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海城市的空气黏稠得像一块湿透的海绵,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让人无法顺畅呼吸。我,许素芬,一个在三尺讲台奉献一生,被评为特级教师,自认为永远正确、永远理智的女人,就在那天,犯下了一个让我后半生都沉浸在无边悔恨中的错误。
那一记耳光,我用了整整四年光阴来忏悔。
裹挟着我毕生傲慢的掌风,在那个闷热的午后,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我女儿林蔓苍白的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我只记得她眼中瞬间碎裂的光,和摇篮里外孙被骤然惊扰的尖锐哭声。
四年,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将我与女儿、外孙彻底隔绝在两岸。
我怀揣着满腔的愧疚与一丝微弱的希冀,终于积攒够勇气,站在了这扇既熟悉又陌生的门前。
门开了,然而,门后站着的,并非我的女儿。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直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01
四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海城市的空气黏稠得像一块湿透的海绵,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让人无法顺畅呼吸。我,许素芬,一个在三尺讲台奉献一生,被评为特级教师,自认为永远正确、永远理智的女人,就在那天,犯下了一个让我后半生都沉浸在无边悔恨中的错误。
“妈,您能不能别这样安排,蔓蔓她有自己的想法。”女婿顾伟宸站在我面前,英俊的脸上写满了为难,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与他妻子林蔓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降温。
我越过他的肩膀,目光如炬地锁定在沙发上的女儿身上。她叫林蔓,我的独生女儿,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建筑设计师。但在我眼中,她那些所谓的艺术家的随性与自由,在教育外孙这件事上,显得那么不负责任。此刻,她正撕毁我为刚满月的外孙顾星泽制定的“0-1岁全脑开发日程表”。
“什么叫她有自己的想法?一张白纸一样的孩子,你不从小规划,将来怎么成才?放着科学的教育方法不用,非要搞什么快乐教育,这不是耽误孩子吗?”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声调不受控制地拔高了许多。我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我的教育成果,我的学生遍布各行各业,个个都是精英。到了我亲外孙这里,怎么能容忍这种放任自流的“散养”?
林蔓的脸色因产后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虚弱感让她整个人像一株即将枯萎的百合。她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满灵气的眼睛此刻却布满红血丝,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那张A4纸撕成了更多碎片。
就是这个动作,这种无声的、倔强的反抗,以及她眼神深处我无法解读的疲惫与绝望,彻底引爆了我。“我跟你讲道理,你听不懂是不是?你是不是就存心要毁了我的外孙?你自己的事业一塌糊涂,还要让孩子也输在起跑线上吗?”我猛地推开试图阻拦的女婿,几步冲到沙发前,指着散落一地的纸屑。
顾伟宸急忙从身后抱住我,“妈!您冷静一下!蔓蔓她刚生完孩子,情绪不稳定!”
“情绪不稳定?我看她就是自私!就是懒惰!不想为孩子付出心血!”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满脑子都是我那些老同事的劝告,说现在的年轻人太自我,不懂得为下一代牺牲。我认定,林蔓就是这种被自由主义惯坏的典型。
争执之间,林蔓忽然站了起来,她将最后一片碎纸屑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那轻飘飘的纸片,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所有的理智。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威,作为一名特级教师的尊严,被她这个动作彻底践踏在了脚下。
“啪!”
一声无比清脆的耳光,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响。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唯一的声音,是外孙顾星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吓得声嘶力竭的啼哭。
林蔓没有哭,也没有反驳。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五道指印迅速地清晰起来。她的眼睛,像一口枯井,再也看不到愤怒,看不到怨恨,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她就那样安静地凝视着我,仿佛在审视一个完全陌生的怪物。
女婿顾伟宸彻底惊呆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脸上带着指印的妻子,嘴唇张合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打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心里却像是被凿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冷风不断地往里倒灌。我想说一句“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像是被水泥浇筑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吐露。我许素芬,强势了一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尤其是在我认为正确的“教育”问题上。
那天傍晚,林蔓抱着孩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
一周后,女婿带回来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妈,我们分开了。”
从那天起,整整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蔓,也再没能抱一抱我的外孙顾星泽。那一记耳光,不仅打在了女儿的脸上,更彻底击碎了我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家。
这四年,我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丈夫早逝,女儿与我决裂,女婿因为愧疚也远走他乡。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无边无际的悔恨。我时常在深夜惊醒,梦里全是林蔓那双死寂的眼睛,每一次都让我冷汗淋漓。
我老了,身体也急转直下。医生拿着诊断报告,平静地告诉我,如果不尽快手术,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开始感到恐惧,我害怕我就这样离开人世,到死都见不到外孙一面,到死都没能说出那句迟到了四年的道歉。
于是,我揣着这些年为外孙积攒的所有教育基金,独自一人登上了前往海城市的动车。我没有通知任何人,我想给女儿一个“惊喜”,更想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
站在女儿新家那扇简约而厚重的防盗门前,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像是在擂鼓。我抬起那只曾经犯下滔天大错的手,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按响了门铃。
门,缓缓地向内开启。
然而,开门的,不是我的女儿林蔓。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面容俊朗,气质儒雅,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嘴角挂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他是谁?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变得一片空白。难道林蔓……再婚了?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我用一巴掌赶走了她的前夫,现在,她开启了新的人生,这个家有了新的男主人。
那我又算是什么?一个不请自来,前来搅局的恶毒母亲吗?
