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1年春天,我和李向阳相识在棉纺厂食堂。那时他三十出头,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眼神里带着技术员特有的认真劲儿。
丈夫去世前握着我的手说:"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旁人受委屈。"我懵懂点头,那时不明白这话有多重。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每当我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总会想起老李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
1981年春天,我和李向阳相识在棉纺厂食堂。那时他三十出头,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眼神里带着技术员特有的认真劲儿。
我是缝纫车间的女工,每天推着老式飞轮缝纫机,听着"哒哒哒"的声音,缝制一件又一件棉布衬衫。中午去食堂,总能看见老李独自一人在角落啃馒头,配咸菜,有时就着开水喝。
那时候厂里条件艰苦,食堂经常只有白菜萝卜汤,荤腥难得一见。车间主任家里杀猪,给我们几个女工分了点肉。我包了几个肉包子带到食堂,看见老李又是咸菜馒头。
"光吃馒头怎么行,得荤素搭配,伙计。"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肉包子递给他。他先是一愣,随后笑了,露出门牙间那道缝隙,像刚开春的一道光。
"伙计?你这姑娘,说话咋跟小伙子似的。"他接过包子,笑着摇头。
"我爹老跟我说,要做个硬气的姑娘,别扭扭捏捏的。"我拉开椅子坐下,大大方方。
厂广播站的大喇叭正播着《今日新闻》,说着什么经济建设成就。我们聊起了家常,得知他是从农村考进来的技校生,父母还在乡下种地。
我们就这样慢慢熟络起来,隔三差五,我会在食堂里"偶遇"他。他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安安静静地吃饭,像棵扎根的老树。
那年夏天,厂里组织露天电影,放映《庐山恋》。夜色中,我和老李肩并肩坐在草席上,荧幕上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我偷偷看他,发现他眼里有光。
"素云,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场电影吗?厂外的那种。"散场时,他低声问我,声音有些颤抖。
"就咱俩?"我故意问。
"嗯...就咱俩。"他挠挠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一个月后,我们在厂工会主任的见证下,盖了红手印,领了结婚证。那会儿结婚简单,拍张黑白照片,请工友吃顿饭,从此一块儿过日子。
婚房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一间十几平的小屋,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是全部家当。但在我眼里,这就是天堂。
老李会修很多东西。一把生锈的铁皮剪刀,在他手里磨一磨就能剪布料;邻居家断了腿的八仙桌,他用几根木楔子一敲就稳当了;就连收音机坏了,他也能摆弄半天,让它重新唱起来。
我喜欢看他干活的样子,眉头微皱,嘴里含着钉子,一丝不苟。他的手上总有茧子,却无比灵巧。
老李在厂里是技术骨干,工友们都敬重他。有次车间调整了新设备,苏联产的自动纺纱机,说明书都是俄文,不少人怕操作不熟练出事故,都躲着走。
老李主动请缨,硬是从图纸和零件上琢磨出门道,连续加班三天,把操作规程写成了白话文,还画了简笔图,手把手教工友们。
"李师傅,这活儿不分内外的,你操这心干啥?"有人不解。
"技术员不就该干这个吗?"他笑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
回到家,我给他捶背,心疼他熬红的双眼:"这么辛苦值当吗?"
他舒展了眉头:"素云,做事不能光想值不值,心安才是真的。"这话朴实得很,却道出他的本色。
我们住的筒子楼是几排砖瓦房,中间一个大院子。夏夜乘凉,邻居们搬着小板凳坐一圈,听收音机,说笑话,打扑克。老李人缘好,总有人叫他参与,但他更喜欢在一旁听我们嗑瓜子闲聊。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平淡而充实。我们有了自己的缝纫机,是上海产的蝴蝶牌,攒了半年工资买的。晚上,我给邻居家的孩子做小衣服,换点零花钱贴补家用。老李从不干涉,只是每次我缝到深夜,他都会默默端来一杯热茶。
直到1985年那场风波。
那年厂长安排自己的侄子空降进厂当小组长,本该由老李升任的位置。厂里人都知道这事不公,背地里议论纷纷。
厂长把老李叫去谈话:"老李啊,你技术好,去负责新车间的技术指导吧。那边正缺你这样的人才。"那个新车间在郊区,来回得倒三趟公交,天没亮出门,天黑了才能回来。
我当时拍着桌子骂娘:"这不是欺负人吗?你就这么认了?找厂长说理去!告诉他凭啥啊!"
