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三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属于红星机械厂的味道。对苏青禾来说,这味道就是青春。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属于红星机械厂的味道。对苏青禾来说,这味道就是青春。
车间里的巨型车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火星四溅,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钢铁焰火。苏青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眼神专注,手里握着卡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着刚刚脱模的零件。她的动作娴熟而优美,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冰冷的钢铁。
“青禾,歇会儿吧,喝口水。”旁边的老师傅王海生递过来一个搪瓷缸子,上面“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斑驳。
苏青禾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秀气的脸,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笑着接过缸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喉咙里的燥热瞬间被抚平。“谢谢王师傅。”
“谢啥,你这丫头,就是太拼了。”王海生叹了口气,“厂里这批活儿催得紧,但也不能不顾身体。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苏-青禾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她不能不拼。她是村里第一个考进县里工厂的姑娘,是全家的希望。每个月三十六块五的工资,除了留下自己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余的都要寄回老家,给常年吃药的母亲,也为底下还在念书的弟弟妹妹攒学费。
【再加把劲,这个月评上先进,还能多五块钱奖金。】
她心里盘算着,正准备重新投入工作,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青禾同志,忙着呢?”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苏青禾转过身,果然看到了江远帆。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白色短袖衬衫,的确良的料子在灰暗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扎眼。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满身油污,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副技术科干部的派头。他是厂长的儿子,刚从省城的大学毕业回来,是厂里所有未婚女青年眼中的“金龟婿”。
“江技术员。”苏青禾有些拘谨地打了声招呼,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颊,却忘了手背上沾了些许油污,在白净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灰色的印子。
江远帆看着她的小动作,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自然而然地递过去:“擦擦吧,成小花猫了。”
周围几个正在干活的工友看见这一幕,都暧昧地笑了起来,发出几声善意的哄笑。苏青禾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蒸汽烫过一样。她窘迫地摆手:“不用不用,我这有……有袖子。”说着,她就要抬起油腻的工装袖子往脸上抹。
江远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和她常年接触的冰冷钢铁截然不同。那份温热仿佛带着电流,让苏青禾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别动。”江远帆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用那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掉了脸上的油污。
他的动作很轻柔,呼吸间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车间的轰鸣声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苏青...禾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和他眼中映出的那个局促不安的自己。
【他……他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好了。”江远帆直起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把那块沾了油污的手帕随意地塞回裤兜,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晚上放映队要来厂里放《庐山恋》,我从我爸那儿要了两张前排的票,一起去看?”
这已经是最直白的邀请了。周围的起哄声更大了。
“去啊,青禾!”
“江技术员的面子可不能不给!”
苏青禾的心乱成一团麻。江远帆的优秀和热情,她不是感觉不到。哪个少女不怀春?可她不敢。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个车间和一间办公室的距离,更是泥腿子和城里人、普通女工和厂长儿子之间遥远的鸿沟。
她咬了咬唇,低声说:“谢谢你,江技术员,但是我晚上……我晚上还要去夜校补习。”
这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厂里的夜校一周只有两节课,今晚根本没有。
江远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他了然地点点头:“行,学习要紧。那下次吧。”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苏青禾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旁边的王师傅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这丫头,傻不傻?江技术员这明摆着是对你有意思,多好的机会啊。”
苏青禾勉强笑了笑:“王师傅,别开我玩笑了,人家是什么条件,我算什么。”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下工的铃声响起,苏青禾收拾好工具,随着人潮走出工厂大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回宿舍,而是拐向了邮局。今天,是家里来信的日子。
信是妹妹写的,字迹娟秀。信里除了报平安,和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外,最后一段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了苏青禾的心上。
“姐,妈的咳嗽又重了,爹说,想托镇上的张媒婆给你说个婆家。对方是隔壁村的,在部队当兵,叫陆向川,听说是个连长,人很正派。家里说,要是这门亲事能成,彩礼能给咱家解个大急,还能让你在婆家有个依靠……”
军婚。彩礼。依靠。
这几个字眼,像针一样扎进苏青禾的眼睛。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家里的难处,可她才十九岁,她对未来还有那么多幻想,那些幻想里,有大学,有更广阔的天地,却唯独没有一个叫“陆向川”的陌生男人。
她回到简陋的集体宿舍,室友夏蝉正在镜子前梳着她那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夏蝉是厂里有名的漂亮姑娘,性格也活泼。
“哟,我们的大忙人回来啦?怎么样,今晚跟江技术员的电影看得开心吗?”夏蝉促狭地眨眨眼。
“别胡说,我没去。”苏青禾把信塞进口袋,有些无力地坐在床沿上。
夏蝉看出她情绪不对,凑了过来:“怎么了?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家里来信了?出什么事了?”