男人审视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却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我的难堪。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从男人身后响起。
“季老师,是谁来了?”
伴随着话音,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男人身后探出脑袋。
那是我的外孙,顾星泽。
四年未见,他长高了不少,眉眼之间有了顾伟宸的轮廓,但那张清秀的小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警惕与疏离。
他望着我,这个满脸风霜、神情慌张的老妇人,眼神里没有丝毫亲近之意,只有全然的陌生。
而更让我心碎的是,他竟然称呼那个陌生的男人为……老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个男人不是林蔓的新丈夫,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我的外孙,会对他表现出如此的依赖?
02
“您应该是……林蔓的母亲,许老师吧?”那个被外孙称为“季老师”的男人打量了我几眼,语气平静地开口,似乎对我的身份并不意外。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像一个在课堂上被点名却答不上问题的学生,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心中百感交集,既有见到外孙的狂喜,又有对自己贸然前来的尴尬,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幅诡异画面的深深困惑。
“快请进吧,许老师。”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通道,脸上依旧是那种职业化的、无懈可击的微笑,“林蔓去参加一个重要的项目评审会了,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进了这个陌生的空间。
房子的装修风格极简,黑白灰的色调,充满了设计感,却也透着一股冷清。客厅里没有寻常人家的杂物,只有一些看起来极为专业的建筑模型和书籍。这里像一个精致的展厅,唯独缺少了家的温度和烟火气。
外孙顾星泽躲在那个“季老师”的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审视着我。那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幼兽,让我的心口一阵刺痛。我记忆中的他,还是那个躺在摇篮里,只会挥舞粉嫩小拳头的婴孩。
“星泽,叫外婆。”季老师蹲下身,柔声对我的外孙说。
顾星泽紧紧抿着小嘴,身体向后缩了缩,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他不认我。这也正常,四年过去了,他怎么可能还记得我这个只在他满月时出现过,还亲手打跑了他母亲的“恶外婆”。
“没关系,孩子有些内向。”季老师站起身,对我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熟练地领着星泽到一旁的落地窗前,那里有一个沙盘,他开始引导星泽玩一种类似城市规划的游戏。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陈旧摆设。我带来的那个沉重的行李箱,里面装着给外孙买的最新款的乐高、原版英文绘本,还有各种昂贵的零食,此刻显得无比讽刺。我以为物质的堆砌可以弥补情感的亏欠,却忘记了,孩子最需要的,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陪伴与爱。
“许老师,您请坐,喝点水吧。”季老师一边引导着星泽,一边还能分神招呼我,显得游刃有余。
我机械地在离他们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目光却一刻也无法从外孙身上移开。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完全不像一个四岁的男孩。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就上蹿下跳,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了。可他只是乖巧地坐在那里,摆弄着沙盘里的小模型,小脸上没有任何符合他年龄的喜悦或兴奋。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孩子他,平时也总是这么安静吗?”
季老师摆弄模型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温和的笑意所掩盖:“星泽是个非常专注的孩子,只是不太喜欢用语言表达。”
“不太喜欢用语言表达?”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这句话说得太过委婉。从我进门到现在,除了那句“季老师,是谁来了?”,他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星泽的眼神总是有些飘忽,极少与人产生对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有一堵无形的玻璃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笼罩了我的全身。
一个多小时后,女婿顾伟宸回来了。
他看到我,脸上的震惊一闪而过,随即迅速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妈,您怎么过来了?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惊喜,只有一种常规被打破的无奈和烦躁。
“我,我想星泽了。”我呐呐地回应,像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罪人。
“季扬,今天辛苦你了。”顾伟宸没有再理会我,而是先转向那位季老师,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客气与尊重。
“应该的。星泽今天状态不错,能主动提问了。”被称作季扬的男人合上手中的记录本,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这是今天的观察记录,你看一下。”他递给顾伟宸一个文件夹。
我看着他们之间这种公事公办的交流模式,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林蔓的新伴侣。他更像一个,一个家庭教师?或者,是某种治疗师?
