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埋头搅着杯里的咖啡,那颗小小的方糖,仿佛是我此刻纷乱的心,一圈一圈地,就是化不开。闻声,我抬起头,看到了她。
引子
“就是你吧?”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头顶响起。
我正埋头搅着杯里的咖啡,那颗小小的方糖,仿佛是我此刻纷乱的心,一圈一圈地,就是化不开。闻声,我抬起头,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没怎么化妆,眼睛却亮得像秋夜里的星星。她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
“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她说着,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我愣住了,手里的搅拌勺“当”的一声掉在托盘上。我确信我从没见过她。今天是我妈托王阿姨安排的相亲,约的姑娘叫张倩,照片我看过,圆脸,爱笑,可绝不是眼前这个眉眼清秀的女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王阿姨搞错了?还是我走错了咖啡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确认一下地址。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干得像砂纸。
她笑了,摇摇头,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我的脸。“不会错的,我找了你好久了。”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一圈圈涟漪。找我?为什么?我只是个修表的,叫陈立,三十五岁,生活简单得像钟表盘上的刻度,两点一线,精准又乏味。谁会费工夫找我这么个普通人?
我正想再问,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圆脸的姑娘。那是我师父,张德海,而他身后的,正是照片上的相亲对象,张倩。
师父一眼就看到了我,还有我对面的她。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快步走过来,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陈立,你这是……怎么回事?”师父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倩也看到了我对面的姑娘,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快。
我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解释:“师父,我……我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她……”
我对面的她,这时也站了起来,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我师父脸上,然后落在他胸口别着的一枚小小的“特级技师”徽章上。她的眼神闪了闪,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原来……”她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她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失望,有探究,还有一丝固执,“我还是想问你,五年前,城南那块海鸥老手表,是不是你修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五年前,海鸥老手表……那是我刚出师不久,接手的最复杂的一单活。那块表,我记得每一个零件,记得表盘背后那道细微的划痕。
可当时,师父拍着我的肩膀说:“陈立,你还年轻,这活算我的,对店里名声好。”
从那天起,那块修好的手表,就成了我心底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再提起的秘密。
第一章 错位的开场
“什么海鸥手表?”师父张德海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把我挡在身后,像一只护着鸡崽的老母鸡。
他看着对面的姑娘,脸上挤出职业性的微笑:“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是这家‘时光记’表行的老板,张德海。这是我徒弟陈立,旁边这是我女儿张倩。”
那个叫林晚的姑娘,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然后转向我师父。她没再追问,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可能是我认错了,不好意思。”
说完,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我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爸,这谁啊?莫名其妙的。”张倩拉开椅子坐下,语气里满是抱怨。她从包里拿出小镜子,仔细地照着自己的妆容。
师父没理她,只是沉着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心里发毛。他叹了口气,像是压下了什么火气,对我说:“坐下吧,陈立。小倩,你也别挑理了,跟陈立好好聊聊。”
我机械地坐下,脑子里全是林晚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我分辨不清,只觉得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心想,她为什么会知道那块表?那块表的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师父当年的决定,难道不只是为了店里的名声那么简单吗?一连串的疑问像失控的齿轮,在我脑子里疯狂转动,搅得我不得安宁。
“陈立,听我爸说,你修表的手艺特别好?”张倩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放下了镜子,开始公式化地找话题。
“还行,跟师父学的。”我应付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仿佛还能看到林晚离开的方向。
“我爸总夸你踏实,肯干。”张倩说着,拿起手机划拉起来,“现在像你这么有耐心,能坐得住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她嘴上说着夸奖的话,可眼睛一直没离开屏幕,手指飞快地在上面点着。我感觉我们的对话,就像两根不相干的秒针,各自走着,永远碰不到一起。
