王梅珍同学就读梧桐县高中。该生品学兼优,家境困难,望予以学费减免。"落款日期是1978年8月15日,署名"李国庆"。
我的手开始颤抖。王梅珍,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您看到了?"王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转身,看见她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刚买回的蔬菜。
她放下菜篮,缓缓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信纸,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本来不想说的......"她轻声道。
"这是......?"我的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发颤。
她放下托盘,缓缓坐在我对面:"李老师,您还记得四十多年前那个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女孩吗?"
她这么一问,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七十年代末,我被分配到辽宁梧桐县一所中学教语文。
那是个贫困山区,学校条件艰苦,教室的墙上裂缝纵横,冬天冷风呼呼往里灌,学生们一个个裹着厚厚的棉袄上课。
班上有个叫王梅珍的女孩,总是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很少发言,但每次默写课文从不出错。
她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和弟弟艰难度日,靠着几亩薄田和做些零工维持生计。
那年夏天,她以全班第三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但家里交不起学费。
她来找我,眼睛红红的,说要辍学去砖厂打工。
记得那天,我们坐在学校边的那棵老槐树下谈了很久。
最后,我写了一封推荐信,并从自己不多的工资中拿出三个月的钱资助她完成学业。
没想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会以这种方式与往事重逢。
"那个女孩...是你?"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婶点点头,眼中含着泪水:"是我。那年您的帮助改变了我的命运。"
她低着头,讲述着自己之后的人生:"高中毕业后,我进了县棉纺厂,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他是矿上的机修工,人老实肯干。我们有了儿子,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踏踏实实。"
"后来改革开放,工厂效益不好,我下岗了,丈夫在井下出了事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1996年,我听人说您调到了这个城市的重点中学。我想方设法打听到您的住址,就存了点钱来到城里,想找机会报答您当年的恩情。"
"可你从没提起过......"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怕您知道后会觉得别扭,会拒绝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些年,看您一个人在城里,子女又远,就想着...把您接到乡下去,那里空气好,房子也宽敞。爷爷留下的老房子修缮过,有三间正房一个小院,种些蔬菜瓜果,过个清净日子。"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不是作为保姆带雇主,而是...学生对老师的一点心意。"
一时间,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突然想起那个瘦弱的女孩举手回答问题时专注的眼神,想起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衫在考试后怯生生递上试卷的样子。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她已成为鬓边添霜的中年妇人,而我也步入暮年。
"李老师,您不必现在就答复我。"王婶轻声说着,起身准备离开,"我下午去买些肉,给您包饺子吃。"
我望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十年来,她远不只是一个保姆那么简单。
。
当晚,我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爸,工作忙得很,下个月我争取回去看您。"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小国,爸想跟你商量个事。"我深吸一口气,将王婶的事情和盘托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爸,您认真的?跟保姆回乡下养老?您考虑清楚了吗?"儿子的声音里满是不解和担忧。
"她不只是保姆,她是我四十多年前的学生。"我耐心解释道。
"就算是学生,这样做也太冒险了吧?您年纪大了,万一在乡下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和姐姐远在千里之外,哪能照应得上?"
"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我叹了口气,"在城里,我也是一个人。"
"那房子呢?养老金呢?您这一走,城里的房子怎么办?"
我笑了笑:"房子还能住人,养老金照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挂了电话,我望着窗外的夜空,心里渐渐有了决断。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小区居委会的老张,把房产证和一封信托付给他,请他每月代收水电费并照看房子。
老张是个热心肠,当年就是他介绍王婶来我家的。
"李老师,您真想好了?"他摘下老花镜,认真地问。
"想好了。"我点点头,"人到晚年,图个心安理得。"
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拎着暖瓶去接开水的刘嫂。
"李老师,听说您真要跟王婶回乡下去?"她放下暖瓶,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街坊邻居都议论开了,说您糊涂呢!"
我笑了笑:"刘嫂,人这一辈子,要是太在意别人说什么,那还活不活了?"
"可是......"
"感情这东西,旁人看不明白。"我打断她的话,"王婶当年是我学生,如今她愿意照顾我这个老师,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刘嫂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摇摇头,拎起暖瓶走了。
王婶离开的前一天,小区里来了不少人送行。
老刘带来一瓶二锅头,说是壮行;刘嫂送来一盒她亲手包的饺子;还有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几户邻居,也都来说几句祝福的话。
王婶红着眼眶应付着,我则坐在一旁,看着这些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街坊们,心里竟有些不舍。
天色渐晚,客人都散了,屋里又恢复了宁静。
王婶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的那张全家福,轻声问:"李老师,您真的决定和我一起回去了?"
我点点头:"我这把老骨头,在哪儿不是过日子?城里太闹腾,乡下清净,对我这种爱看书的老头子来说,正合适。"
收拾行李时,我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些常用药,和几本心爱的书。
王婶说乡下的房子是她爷爷留下的,后来翻修过,有个小院子,可以种些蔬菜。
"那边离集市不远,买东西很方便。冬天有火炕,比城里暖和多了。"她一边收拾一边介绍。
临行那天早上,儿子从外地打来电话。
"爸,您真要走?"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嗯,火车票买好了,下午三点的。"
"那您保重身体,常给我打电话。过年我和姐姐都回去看您。"
"好,你们工作忙,不用惦记我。"我顿了顿,又补充道,"爸爸想换个环境养老,你们安心工作,有空再来看我。"
挂了电话,我和王婶拎着简单的行李,锁上了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门。
乘出租车去火车站的路上,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早市上讨价还价的人群,公园里打太极的老人,学校门口等候的家长......
一幕幕生活画面在眼前流过,恍如昨日,又仿佛隔世。
火车缓缓启动,带着我们离开了城市,向着乡村驶去。
车窗外,高楼大厦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田野和村庄。
王婶静静地坐在我对面,望着窗外出神。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在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女孩。
乡村的第一个清晨,我被窗外鸟鸣唤醒。
推开老式木窗,远处是起伏的山峦,近处是金色的麦田,一派田园风光。
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结满了果实,在晨光中泛着橙红色的光泽。
王婶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浇刚种下的菜苗,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温暖的剪影。
"李老师,早饭好了!"她转身冲我笑着喊道。
我起身洗漱,走进那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堂屋。
墙上挂着一幅毛笔书写的"厚德载物",是王婶说她一直珍藏的我当年送给她的字。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刚出锅的油饼,还有一小碟咸菜。
简单而朴素的早餐,却让我感到无比满足。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劳作。
我负责浇水和施肥,她则负责种菜和除草。
劳动过后,汗水湿透了衣背,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午后,我们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乘凉,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聊着过去的事。
"李老师,还记得当年期末考试,您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吗?"她笑着问。
"记得,你写的是想当一名教师,像我一样教书育人。"我点点头,"可惜你后来......"
"命运没有给我那个机会。"她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是,能照顾您这个老师的晚年,也算是另一种方式实现了理想吧。"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最珍贵的不是名声地位,而是在漫长岁月中彼此温暖的心灵。
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收工的钟声,几只麻雀在院子里嬉戏,晚霞将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
我望着眼前这个朴实无华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学生,我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教师。
岁月的长河里,我们各自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最终在生命的暮色中重逢。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粗糙的手掌。
这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承载着太多的苦难与坚韧。
而今,它将牵着我,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老师,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回屋吧。"她站起身,轻声说道。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缓缓向屋内走去。
远处山峦起伏,炊烟袅袅,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宁静。
我牵起那个曾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女孩的手,共同迈向生命的暮色,心中满是岁月静好的温暖。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