“妈,我给您收拾一下客房。”顾伟宸送走季扬后,对我说道,态度依旧疏离得像对待一个远房亲戚。
“伟宸,”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那个季老师,他到底是谁?星泽他,他到底怎么了?”
顾伟宸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交错的红血丝,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痛苦与挣扎。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我了。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有些事情,您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越是这样说,我内心的恐慌就越是呈几何级数增长。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只要再向前一步,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可怜的外孙,到底经历了什么?而这一切,是否都与我四年前那一记耳光,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
03
“什么叫做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伟宸,我是你妈,是星泽的亲外婆!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这样瞒着我?”我情绪激动地抓住女婿的手臂,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陷进他的皮肉。
顾伟宸用力挣脱我的钳制,脸上的表情愈发疲惫,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完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我进行任何纠缠。“妈,您坐了这么久的车,肯定累了,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他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厨房,留给我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一道他亲手划下的、我永远无法逾越的界线。
我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全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取得一干二净。
客厅里,外孙顾星泽依旧安静地坐在地毯上,专注地摆弄着一堆建筑积木。他没有看我,也完全没有理会我和他父亲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那些五颜六色的方块。
我的目光落在他孤独的身影上,心如刀割。一个四岁的孩子,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可我的外孙,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娃娃,沉默,孤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晚上,顾伟宸为我收拾好了客房,一床崭新的被褥,却透着一股生分的凉意。他对我道了声晚安,便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再与我多说一句话。
我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隔壁房间里,偶尔会传来外孙几声模糊不清的梦呓,以及顾伟宸低声安抚的声音。我竖起耳朵,拼命想听清楚些什么,却终究一无所获。这栋房子里充满了秘密,而我,是那个被彻底排斥在外的局外人。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走出房间,本想做一顿早饭,来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然而,我发现顾伟宸已经做好了三明治和热牛奶,整齐地摆放在了餐桌上。
“妈,您吃点东西吧。我今天得送星泽去机构,然后还要去公司。”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什么机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一个,一个早教中心。”他含糊其辞地回答。
我看着正在小口小口吃着三明治的外孙,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很秀气,完全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狼吞虎咽。我心里一阵酸楚,将一个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的餐盘里,“星泽,多吃一点,才能长高高。”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完全没有去碰那个鸡蛋。
顾伟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自己进食的速度。
送星泽出门的时候,我坚持要跟着一起去。顾伟宸拗不过我,最终只好无奈地同意了。
那家所谓的“早教中心”,坐落在海城市中心一栋安静的写字楼里。门口的牌子上清晰地写着——“星辰之家儿童心理发展中心”。
当“心理发展”这四个字映入眼帘时,我的心脏猛地一沉。我再怎么迟钝,此刻也完全明白了。我的外孙,根本不是什么内向,也不是不喜欢说话,他是,生病了。一种心理上的疾病。
一路上,我的大脑都是嗡嗡作响的。
走进咨询中心,顾伟宸熟门熟路地和前台打了招呼,然后领着星泽走进了一间装有单面镜的观察室。房间里布置得像一个儿童乐园,昨天的那个季老师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他看到星泽,脸上立刻露出温暖的笑容,牵起他的手,开始玩一些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互动游戏。
我和顾伟宸则站在冰冷的玻璃墙外,像两个可耻的窥探者。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我颤抖着声音发问,甚至不敢去看女婿的脸。
顾伟宸沉默地凝视着房间里的儿子和季扬,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死死压抑住的痛苦:“社交沟通障碍。伴有严重的自闭倾向。”
这几个陌生的医学名词,像一把千斤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喃喃自语,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得这种病?”
顾伟宸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里,交织着痛苦,怨恨,以及四年以来积压的所有复杂情绪。
“妈,”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入我的心脏,“您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吗?”