这顿相亲饭,吃得味同嚼蜡。大部分时间是师父在说,说我这些年怎么勤勤恳恳,说张倩在单位怎么受领导器重,说我们俩要是成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做师父的,就怎么放心。
我低着头,用勺子慢慢喝着汤,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不大,却一下下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无法不去想那个叫林晚的姑娘,和她提到的那块表。那是我职业生涯里一个隐秘的骄傲,也是一个隐秘的遗憾。那块表的机芯磨损得太厉害了,好几个零件都停产了。我花了一个多星期,用旧零件一点点打磨、改造,才让它重新走了起来。那种成就感,我至今还记得。
可这份成就感,从一开始就属于了别人。
“陈立?想什么呢?”师父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我抬头,看到他和张倩都看着我。我有些窘迫,“没什么,师父。”
“你这孩子,就是太闷了。”师父摇摇头,又对张倩说,“小倩,他就是这个性子,人是好人,你多担待。”
张倩“嗯”了一声,眼睛又回到了手机上。
回家的路上,师父开着车,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陈立啊,刚才那个姑娘,你别放在心上。现在这社会,什么人都有,别被不相干的人和事,乱了心思。”
我攥紧了衣角,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我能问什么呢?问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问他那块表到底有什么故事?我不敢,我怕打破这层窗户纸,我和师父之间那点仅存的体面,就荡然无存了。
回到我的小出租屋,已经是晚上十点。屋里冷冷清清,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我打开工作台上的那盏旧台灯,暖黄色的光晕立刻铺满了一方小小的天地。这里是我唯一的港湾。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磨损的牛皮本,翻到中间的一页。上面用铅笔画着一张手表的机芯结构图,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各种参数和改造方案。图纸的角落里,我写着三个字:海鸥,1963。
这就是那块表的“病历”。我当时有个习惯,每修一块有挑战性的表,都会画下图纸,记录过程。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勋章。
看着图纸,林晚那双探究的眼睛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她找的,真的是我吗?还是那个顶着“特级技师”光环的,我的师父?
我的心,像一团被拨乱的游丝,彻底乱了。
第二章 旧物与往事
第二天,我照常去店里上班。
“时光记”表行开在一条老街上,店面不大,靠的都是些老主顾和口碑。师父张德海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傅,而我,是他最得意的徒弟。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镊子好几次差点夹滑了零件。师父在柜台后喝着茶,偶尔抬眼看看我,眼神里有些捉摸不定。
他什么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我们师徒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新的默契,一种关于“沉默”的默契。
快到中午的时候,店门的风铃“叮铃”一声响了。我头也没抬,以为是来取表的顾客,随口说了句:“欢迎光临。”
“请问,陈立师傅在吗?”
这个声音……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了林晚。
她今天换了一件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抱着一个深棕色的木盒子。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师父也从柜台后站了起来,脸上有些惊讶。“姑娘,你……”
林晚的目光越过师父,直接落在我身上。她走到我的工作台前,将那个木盒子轻轻放在台面上。
“陈师傅,我还是觉得,我没有找错人。”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看着她,又看看师父。师父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像一座山。
“姑娘,你到底有什么事?”师父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些不耐烦。
林晚没有理会他,她打开了那个木盒子。盒子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一块老旧的海鸥手表静静地躺在中央。钢制的表壳上布满了岁月的划痕,表盘微微泛黄,但擦拭得一尘不染。
就是它。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甚至还记得,表壳十二点位置内侧,我用微雕针刻下了一个极小的“立”字。那是我当时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像一个工匠给自己作品留下的签名。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原来这些年,它被这么好地保管着。
林晚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待:“陈师傅,我想请您再看看它。最近,它走得有点不准了。”
我伸出手,想要去拿那块表,可师父的手却先一步按在了盒盖上。
“这块表,我记得。”师父看着林晚,缓缓说道,“五年前是我修的。机芯磨损严重,是我亲手打磨的零件。姑娘,你记错了,修表的不是陈立,是我。”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不容置疑。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又慢慢地缩了回来。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颊烫得厉害。我不敢看林晚的眼睛,也不敢看师父的眼睛。我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虽然我什么都没偷,却感觉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林晚静静地看着师父,看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和失望。
“张师傅,是吗?”她问。
“对,张德海。”
“那好,”林晚说,“我想请教一下张师傅。当时这块表的‘摆夹板’有细微裂纹,您是用什么方法修复的?是激光焊接,还是用的传统的‘嵌补’法?”