苏青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信的事跟夏蝉说了。夏蝉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听完后,夏蝉也沉默了。她拍了拍苏青禾的肩膀,叹了口气:“军嫂可不好当,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再说,你跟那个叫什么……陆向川的,见都没见过,这不跟赌博一样吗?”
她顿了顿,又说:“青禾,要我说,江技术员多好啊。人长得精神,有文化,家里条件又好。他要是真能跟你成,你一家子都跟着沾光,不比嫁个当兵的强?”
苏青禾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江远帆那样的家庭,会接受一个农村出身、家里还有一大堆拖累的儿媳妇吗?她不敢想,也不敢赌。
“我……我再想想吧。”她低声说。
这个“想”,一直想到周末。厂里放假一天,她没心思逛县城,坐上了回村的牛车。
家里的土坯房比她记忆中更破败了些。母亲躺在炕上,一说话就咳个不停。父亲蹲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到她回来,二老脸上才挤出一点笑意。
“青禾回来啦。”
“妈,我给你买了麦乳精。”苏青禾放下网兜,把钱塞到母亲枕头下,“这个月奖金多。”
母亲摸着她的手,眼眶湿了:“你这孩子,自己在外头省吃俭用,别老惦记家里……”
晚饭桌上,父亲到底还是提起了那件事。
“青禾,信里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个陆家的后生,我托人打听过了,是好样的。家里虽然也不富裕,但他吃着军饷,以后转业了国家也给安排工作,稳当。”
苏-青禾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一言不发。
母亲在一旁帮腔:“是啊,闺女,咱家这情况,你也不能在厂里当一辈子临时工啊。有个军属的身份,以后转正也容易些。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才十九!”苏青禾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眼圈红了。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弟弟妹妹们吓得不敢出声。
父亲把烟枪在桌上重重一磕,吼道:“十九岁怎么了?村里你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你以为我愿意卖闺女吗?要不是你妈这病……”他说着,声音哽咽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苏青禾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她知道,她没有选择。她的青春和梦想,在家人的生存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我见见吧。”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相亲的地点就定在村头的大槐树下。
那天苏青禾特意穿上了她唯一一件的确良衬衫,是她进厂时咬牙买的。她站在树下,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没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田埂上。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常服,身姿笔挺,像一棵小白杨。离得近了,苏青禾才看清他的脸。他长得并不算英俊,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黑亮,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就是陆向川。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也有些紧张。他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是……苏青禾同志?”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铿锵。
“嗯。”苏青禾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接下来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的响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
苏青禾觉得尴尬极了,脚趾在布鞋里蜷缩起来。这个人,也太不会说话了吧?
还是陆向川先打破了沉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给你。”
“这是什么?”苏青禾愣愣地接过来。
“我们部队发的……压缩饼干。挺顶饿的。”他的耳根似乎有些发红。
苏青禾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的饼干。她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又干又硬,但带着一股粮食的香甜。
“谢谢。”她小声说。
“你……在厂里,工作累吗?”他又问。
“还行。”
“家里……都好吧?”
“都好。”
一问一答,像是审犯人。苏青禾心里有些失望。跟能言善道、风趣幽默的江远帆比起来,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像块木头。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她有些认命地想。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地走。陆向川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话依然很少,但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当看到她走路有些不稳时,他会默默地朝她这边靠一点,仿佛随时准备伸出手。
走到一处水渠边,苏青禾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瞬间揽住了她的腰。**
她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热度和肌肉的坚硬。一股浓烈的、属于男性的汗水和阳光的气息将她包裹。
苏青禾的脸瞬间烧得像火。
“没事吧?”陆向川立刻松开她,退后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没……没事。”苏青禾低着头,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这次意外,似乎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陆向川的话稍微多了点。他给她讲部队里的事,讲边防线上的风雪,讲战友们的故事。他讲得很平淡,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苏青禾却听得入了神。她能从他朴实的语言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和力量。
分别的时候,陆向川看着她,认真地说:“苏青禾同志,我知道这门亲事对你来说很突然。我……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愿意,我陆向川这辈子,都会对你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坚定,像山一样,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依靠。
苏青禾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
她回到厂里,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一边是江远帆代表的光鲜亮丽的城市生活,一边是陆向川许诺的平淡安稳的未来。她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边走。
就在她纠结万分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
厂里因为赶一批出口订单,连续加班半个月。苏青禾因为底子本就有些虚,加上心事重重,在一次操作车床时,因为一阵头晕,手里的零件脱手,砸向了高速运转的机器。
砰!一声巨响!