老李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抽烟,站在窗前发呆。
"老李,你咋想的?"我问他。
他掐灭烟头:"我不会管这个,但技术上我不会放水,该培训的还得培训,做人得有骨气。"
他话是这么说,但接下来的日子比往常更晚回家。邻居李大妈悄悄告诉我:"你家老李,这段时间可没少操心。每天天不亮就到新车间,帮工人们调机器,手把手教厂长那侄子,一丝不苟,要求比对别人还严。"
一天,车间开会,那侄子摆大架子,让工人冒险操作有隐患的流水线。老李当场反对,说这违反操作规程,会出事故。那侄子急了,说他倚老卖老,不服管。老李只回一句:"技术无情面,出了人命怎么办?"
结果可想而知,老李被调去了最偏远的库房。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门,回来时两手黄土,工装上全是灰尘,嗓子里灌满了棉絮。
我心疼他,可他从不抱怨,反而说:"清净,能看书了。库房里有光线,我带着《机械原理》慢慢啃。"
那几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李小树,老李还笑说:"希望他像树一样,能挺直腰板长大。"
为了照顾孩子,我请了长假。家里经济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开始在家做些手工活,帮人缝补衣服。老李加班加点,回家还要帮着照顾孩子,眼圈总是青的。
他在库房里捡来废木板,亲手打了张小床。晚上抱着孩子哼京剧,一曲《智取威虎山》,唱得孩子咯咯笑。那粗砺的嗓音和笨拙的动作,在油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那时库房旁边住着位王阿姨,是厂里的清洁工,寡居多年,没有孩子。她个子矮小,说话轻声细语,不太合群,邻居们都叫她"哑巴王"。
雨季时,王阿姨家的屋顶漏水,她一个人用破盆接了一夜。老李知道后,二话不说,扛着梯子去修。他爬上房顶,补上裂缝,直到太阳落山才下来,全身泥泞。
"李师傅,太谢谢你了。"王阿姨递过一条毛巾,眼圈红红的。
"不碍事,邻居之间就该这样。"老李笑着接过毛巾,随意擦了擦。
我有时会纳闷,王阿姨明明跟我们不熟,老李为何对她格外热心?但看着他风雨无阻地帮助邻里,我也就习惯了他的热心肠。
1997年,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我们厂被兼并重组,大批工人下岗。凭着过硬的技术,老李被返聘为技术顾问,工资虽然不高,但总算保住了铁饭碗。
那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老李突然大病一场。起初只是咳嗽,后来越来越严重,连走路都喘不上气。
医院检查说是心脏问题,需要长期休养。一向硬朗的他,一下子憔悴了许多,躺在医院的铁床上,脸色蜡黄。
"素云,"一天晚上,他拉着我的手,声音很轻,"答应我一件事,照顾好王阿姨。"
"王阿姨?"我有些纳闷,"她怎么了?"
他微微喘气:"当年车间那次事故,是她发现的隐患,偷偷告诉我的。那天要不是她冒险进车间,看见传送带异常,及时告诉我,可能会有人出事故。"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事你怎么从没说过?"