师父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个问题太专业了,专业到只有真正动手修过的人才能回答出来。当年的情况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裂纹太细,激光焊接容易损伤周围的零件,我用的是一种快要失传的“冷嵌”手艺,用延展性极好的K金粉末,在显微镜下一点点填补进去的。这个细节,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师父的嘴唇动了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扶了扶眼镜,支吾道:“这个……时间太久了,很多细节记不清了。总之,是修好了。”
林晚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像一把钥匙,想要打开我心里的锁。
我内心天人交战。说出真相,就是当众打了师父的脸,我们师徒的情分,恐怕就到头了。可如果我不说,我不仅对不起这块表,对不起林晚的信任,更对不起我自己这十几年学来的手艺和坚守。那份属于手艺人的尊严,正在被无声地践踏。
“是我修的。”
三个字,我说得声音很轻,却像在平静的店里投下了一颗炸雷。
师父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愤怒。
我迎着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退缩。我看着林晚,一字一句地补充道:“用的是K金粉末冷嵌法。”
林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光芒,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多年的心愿。
“我就知道,我没有找错。”她喃喃地说。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第三章 沉默的真相
师父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扶着柜台的手在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店里的老座钟“咔哒”一声,报了正午十二点。那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爸!”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张倩提着两个饭盒走了进来。她看到店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愣了一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林晚,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林晚没有理她,只是把那块手表从盒子里拿出来,递到我面前。“陈师傅,那就拜托您了。”
我木然地接过手表,那熟悉的重量和冰凉的触感,让我的指尖微微发颤。
“陈立!”师父终于爆发了,他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我被他吼得一哆嗦。从小到大,师父对我一直很严厉,但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张倩也急了,她把饭盒往旁边一放,冲到我面前:“陈立,你什么意思?你当着外人的面,让我爸下不来台?你是不是不想好了!”
我被他们父女俩夹在中间,百口莫辩。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一句本就该属于我的实话,怎么就成了大逆不道?
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这些年,我跟着师父,任劳任怨。店里最难修的表,都是我关起门来,熬着夜一点点啃下来的。可到了外面,所有的荣誉和名声,都是他张德海的。我一直告诉自己,没关系,师父是前辈,这是应该的。可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尊重,这是懦弱。
“我只是……说了实话。”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实话?”张倩冷笑一声,“实话就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得罪你未来的岳父?陈立,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小倩,别说了!”师父喝止了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陈立,你跟我进来。”他转身向里屋走去。
里屋是我们的工作室,也是师父平时休息的地方。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他没有马上开口,而是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对不起你?”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当年那块表,我知道是你修的。你手艺好,青出于蓝,我心里高兴。”他弹了弹烟灰,“可是,‘时光记’这块招牌,是我一辈子的心血。那时候你刚出师,名不见经传,我说你修的,别人信吗?别人只会觉得我们店是在糊弄人。我说是我修的,那是为了店里的信誉,为了我们俩的饭碗,你懂吗?”
他把“我们俩”三个字咬得很重。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这道理,是以牺牲我的尊严为代价的。
“可是,师父,你可以事后告诉我,或者……给我一些肯定。”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的话。
“肯定?”他转过身,掐灭了烟,“我把小倩介绍给你,这还不是最大的肯定吗?我这是想把整个家,整个店,都交给你!你倒好,为了一个外人,反过来捅我一刀!”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原来在他心里,这桩婚事,是对我的“赏赐”和“补偿”。他不是在嫁女儿,他是在交易。用他女儿的幸福,来换我的忠诚和沉默。
这一刻,我对他最后一丝敬意,也消失殆尽了。
“师父,”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手艺是手艺,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不能混为一谈。”
他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一向顺从的徒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
门外,张倩和林晚似乎也起了争执。我隐约听到张倩尖锐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是我男朋友!”