零件被弹飞,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在墙上撞出一个深坑。整个车间的人都惊呆了。
苏青禾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当场。她的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是江远帆第一个冲了过来。他脱下自己的白衬衫,果断地撕下一条,紧紧地为她包扎伤口。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和后怕:“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走,我送你去医务室!”
他不由分说,半扶半抱着苏青禾,快步走向医务室。
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厂长亲自过问,认为这是重大安全事故。按照规定,苏青禾不仅要被全厂通报批评,扣发所有奖金,甚至可能被开除。毕竟,她还只是个临时工。
苏青禾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心里一片冰凉。如果被开除,她怎么对得起家人的期望?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江远帆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麦乳精。
“感觉好点没?”他把东西放在床头,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
“江技术员,谢谢你。这次……都是我的错。”苏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
江远帆看着她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伤。”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处分的事,你别担心。我已经去找我爸说过了,他答应把这件事压下来,就说是机器故障。你不会有事的。”
苏青禾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江远帆笑了,他的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温暖,“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江远帆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青禾,别再拒绝我了。做我对象,好吗?只要你点头,以后在厂里,我护着你。你家里的困难,我也可以帮你解决。”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出现在了快要溺死的人面前。
苏青禾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看着江远帆真诚的脸,又想起了家里病弱的母亲和愁眉苦脸的父亲。答应他,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那张被风霜刻画过的、不善言辞的脸,和那双像古井一样深沉的眼睛。
还有那句朴实无华的承诺:“我陆向川这辈子,都会对你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保护……】
江远帆能保护她在厂里不受欺负,能给她优渥的生活。而陆向川的保护,是边防线上的风雪,是扛在肩上的钢枪,是对整个国家的守护。
一个是触手可及的安逸,一个是遥远而崇高的承诺。
苏青禾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青禾?”江远帆见她久久不语,有些急了。
苏青禾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抬起头,看着江远帆,眼神清澈而坚定。
“江技术员,谢谢你的好意。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但是,我不能答应你。”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已经订婚了。我的对象,是个军人。”**
江远帆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苏青禾一样,怔怔地看着她。他想不通,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为什么?”他艰难地问出口。
苏青禾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有些选择,无关好坏,只关乎本心。
最终,厂里的处分还是下来了。没有开除,但通报批评和扣发奖金一样没少。苏青禾默默地接受了。江远帆没有再为难她,只是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和疏离。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苏青禾的心,定了下来。
她开始给陆向川写信。
在信里,她写厂里的工作,写车间的轰鸣,写夏蝉又跟谁斗了嘴,写她受伤的事(当然,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也写她对未来的迷茫和期盼。
她没想到,那个木讷的男人,写信却是一把好手。他的信,字迹刚劲有力,像他的人一样。信里没有花言巧语,却充满了真挚。
他会告诉她,边防的雪有多大,能埋住半个营房。他会告诉她,巡逻的路上有多危险,但也总能看到最美的日出。他会因为她信里提到手受伤了,而在回信里翻来覆去地嘱咐她要注意安全,甚至寄来了一小瓶部队特供的伤药,那味道刺鼻,效果却出奇地好。
他还会在信的末尾,笨拙地学着报纸上的句子,写上一句:“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他们的感情,就在这一来一往的信件中,像春天里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滋长,缠绕,变得坚韧而深刻。
半年后,陆向川来信说,他争取到了一个探亲假,要回来和她把婚事办了。
接到信的那一刻,苏青禾的心,像揣了一只小鹿,又慌又喜。
陆向川回来的那天,苏青禾特意请了假去火车站接他。她站在站台上,在拥挤的人潮中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晒得更黑了,也更瘦了,但那身军装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愈发挺拔。
他穿过人群,径直向她走来。他的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炙热和温柔。
“我回来了。”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嗯。”苏青-禾点点头,眼眶却红了。
没有拥抱,没有亲昵的举动,但两人之间,却流淌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和情愫。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苏青禾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请了村里的乡亲。没有洁白的婚纱,苏青禾只穿了一件红色的新罩衫,是她自己扯布做的。
洞房花烛夜,苏青禾紧张地坐在炕沿上,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角。
陆向川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放在她脚边,然后蹲下身,默默地脱下她的鞋,将她冰凉的脚放进了温热的水里。
“累了一天了,泡泡脚,解解乏。”他的声音很温柔。
温热的水汽氤氲而上,苏青禾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宽厚的肩膀,忽然觉得无比地安心。
“向川。”她轻声叫他。
“嗯?”