"她不想让人知道,怕惹麻烦。我答应过她的。"他咳嗽几声,"素云,这么多年,我欠她一条命。"
他话没说完,紧握着我的手,眼神中满是恳求。我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天凌晨,老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床头柜上放着他那块上海牌手表,是我们结婚时买的,他戴了十几年,表面已经磨得模糊,但仍然走得准时。
悲痛之余,我记着老李的嘱托,常去王阿姨家帮忙。起初是买菜送饭,后来发现她居住条件简陋,便帮她收拾屋子,修补家具。
社区里有人不理解,私下议论:"李素云真是怪,丈夫走了,天天往老寡妇家跑,是不是心里有啥疙瘩?"有人甚至揣测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是我去找麻烦。
"哟,老李走了,她倒是勤快了,天天往王家跑,是不是觉得愧对人家啊?""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你看她那样子,像是还清账似的。"流言像秋风中的落叶,飘得到处都是。
我不解释,只是默默做着。给王阿姨添煤炉,送去自己做的馒头和咸菜,陪她晒太阳,听她讲过去的事。
王阿姨虽然不善言辞,但心思细腻。她会用小本子记下每次我帮她做的事,还偷偷攒钱,想给我买东西。我总是婉拒,告诉她这是老李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久而久之,社区里的人看在眼里,态度慢慢变了。谁家有困难,我都尽力帮忙。电视机坏了,找我借钱修;孩子生病,我陪着上医院;老人摔倒,我搀扶回家。就像老李在世时那样,做着力所能及的小事。
邻居们开始叫我"李大姐",眼神中多了几分敬重。
最艰难的是1999年那个冬天,王阿姨摔断了腿。那时候天寒地冻,医院人满为患。我骑着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带她去医院排队、挂号、拿药,来回折腾。
回家后,我每天去她家,帮她翻身、洗澡、做饭。那时我们的儿子小树刚上高中,学业压力大,我两头操心。有天半夜,王阿姨高烧不退,我背着她去医院,那一刻,我仿佛看见老李在前面引路,给我力量。
"素云,你干嘛对我这么好?"王阿姨虚弱地问我。
"因为咱们是邻居,邻里就该这样。"我用老李的话回答她。
那个冬天,社区里的人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新的认识。有人开始主动帮忙,送饭、送水、询问需要。人心是相通的,善良会唤起善良。
转眼到了新世纪,社会变化日新月异。我们小区拆迁改造,家家户户搬进了新楼房。王阿姨分到了一套小两居,阳光充足,我帮她添置了新家具,还在阳台上种了几盆花。
小树考上了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像他爸爸一样对技术痴迷。假期回来,他也常去看望王阿姨,陪她聊天,修理家电。
"阿姨,您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小树真诚地说。王阿姨含着眼泪,摸着他的头,就像看着当年的老李。
十几年过去,王阿姨已经离世,社区里的老邻居们有了新的称呼给我——"老好人素云"。新搬来的年轻人也逐渐知道了我的故事,时常请教生活上的难题。
我总是笑笑,心想这名号该给老李才对。是他教会我,在这个世界上,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一定会有回响。
如今到了晚年,我常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孩子们打闹,思绪飘回过去。老李留下的那块手表,我一直珍藏着,虽然不再走动,却像是时间的见证。
有时候,我会把表拿出来,轻轻擦拭,仿佛能摸到他的体温。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他临终时的叮嘱,想起那些平凡却温暖的日子。
"人这辈子,不在乎活得多久,而在乎活得是否踏实。"老李生前常说这话,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分量。
那天,社区里新来的小赵问我:"李大娘,您这么大岁数了,过得还这么自在,有啥秘诀?"
我摸着老李留下的那块手表,笑道:"没啥秘诀,就记着一句话——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旁人受委屈。"
小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您不觉得委屈吗?付出这么多,图啥啊?"
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傻孩子,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心安吗?心安了,哪还有委屈可言?"
风吹过树梢,阳光洒在膝上。。踏实了,才能自在;自在了,这一生才算没白过。
小树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次全家聚会,孙子总缠着我讲爷爷的故事。我会告诉他,他的爷爷是个技术员,一个普通人,却有着不普通的品格。
"奶奶,我以后也要像爷爷那样做人。"孙子稚嫩的声音里透着坚定。
我摸摸他的头,眼角湿润:"好,咱们家的好传统得传下去。"
社区里的年轻人常说我是"活雷锋",我总是摆手:"别这么说,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了点普通事。"
但我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恰恰是那些看似平凡的善举。它们像星星之火,能够照亮人心最黑暗的角落。
老李走了二十多年,但他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每当我望着夕阳西下,总能回想起他温厚的笑容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这一生,我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只是默默地履行着一个承诺,传递着一份温暖。
但我知道,这就够了。因为幸福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心灵的充盈与安宁。
风吹梧桐,又一片叶子落下。我轻轻合上相册,里面是我和老李的合影,黑白的,已经泛黄。那是我们的全部记忆,简单而珍贵。
明天,我还会去小区的长椅上晒太阳,和老邻居们聊聊家常,给新搬来的年轻人提些生活建议。生活就是这样,平淡中见真章,细水长流中体会深情。
老李啊老李,你看到了吗?你的话我记住了,也做到了。如今晚年的我,过得舒心自在,因为心中无愧。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