“你错了,”林晚的声音很平静,“一个连自己作品都不敢承认的人,不配拥有任何人的尊重,更别说感情了。”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晚上,我回到家,接到了张倩的电话。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立,我爸说了,明天晚上,两家人一起吃个饭,把我们的事定下来。”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你不愿意?”她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的意味,“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来,不光是我,我爸也不会放过你。你在海城这个圈子,别想再待下去了。”
电话挂断了。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我感觉一阵彻骨的寒冷。
这已经不是选择,而是逼迫。
第四章 两难的抉择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打来了电话,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小立啊,王阿姨都跟我说了!张师傅那边松口了,约了今晚在‘福满楼’吃饭,把你们的事定下来!你可得好好表现,别再像上次那样闷着个脸了。”
我听着电话那头母亲的嘱咐,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我该怎么告诉她,这桩看似美满的婚事背后,是一场多么不堪的交易和逼迫。
“妈,我……”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我妈为了我的婚事,操了多少心,愁白了多少头发。我怎么忍心让她失望。
“怎么了?你这孩子,吞吞吐吐的。”
“没什么,妈。我知道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挂了电话,我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块静静躺在丝绒布上的海鸥手表。林晚把它留下了,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这句“相信”,比千斤还重。
我拿起工具,打开了手表的后盖。精密的机芯展现在眼前,那些细小的齿轮、游丝、宝石轴承,像一个微缩的宇宙。我看到了五年前自己留下的那个冷嵌修复的痕迹,它完美地与原来的零件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我的作品,是我的心血。
我心想,如果我今晚去了,答应了这门亲事,那我以后,还有什么资格拿起这些工具?我连自己亲手修复的作品都不敢承认,我还算什么手艺人?我以后每一次看到这块表,每一次拿起镊子,都会想起今天的耻辱和懦弱。
可是,如果我拒绝,我又该如何面对师父的雷霆之怒,如何面对母亲的伤心失望?我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是师父一手把我带出来的。得罪了他,就像张倩说的,我在这个行当里,可能真的就待不下去了。
一边是前途和人情,一边是尊严和良心。我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师父坐在柜台后,一言不发地擦着一个旧钟。我们俩谁也没理谁,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林晚又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陈师傅,”林晚对我笑了笑,然后指着身边的老人介绍道,“这位是海城日报的李记者,他对我父亲当年的事迹很感兴趣,想做个采访。”
我愣住了。
林晚解释道:“这块表,是我父亲的遗物。我父亲是一名地质勘探员,常年在野外工作。这块表陪着他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有一次在山区,他为了保护一个学生,被滚落的山石砸伤了腿,是这块表,让他算准了时间,在天黑前爬到了公路上,才得救了。”
“后来,这块表摔坏了,停了。我父亲一直很遗憾,找了很多地方都修不好。直到五年前,我们找到了‘时光记’。”
林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当时,修好这块表的师傅,不仅修复了它的功能,还保留了表壳上所有的划痕,他说,这些都是时间的印记,是一个人的勋生平。我父亲当时特别感动,他说,这位师傅不只是个修表的,他是个懂得尊重时间和生命的大师。”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原来,我当年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一句无心的话,竟然被别人记了这么多年,这么深。
那个李记者拿出本子和笔,对我说:“小师傅,我们想报道一下这位老师傅的匠心故事,也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我们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还有这样一份坚守。您能帮我们约一下张德海老师傅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要采访的,是张德海,那个顶着“大师”名号的人。
我转头看向师父,他的脸色煞白,握着抹布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第五章 尊严的裂痕
“采访?”师父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放下抹布,强撑着站直了身体,“李记者,你好你好。一点小手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去推鼻梁上的眼镜,可手指却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扶正。
李记者很热情,握着师父的手说:“张师傅您太谦虚了!现在社会就需要您这样的匠人精神啊!我们想跟您约个时间,深入聊一聊,特别是当年修复这块海Gull手表的故事,林晚小姐说,过程特别不容易。”
师父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威严,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我看得出来,他怕了。他怕自己编造的谎言,会在记者的追问下,漏洞百出。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这一刻,我只要点点头,或者保持沉默,师父就能顺理成章地接受采访,把我的功劳,我的一切,都变成他头上的光环。而我,将永远成为这个光环下的阴影。
可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颤抖的手,我又有些不忍。他毕竟是我的师父,教了我十年手艺,给了我一碗饭吃。我就真的要这么把他推下高台吗?