“以后……跟着你,会不会很苦?”
陆向川抬起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跟着我,可能会苦。但我保证,我吃的苦,一定比你多。我受的累,一定比你重。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受天大的委屈。”
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却温暖得像一个小火炉。
那一夜,窗外月色如水,屋内红烛摇曳。苏青禾知道,她的人生,从此和这个叫陆向川的男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婚后甜蜜的日子是短暂的。陆向川的假期只有十五天。这十五天里,他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劈柴,挑水,修葺漏雨的屋顶。他还陪着苏青禾回了一趟厂里,算是正式见了她的同事和朋友。
当夏蝉看到高大英武的陆向川时,拉着苏青禾直咋舌:“我的天,青禾,你这是挖到宝了啊!比那个江远帆可有男人味多了!”
江远帆也远远地看到了他们。他看着陆向川小心翼翼地护着苏青禾的样子,眼神黯淡,最终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开了。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火车站台,汽笛长鸣。苏青禾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陆向川为她擦去眼泪,笨拙地安慰她:“别哭,在家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妈。我会……会给你写信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塞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
苏青禾打开一看,是一沓崭新的钱,还有几张粮票。她数了数,足足有三百块。这几乎是他这几年所有的津贴了。
“我不要,你在部队也要用钱。”她要把钱推回去。
**“拿着!”** 陆向川的语气不容置喙,“**你是我的妻子,我养你是天经地义!**”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毅然转身,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火车缓缓开动,苏青禾追着车跑了很长一段路,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她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但苏青禾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她不再是那个迷茫自卑的农村姑娘,她是一名军嫂。这个身份,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骄傲。
她把陆向川给的钱,一部分给母亲治病,一部分存了起来。她工作更加努力,很快就凭着出色的技术,在厂里站稳了脚跟。厂里的人都知道了她嫁了个当兵的英雄,对她也多了几分敬重。
她和陆向川的信,比以前更频繁了。信里,不再只是谈工作和生活,他们开始分享彼此的内心世界。她告诉他,她报了夜校的会计班,想多学点本事。他告诉她,他在部队里也参加了学习,正在为提干做准备。
他们在各自看不见的地方,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努力地生长着。
然而,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特别冷。苏青禾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陆向川的信了。她写去的信,也都石沉大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去镇上的武装部打听,工作人员只是含糊地说,陆向川所在的部队有紧急任务,暂时无法通信。
“紧急任务”这四个字,让苏青禾整日坐立不安。她知道,对于军人来说,这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那段时间,她瘦得厉害,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在车间,她强撑着精神,可一到夜里,无边的恐惧就将她吞噬。她一遍又一遍地看陆向川写给她的信,把那些带着他体温的信纸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他还平安。
夏蝉看她这样,急得不行:“青禾,你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没事的。”
可安慰的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苏青禾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江远帆找到了她。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我听说了你的事。”他递给她一杯热水道,“我爸跟军区那边有点联系,我让他帮忙打听了一下。陆向川他……他们部队确实是在前线。”
苏青禾的心猛地一沉。
江远帆看着她煞白的脸,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你……做好心理准备。战争,总会有牺牲。”
苏青禾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的世界,仿佛也在那一刻,崩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青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工作,吃饭,睡觉。厂里的人都说她变了,以前那个爱笑的姑娘,变得沉默寡言。
江远帆时常会来关心她,给她带点吃的,或者只是默默地陪她坐一会儿。他没有再提任何感情的事,只是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帮助。
“苏青禾,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他说。
苏青禾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她的心,已经跟着那个杳无音信的男人,飞到了遥远的南疆。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有苏青禾的宿舍,冷冷清清。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绽放的烟花,眼泪无声地滑落。
【向川,你到底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就在她悲伤得无法自已的时候,宿舍门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夏蝉,擦了擦眼泪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陌生男人。他看到苏青禾,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请问,您是陆向川同志的爱人,苏青禾同志吗?”
