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都是县城纺织厂的工人,都是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怀揣着最朴素的梦想——攒点钱,买套房子,结婚生子,过好日子。
白花花的病床,白花花的墙壁,白花花的药瓶,连护士小姑娘的白大褂都晃得我眼睛难受。
小芳站在窗边,欲言又止:"阿强,我有话跟你说。"
那一年是1994年,我刚满二十二岁,小芳比我小一岁。
我们都是县城纺织厂的工人,都是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怀揣着最朴素的梦想——攒点钱,买套房子,结婚生子,过好日子。
我喜欢小芳,是因为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就像我老家山坳里的泉水,看一眼就忘不了。
她喜欢我,据她自己说,是因为我的老实憨厚,"像块踏实的土地",这是她的原话。
我们相识在厂里的食堂,那会儿刚分到纺织厂,她在织布车间,我在机修班。
那天食堂里人满为患,我端着铝饭盒找不到地方坐,她主动挪了挪身子,让出半个凳子。
"挤一挤,海阔天空。"她笑着说,露出两颗小虎牙。
就是这一笑,我的心就被勾走了,连手里的馒头都忘了咬。
后来我们常常一起吃饭,一起骑着二八大杠去看露天电影,一起在厂门口的小摊上吃烤红薯。
她爱吃甜食,我就省下烟钱,给她买冰糖葫芦;我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她就借来录音机和磁带,我们在厂后面的小树林里听,嘴里哼着《小城故事》。
三年时间,我们从相识到相知,感情慢慢深厚。
那晚我留在小芳家是因为赶上了厂里组织看电影,放的是《霸王别姬》,看完已是夜里十点多,没有回宿舍的末班公共汽车了。
小芳的父母进城探亲去了,就剩她一个人住在单位分的家属楼里,两居室的小房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桌上摆着一盆吊兰,电视机上蒙着一块绣着花的布,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家。
我们看了《追捕》的录像带,喝了几瓶北冰洋汽水,她还拿出前些天包的饺子煮了,韭菜鸡蛋馅的,香得很。
"等咱们结婚了,我天天给你包饺子吃。"她这么说着,眼睛里闪着光。
我憨憨地笑着,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我们聊到半夜才各自休息,她在里屋,我在外间的沙发上。
我躺在沙发上,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月光,心想着以后和小芳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呛人的烟味和嘈杂声惊醒。
窗外火光冲天,熊熊的火焰将夜空映得通红,楼下的粮油店着火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来不及多想,穿上衣服就往楼下跑。
小芳在后面喊:"阿强,你别去!太危险了!"
但我哪里听得进去?
楼下住户的惊叫声、消防车的警笛声,还有哭喊声,全都搅在一起,好像一锅沸腾的水。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的时候,看见李大爷家的门敞开着,浓烟滚滚往外涌。
李大爷是退休的老校长,平时最疼孩子,逢年过节总会给楼里的小孩发糖果,这会儿他披着件褂子站在门口,脸上全是灰,被几个邻居拉住。
"我孙子还在里面!小诚还在里面啊!"李大爷哭喊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小诚,才五岁的孩子,圆溜溜的大眼睛,见人就甜甜地叫叔叔阿姨。
我顾不得多想,从走廊上一个水桶里舀了水,把毛巾打湿裹在脸上就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睛都睁不开。
火已经烧到了客厅的窗帘,沙发也开始冒烟。
我半蹲着身子,凭着记忆,摸到了小诚的房间,推开门,看见小床上团着个小小的身影。
小诚已经被烟呛晕了,我一把抱起他,刚想往外走,一个木梁突然"咔嚓"一声掉了下来,砸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本能地一躲,脚下一滑,连人带孩子从楼梯口滚了下去。
我只记得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四周都是陌生的白墙和消毒水的气味。
医生告诉我,我的右腿骨折了,肋骨断了两根,头部也有轻微脑震荡,需要卧床静养至少两个月。
"小诚呢?孩子没事吧?"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胸口的剧痛逼得倒回床上。
"孩子没事,就是被烟呛得不轻,已经送回家了。"医生按住我的肩膀,"你小子命大,要不是及时送医院,这条腿可就保不住了。"
当天下午,李大爷来看我,老人家眼眶通红,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两条红塔山香烟。
他坐在病床边,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阿强,你是好样的!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绝后了。"
我笑了笑,说不用这么客气,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李大爷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的。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肯为别人冒这个险?老头子我记住你的恩情了!"