“李记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关于这块表,情况……有些复杂。修复它的,其实是我。”
空气再次凝固了。
李记者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看看我,又看看师父。
林晚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爸!”张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她冲进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尖叫起来,“陈立,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跑到师父身边,扶着他,怒视着我,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爸才甘心?为了出名,你连自己的师父都要踩在脚下吗?”
她的指责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往我心窝里扎。
我承认,我说出真相,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为了找回那份被窃取的尊严。可我从来没想过要逼死谁。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我心想,难道坚持真相比维护谎言更可耻吗?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说实话的人,就活该被指责,被唾骂吗?我的手艺,我的心血,就因为我年轻,因为我只是个徒弟,就该被随意拿走,连一句辩解都不能有吗?
“我没有。”我看着张倩,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这份荣誉,本来就不是师父的。”
“你……”张倩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记者是个聪明人,他看看我们,大概也猜出了七八分。他合上本子,打圆场说:“看来今天不太方便,我们改天再来拜访。”
说着,他和林晚就准备离开。
“等一下。”师父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对李记者说:“李记者,让你见笑了。这块表……确实是陈立修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泄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是我……是我一时糊涂,起了贪念。我对不起这孩子,也对不起‘匠人’这两个字。”
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
“爸!”张倩哭着扶住了他。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我赢了,我拿回了属于我的一切。可是,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看着师父佝偻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道裂痕,不仅出现在师父的尊严上,也出现在我们师徒之间,永远无法弥补了。
晚上,福满楼的包间里,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师父和他女儿,最终没有来。
我妈看着空荡荡的对座,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小立,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妈说实话。”
我看着母亲期盼的眼神,再也瞒不住了,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听完,母亲沉默了很久,只是不停地用手指摩挲着粗瓷的茶杯。
良久,她叹了口气,说:“孩子,你做得对。”
我惊讶地看着她。
“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脸面和骨气。”她说,“手艺是你的,谁也拿不走。这婚事,黄了就黄了吧。咱不占别人便宜,但也绝不受这个委屈。”
母亲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第六章 高台上的阴影
师父病倒了。
消息是第二天从街坊邻居那里传来的,说是急火攻心,高血压犯了,住进了医院。
我买了些水果,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医院。病房里,只有张倩一个人守着。看到我,她立刻站了起来,把我堵在门口,压低声音说:“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爸的笑话吗?”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充满了恨意。
“我只是……来看看师父。”
“用不着你假好心!”她冷冷地说,“陈立,从今天起,你跟我们家,跟‘时光记’,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被开除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没有跟她争辩,只是把水果篮放在门口的地上,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师父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上罩着氧气面罩,头发显得更白了。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忽然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好像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最后,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那条老街。我站在“时光记”的对面,看着那块熟悉的招牌,心里空荡荡的。十年,我最好的十年青春,都留在了这里。
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晚打来的。
“陈师傅,你在哪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我告诉了她我的位置。十几分钟后,她就出现在我面前。
“李记者把采访稿给我看了,他都写清楚了。他说,你的故事,比他想象的更动人。”她看着我,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和敬佩。
我苦笑了一下,“动人?我现在连工作都没了。”
“这不正好吗?”她反而笑了,“离开那个阴影,你才能真正站在阳光下。你的手艺这么好,到哪里找不到饭吃?还是说,你舍不得那个地方?”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师傅,”她认真地说,“我父亲说过,一个手艺人,手是根,心是魂。你的根还在,魂也找回来了,你还怕什么?”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灰暗的心里。