苏青禾的心跳瞬间停止了。她扶着门框,颤抖着问:“是……我是。他……他怎么了?”
那个军人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和一封信。
“这是陆连长托我转交给您的。”
苏青禾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封信。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字迹,刚劲有力。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青禾,吾妻:
展信安。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请不要惊慌。我参加了一个特殊的任务,通信中断。此行艰险,生死难料。若我能平安归来,定当与你白头偕老。若我不幸……请你忘了我,好好生活下去。家里有我托战友寄回的抚恤金,你和爸妈,以后生活当有保障。
箱子里,是我为你攒的。本想回来亲手给你戴上。那日见你手腕空空,便想着,我陆向川的妻子,也该有件像样的首饰。
青禾,此生能娶你为妻,是我陆向川最大的福气。只是,相守时日太短,终究是委屈了你。勿念。
夫:陆向川 绝笔。”
“绝笔”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苏青禾的心上。她的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颤抖着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银手镯。手镯的款式很简单,上面刻着两朵并蒂的莲花。
“不……不会的……”苏青禾喃喃自语,眼泪决堤而下。
送信的军人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真相:“嫂子,您别太难过。这封信,是陆连长出发前写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
苏青禾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陆连长他们胜利完成了任务!他受了点伤,正在后方医院休养,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他立了大功了!”
从地狱到天堂,不过是一瞬间。
苏青禾捂着嘴,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是喜悦的泪,是后怕的泪,是委屈的泪。
几个月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苏青禾正在车间忙碌,夏蝉突然冲了进来,兴奋地大喊:“青禾!快!快去厂门口!你家英雄回来啦!”
苏青禾扔下手中的工具,疯了一样地向厂门口跑去。
她看到他了。
他就站在那棵熟悉的白杨树下,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肩上扛着闪亮的军衔。他瘦了,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深情地看着她。
他的左臂上,缠着绷带,打着石膏。
苏青禾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哭得泣不成声。
陆向川用他那只好着的右臂,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滚烫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吻。
周围的工友们都围了过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江远帆也站在人群中,他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陆向川因为在战斗中负伤,立了一等功,被破格提拔。他的手臂虽然留下了后遗症,无法再进行高强度的训练,但组织上考虑到他的情况,将他调到了县城的武装部工作。
他们终于结束了长达数年的两地分居。
苏青禾也因为军属的身份,加上她自身业务能力过硬,顺利地从临时工转为了正式工,并且被调到了厂里的财务科。
他们在县城分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他们自己的家。
苏青禾用这些年攒下的钱,把家布置得温馨又整洁。她学会了做很多好吃的菜,把陆向川养得渐渐恢复了健康。
陆向川话依然不多,但他会用行动表达他全部的爱。他会在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去接苏青禾。他会在冬天,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焐热。他会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包揽下来,不让她沾一点凉水。
有一次,苏青禾问他:“向川,那次任务,到底有多危险?”
陆向川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危险到……我写好了遗书,把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好了。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他看着她,眼眶微红:“青禾,支撑我活下来的,就是你的信。在最难熬的时候,我就把你的信拿出来看,一遍又一遍。看着看着,就觉得,我得回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苏青禾抱着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红星机械厂在改革的浪潮中几经沉浮,最终还是倒闭了。苏青禾凭借着过硬的会计专业知识,下岗后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会计事务所,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陆向川也从武装部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过上了清闲的退休生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去接上小学的女儿放学,然后回家给妻子和女儿做饭。
他们的女儿,取名叫陆思禾。
又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进窗户,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苏青禾正在灯下核对账目,陆向川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过来,轻轻地放在她手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他的头发已经有了些许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但那份军人特有的挺拔身姿,却从未改变。
苏青禾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过头,冲他一笑。那一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车间里,脸蛋被油污弄花的小姑娘。
“看什么呢?”她问。
陆向川也笑了,他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上,还戴着那只刻着并蒂莲的银手镯。经过岁月的摩挲,手镯已经变得光亮无比。
“没什么。”他低声说,“就是觉得,这辈子能娶到你,真好。”
窗外,女儿清脆的笑声传来,和着锅碗瓢盆的交响曲,谱成了一曲最动听的岁月赞歌。那段属于工厂、乡村和军营的青春记忆,早已沉淀在时光的长河里,化作了他们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
来源:风中守望的灯塔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