他硬是塞给我两条烟,说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去他家吃饭。
小芳每天都来看我,带着她自己做的饭菜。
她的手艺不怎么样,清蒸鸡蛋总是打湿,炒青菜总会焦,但我吃得香甜,因为那是她的心意。
每天她来的时候,都会给我讲厂里的新鲜事:织布车间新来了个女工,据说是厂长的侄女;李师傅的自行车被偷了,气得在厂门口骂了半天;食堂新添了个菜品,红烧狮子头,可好吃了。
她还会给我带来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说要让我心情好一点。
。
有几次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工作太累,或者是没休息好。
那天,也就是我住院的第十八天,她来医院时,眼圈红红的,一进门就不说话,坐在病床边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阿强,我们分手吧。"
我当时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了锅,原本被药物缓解的疼痛突然间变得钻心刺骨起来。
"为什么?"我强忍着胸口的闷痛,声音发抖地问。
小芳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搅在一起的手指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爸妈前天来医院看过你,回去后就跟我说......他们说,你这伤好不好还两说,万一落下残疾,我该怎么办?"
她抽泣着,声音越来越小,"他们说,我才二十一岁,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赔进去。我......我也不想这样的,阿强,但是我爸妈......"
我说不出话来,胸口比伤口还疼,像是有人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想起那天夜里冲进火场时,心里想的全是救人,根本没考虑过后果,甚至没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什么。
。
"你爸妈说得对。"我咬了咬牙,声音冷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趁早分手也好,省得你以后后悔。"
小芳呜咽起来,泪水打湿了她带来的苹果,"阿强,你别这样,我也不想......"
"你走吧。"我转过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以后别来了。"
她站在那里好久,最后轻轻地放下一个纸包,说是她给我织的毛线手套,然后就走了,步伐蹒跚,背影单薄得像要被走廊的风吹散。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原来爱情这东西,在现实面前是这么的不堪一击。
那段日子我总做梦,梦见自己在火场里穿行,浓烟呛得我喘不过气,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或者梦见自己瘸着腿在大街上走,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而小芳远远地站着,背对着我,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每每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我都大汗淋漓,心跳如鼓,然后就是长久的失眠和空洞的凝视天花板。
病房里,收音机里播放着窦唯的《黑梦》,那低沉的旋律就像我的心情,沉闷而压抑,仿佛无尽的黑夜。
护士小丁是个爽朗的姑娘,总是一边给我换药一边唠叨,说什么春天来了,外面的杏花开了,粉粉的真好看;工人文化宫又在放露天电影了,这次是《喜剧之王》,特别逗;北门新开了家面馆,牛肉面十块钱一碗,贵是贵了点,但真香啊。
她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嘴上嫌她烦,心里却感谢她的热闹,至少能暂时驱散我心里的阴霾。
一个星期后,厂长王厂来看我,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平时严肃得很,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王铁面"。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厂里开会研究决定,报销我全部的医疗费,还给我记了一次"见义勇为"的奖励,奖金五百元。
"小伙子,你做得不错。"他坐在病床边,语气少有的柔和,"厂里的工会已经申报上去了,争取给你评个市级的好人好事。"
他看着我的石膏腿,叹了口气说:"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这世道,有时候太热反而会烫伤自己。伤好了回来,厂里给你调个轻松点的岗位。"
我看着他衬衫胸前的钢笔,油墨渗出一小块蓝色的印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怜悯、同情,还有那种对"傻小子"的惋惜。
人世间就是这样,有人敬佩你的勇气,有人嘲笑你的愚蠢;有人因为你的善良而靠近你,也有人因为你的不幸而疏远你。
我躺在病床上,窗外是初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在地上的一小块花纹上。
小芳不再来了,听说她调到了另一个车间,比织布车间轻松,是厂办公室的文员工作。
护士小丁有一次给我换药时悄悄说,她在医院门口遇见过小芳几次,远远地站着,像是想进来又不敢。
"那姑娘每次都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似的。"小丁撇撇嘴,"我看她挺难受的,你们年轻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我没接话,只是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树,叶子刚刚长出,嫩绿嫩绿的,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两个月后,我终于可以拄着拐杖出院了。
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时还有点跛,医生说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以后天气变化时会疼。
出院那天,李大爷和他老伴儿来接我,他们开了个老式黑色的面包车,说是借邻居的,特意来接我回去。
坐在颠簸的车里,我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街道,心里却感到一种陌生感,好像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
路过纺织厂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望向织布车间的窗户,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机器轰鸣的声音远远传来。
回到厂里,我发现自己被分配了一间单人宿舍,不大,但比原来的四人间要清静得多。
床头柜上留着一个淡黄色的信封,没有署名,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小芳的字迹。