是啊,我怕什么呢?我失去了工作,但我找回了尊严。我失去了师父的庇护,但我赢得了内心的安宁。
接下来的几天,海城日报的报道出来了。一篇名为《老街深处,一位青年匠人的坚守》的文章,占据了文化版的半个版面。文章里,李记者用细腻的笔触,讲述了那块海鸥手表的故事,讲述了我如何用失传的手艺让它起死回生,也含蓄地提到了这背后的一些波折。
文章没有点名张德海,但字里行间,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一时间,我成了不大不小的新闻人物。很多媒体想来采访我,都被我拒绝了。我不想再把这件事闹大,给师父更多的难堪。
也有一些表行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开出的条件都很优厚。但我都婉拒了。
我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能安安静静地,修我喜欢的表,做我喜欢的事。
我用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在另一条街上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铺面。林晚帮我跑前跑后,联系装修,设计招牌。她好像比我自己还要上心。
我的新店,取名叫“立心斋”。立,是我的名字。心,是我对这门手艺的承诺。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几个老街坊过来捧场。
就在我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师父。
他出院了,人瘦了一大圈,但精神看着还好。他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是我当年留在“时光记”的。
他走到我面前,把工具箱放在工作台上。
“这些,是你的。”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师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神里有愧疚,有落寞,还有一丝欣慰。
“你长大了。”他说,“比师父强。”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很轻,却让我觉得重逾千斤。
“好好干。”
说完,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步走进了暮色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第七章 时间的答案
“立心斋”开起来了。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每天对着一堆精密的零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同的是,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没有了师父那座“高山”压在头顶,我反而更能静下心来,钻研手艺。我开始尝试修复一些结构更复杂、年代更久远的古董钟表,那种攻克难关后的成就感,是任何金钱都无法比拟的。
林晚成了我店里的常客。她不忙的时候,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我的工作台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我修表。她不说话,只是那么看着,眼神专注而温柔。
有时候,她会给我带来她亲手做的饭菜。有时候,她会跟我聊起她父亲的故事,聊那些地质勘探的趣闻。我们的话不多,但彼此都觉得很舒服。
我妈来看过我一次。她看着我这间小小的店铺,又看看坐在一旁给我递工具的林晚,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小声说:“这姑娘,好。比那个张家的,好一百倍。”
我知道,母亲是真的放心了。她不再执着于那些外在的条件,而是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母子之间那层因为婚事而产生的隔阂,也悄然消散了。
“时光记”的生意,听说差了很多。师父的名声受损,很多老主顾都流失了。张倩也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专心在店里帮忙,但似乎也回天乏术。
有一次,我在零件市场碰到了一个过去相熟的同行。他告诉我,师父最近在变卖一些收藏的老钟表,好像是遇到了什么经济困难。
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第二天,我取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找林晚借了一些,凑了十万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
我去了“时光记”。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师父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对着一盏孤灯发呆。
我把信封推到他面前。
“师父,这点钱,您先拿着应急。”
他愣住了,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抬起手,想要推回来,可那只曾经能稳稳夹起游丝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说。
“都过去了,师父。”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您教我的手艺,够我吃一辈子饭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有难处,我不能不管。”
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柜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从“时光记”出来,我的心,彻底地放下了。原谅别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我终于可以和过去那个懦弱、压抑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林晚在街角等我。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很自然地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像一股暖流,一直流进我的心里。
“走吧,回家。”她说。
我看着她,笑了。
是啊,回家。
我的小店,就是我的家。有我的手艺,我的尊严,还有我爱的人。
我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光,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一块被精心修复过的老手表,洗去了所有的尘埃和锈迹,指针重新开始转动。它走得不快,但每一下“滴答”,都清晰、坚定,充满了力量。
我知道,属于我的时间,才刚刚开始。而最好的答案,时间,会慢慢地告诉我。
来源:路边细心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