我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无法站稳。
“四年前,您那一巴掌,打在林蔓的脸上,也彻底打碎了星泽的整个世界。”
“蔓蔓当时,根本不是您所认为的自私懒惰,不负责任。她得了非常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甚至会产生幻觉,觉得孩子随时会从她身边消失。医生明确建议,她的精神状态已经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和育儿,药物和情绪都会对她产生巨大影响。她不告诉您,是怕您担心,她一个人硬扛着所有的一切。”
“那天,您那一巴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抱着孩子离开之后,精神就彻底崩溃了。我们离婚,是为了让她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接受系统治疗。而星泽,在他最需要母亲陪伴和安全感的时候,不仅目睹了最亲的人之间的暴力,然后又突然失去了母亲,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了。”
顾伟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将我伪装了四年的坚硬外壳一层一层地剥开,露出里面早已血肉模糊、彻底腐烂的伤口。
原来,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的自以为是,我的蛮横偏执,我的那记冲动之下的耳光,亲手将我的女儿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也亲手毁掉了我外孙本该灿烂的童年。
我以为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女儿,原来我差点失去了一切。
“那,那林蔓呢?她现在,在哪里?”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问出这句至关重要的话。
顾伟宸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转回头,继续凝视着玻璃墙内的儿子,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她在哪里,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很快就会知道?难道,难道她要回来了?还是说,她发生了什么更加可怕的意外?
04
顾伟宸的话像一个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的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她要回来?她现在还好吗?”我急切地追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和隐秘期盼。
顾伟宸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然后说:“妈,星泽的情况,需要一个绝对安静和稳定的环境。我希望您,能够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这句看似平淡无奇的提醒,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是啊,我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始作俑者,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呼小叫,质问别人?
我紧紧地闭上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所有翻涌的情绪,把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从咨询中心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个人一路无言。车厢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几乎要窒息。我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但一看到女婿那紧绷的侧脸和外孙空洞疏离的眼神,所有的话语都像被巨石堵在了喉咙里。
回到家,顾伟宸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公司有紧急事务,他简单叮嘱了我几句,让我好好照顾星泽,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外孙两个人,四目相对。
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
我笨拙地尝试着靠近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我精心挑选的乐高建筑模型,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搭建起来,嘴里还发出自己都觉得尴尬的模拟音效。
顾星泽只是静静地看着,既不伸手来拿,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感兴趣的表情。
我又打开零食袋,将五颜六色的进口糖果堆成一座小山,“星泽,看,这是外婆给你买的糖,你尝尝看,很甜的。”
他依旧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属于他的那个小角落,继续搭建他自己的积木王国。
我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打在了厚厚的棉花上,无声无息,得不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巨大的挫败感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如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我无力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外孙那个小小的、无比孤独的背影,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几乎要在这令人绝望的沉默中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门铃声突然响了。
我以为是顾伟宸回来了,连忙用手背胡乱地擦干眼泪,从地板上爬起来,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职业套装,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精致而冷艳的淡妆。她的身形依然纤瘦,但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产后虚弱、满眼哀伤的憔悴模样。她的眼神明亮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锐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自信、干练、不容侵犯的强大气场。
是林蔓。
我的女儿。
我彻底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纠缠成一团乱麻。我曾设想过无数次与她重逢的场景,或是在某个街角偶然遇见,或是在某个画展上擦肩而过。我想过她可能会对我冷眼相向,也可能视而不见。我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一万句道歉的话。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以这样一种强势的、审判者般的姿态,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也看到了我,眼神里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了深井般的平静,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波澜。
“妈。”她开口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比叫“许老师”还要疏离。这一声“妈”,喊的不是血脉亲情,而是基于顾伟宸和顾星泽的存在,一种她无法抹去、却也绝不情愿承认的身份联结。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热疼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妈妈!”
一声带着巨大惊喜的、无比清晰的呼喊,猛地从我身后传来。
我震惊地回头,看见我的外孙顾星泽,那个对我冷漠疏离、沉默不语的外孙,此刻正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扑了过来。
他一头扎进了林蔓的怀里,把小脸紧紧地埋在她的颈窝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她,仿佛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妈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星泽好想你。”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依赖和一丝委屈,与之前的沉默孤僻判若两人。
林蔓蹲下身,紧紧地回抱着她的儿子,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因为妈妈也想星泽了啊。”
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幅母子情深的感人画面,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幸福世界的恶毒小偷,多余而可耻。原来,我的外孙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愿意和我们说话。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拥抱,都只专属地留给了他的妈妈。
林蔓安抚好儿子的情绪,缓缓站起身,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谈谈吧。”她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是要来跟我清算四年前那笔血淋淋的账吗?还是,她要带走星泽,让我从此以后,永远都见不到我的外孙?
我跟着她走进客厅,每一步都像踩在锋利的刀尖上,疼痛难忍。
林蔓让星泽自己回房间玩,然后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冰冷的玻璃茶几,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动作优雅而冷漠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什么?”我颤声问道。
“‘星辰之家’特殊儿童康复中心项目竞标补充材料,”林蔓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及,一份给你的演讲稿。我需要你,以一个失败的母亲、一个特级教师的身份,去开一场公开的教育反思讲座。”
来源: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