我坐在床边,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信封,里面是小芳留下的一封信和一张我们去年厂庆时照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们站在厂门口的花坛边,我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她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衣裙,我们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
信上写道:"阿强,对不起。我不够勇敢,辜负了你的真心。那天夜里,看着你冲进火场的背影,我害怕极了,怕失去你。可现在,我却亲手把你推开。也许这就是命吧。我爸妈逼我相了两次亲,都没成,我心里只有你。但我还是不敢违背他们的意思,我太软弱了。听说你的伤好多了,我真的很高兴。希望你以后找个比我勇敢的姑娘,她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不管是好是坏。小芳。"
信纸上有几处字迹被水渍晕开,那是她的泪水吧。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夕阳,胸口满是酸涩的感觉,却也有了一丝释然。
我明白小芳的为难,她是个传统的姑娘,在她眼里,父母的话就是天。
而父母总是为子女考虑得更"现实"些,他们看重的是能不能过上舒适安稳的日子,而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把照片和信放在了枕头下,每晚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一遍,就像和一个老朋友说晚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回到了工作岗位,不过换成了库房管理员,活儿轻松,就是枯燥了点。
腿伤好了不少,走远路还是会有点跛,但日常活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厂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见了我总是多看两眼,有赞叹的,有同情的,也有窃窃私语的。
我不在意这些目光,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下班后就回宿舍看书或者听广播。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院子里的梧桐叶子全落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厂房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白烟,飘向远方的天空,像是某种无言的告别。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厂里的暖气时有时无,我和几个宿舍的同事凑钱买了个小煤炉,晚上围坐在一起烤红薯、烤花生米,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有一天晚上,我从食堂回来,看见宿舍楼下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戴着毛线帽,围着厚厚的围巾,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走近了才发现是小芳,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亮的,像冬夜里的星星。
"阿强,"她喊了我一声,声音有些发抖,"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我点点头,带她上了楼,到了我的宿舍。
屋里有些乱,床上堆着没叠的被子,桌上放着几本翻开的书和一个喝了一半的茶缸。
她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这是我妈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你最爱吃的。她让我给你送来,说......说谢谢你当初救了我。"
我愣了一下,接过纸袋子,隔着纸能感觉到里面的温度,还有一股淡淡的韭菜香。
"你妈知道我救你?"我有些疑惑。
小芳低下头:"我告诉他们了,所有的事。那天火灾,你是因为我才在那栋楼里的,是我把你卷进了这场灾难。我爸妈听了很愧疚,尤其是我妈,一直哭,说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阿强,其实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你。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再勇敢一点,坚持一点,也许我们现在......"
我看着她,心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委屈,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小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轻声说,"你也不必自责,我救人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关系。至于我们的事,也许就是缘分不够吧。"
她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那现在呢?现在的缘分够不够?阿强,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可以吗?"
我沉默了,看着窗外的夜色和飘落的雪花。
这几个月的日子不好过,失去爱情的痛苦,身体的伤痛,还有那种被抛弃的屈辱感,都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磨着我的心。
但也正是这些痛苦,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小芳,"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不怪你,真的。但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就很难再回去了。就像那场火,烧掉的东西,无法复原。"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中的某处似乎也随之关上了一扇门。
我坐在床边,打开那袋饺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我一个一个地吃着,尝出了久违的家的味道,还有一丝苦涩的回忆。
那年冬天特别冷,但我的伤终于完全好了,只在阴雨天偶尔会隐隐作痛,提醒我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春天来了,厂区的杏树开了花,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一场无声的雪。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书,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想起自己曾经的冲动和勇敢,想起李大爷感激的眼神,想起小芳的泪水,想起那些失去的和得到的。
生活一定会继续,伤痛也会过去。
就像那场大火,烧不尽我的青春,也烧不掉我心中的光。
我抬头看向远方,那里有更广阔的天空,有我还未曾经历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性在等待着我。
。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