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雨天的县城,我总觉得格外闷热。雨水把城里积攒的烟火气全部逼出来,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像蒸笼一样罩着人,让人透不过气。
下雨天的县城,我总觉得格外闷热。雨水把城里积攒的烟火气全部逼出来,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像蒸笼一样罩着人,让人透不过气。
我站在县医院的自动门外,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雨中”嗤”地亮起,烟灰被雨点打落,滋在水洼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阿辉哥,来了呀。”宋护士从医院走出来,随手推了推夹在耳朵上的圆珠笔,又重新梳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手上还拿着一个鸡蛋饼,边走边咬了一口,酱汁滴到了她白大褂上。
“兴娃儿今天情况如何?”我指了指她的白大褂。
“哎呀,完蛋,昨天刚洗的。”她嘟囔着,用纸巾擦了擦,反而越擦越脏。“你堂哥最近挺稳定,嫂子照顾得可好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医院里有个实习医生,看她干活那个勤快劲,天天跟着学呢。”
我跟在她后面,经过住院部狭窄的走廊。墙上贴着”请勿吸烟”的纸,却被烟熏得发黄。“医院不让吸烟!”的红色大字下面,总有人故意掐灭烟头,留下一圈圈焦黑的印记。
堂哥兴娃已经在这个医院躺了三年零四个月了。那场车祸来得突然,他的货车在省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撞得稀烂,人从驾驶室飞出去,脊椎严重损伤。
“你们这个电梯啥时候能修好?”我往楼梯走去,顺手扶了一下掉了漆的扶手。
“哎哟,别提了,上周才修好,昨天又坏了。修理工来看了说缺个零件,得等半个月。”宋护士吃完最后一口饼,把包装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楼梯转角处本该放垃圾桶的地方,却因为垃圾桶早已满溢,纸团滚落到地上。
4楼是骨科病房。我经过走廊尽头的饮水机,上面贴着”暂停使用”的字条,日期显示三个月前写的。饮水机旁边的窗台上摆着一个旧暖瓶,花瓷面已经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的金属层。
推开病房门,嫂子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她的手法很娴熟,苹果皮一圈圈地垂下来,像红蛇一样扭动。嫂子看到我,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跟着舒展开。
“阿辉来啦,吃饭了没?”她的目光又回到苹果上,刀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块青色的伤痕。
“吃过了。”我放下手里的水果袋,转头看了看堂哥。
兴娃躺在病床上,身体瘦得好像只剩下骨架了。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嫂子前几天给他剪过,但手艺不太好,留下了参差不齐的痕迹。他的眼睛望向我,但眼神有些涣散,看不出什么情绪。
“最近怎么样啊?”我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这凳子是医院的公用物品,一条腿短了一截,坐上去总是晃悠。
“还能咋样?天天这样呗。”兴娃的声音变得很轻,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散。
病房里有股淡淡的尿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窗户开了条缝,但雨天的空气潮湿沉闷,什么味道都驱散不了。
“阿亮媳妇上周来看过我,”兴娃忽然说,“带了两斤她家种的杨梅,酸得很,我吃不惯,都让娇珍吃了。”
嫂子削完了苹果,又开始认真地切成小块。医院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塑料饭盒,曾经是红色的,现在已经被高温消毒成了粉红色,盒盖的一角还裂了。
“娇珍,你也别整天守在医院里了,回去歇歇。”我对嫂子说。
“我没事,”嫂子把切好的苹果块放在小碟子里,一块一块地喂给堂哥,“昨天医生说兴娃的褥疮好点了,我得多翻他几次身。”
嫂子文娟华今年43岁,比堂哥小三岁。她原本在县城一家理发店当洗头工,车祸后就辞了工作,专心照顾堂哥。她后脑勺别着一个发夹,是那种两块钱一对的普通塑料夹子,却硬生生卡住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病床旁边挂着兴娃的衣服,虽然洗得干净,却有些褪色,领口处的布料被反复搓洗得有些发白。床头柜的抽屉半开着,露出一盒药和一本日记本的一角。
“医生说你一直这样不是办法,要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嫂子打断了。
“医生说得好听,这都三年多了,哪个医生不是摇头叹气?”嫂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苹果块沾着她手指上的汗,显得有些透明,“要回去也成,但你堂哥这个样子,回家怎么照顾?”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走廊上护工推车的声音,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兴娃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昨天我找那个退休的老中医开的药膏,说是对褥疮有效,你试试。”
嫂子接过药膏,捏着盒子看了看说明书,又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谢谢阿辉,你有心了。”她说着,目光落在窗外。雨还在下,把窗户玻璃打得模糊一片。
——
我一个星期后又去看兴娃。这次去的时候,正赶上医院组织的义诊活动,走廊上挤满了人。
“你嫂子去做检查了,”宋护士看见我,忙不迭地说,“她前两天说头晕,我让她顺便做个体检。”
病房里,兴娃难得一个人躺着。电视开着,播放着一个狗狗摔倒的搞笑视频,但他并没有看,目光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渍,那块渍像是一朵怪异的云。
“娇珍去做啥检查了?她身体不舒服咋不早说。”我放下刚买的水果,顺手关了电视。
兴娃摇摇头:“她总说没事,我也拦不住她。这三年多啊,她几乎没离开过这病房超过三个小时。”
隔壁床的病人是个老头,正在吃盒饭,一边吃一边盯着我和兴娃。他的眼神充满好奇,似乎我们比电视上的节目更有趣。
“那老家那边的地,今年种了吗?”兴娃突然问我。
“种了,我找人代耕的,你别操心。”
“收成怎么样?”
“还行,比去年好些。前段时间我去看了,秧苗长得挺好。”
兴娃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表情:“也好,至少地里还有点收入。”
他的手搭在被子上,手背上的青筋像是地图上的河流。我注意到他手旁放着一个旧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一角,但还能用。
正说着话,嫂子回来了。她站在门口,脸色有些古怪,手里攥着一张单子。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问道。
嫂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她把单子折了又折,塞进口袋里,然后机械地走到床边,开始整理兴娃的被角。
“没事吧?”我有些担心。
“没事,就是…有点贫血。”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护士推车的声音淹没。
那天下午,我看到嫂子去护士站打电话,神情严肃地讲了很久。当我偶然路过时,她迅速挂断了电话,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谁啊?”我随口问道。
“老家的…亲戚,问问情况。”她避开我的目光,手指还在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
一个月后,县医院通知我,说堂哥要转院,去省城的大医院。
“转院?要多少钱?”我赶紧问道。
宋护士咬着笔盖,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好像已经安排好了,连专家号都约上了,说是有新治疗方案可以试试。”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赶紧去病房找嫂子问个明白。
病房里,嫂子正收拾东西,把这三年多积攒的物品一样一样地装进编织袋。有些东西已经与病房融为一体,比如床头那个贴着碎花纸的保温杯,墙上的日历(还停留在去年某个月,日期被圈出来的那一页),窗台上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
“怎么突然要转院?”我帮着收拾东西,发现床底下还有一双拖鞋,是那种粉色塑料的,鞋底已经磨得很薄。
“有个专家团队,说兴娃这种情况,可能还有治疗机会。”嫂子埋头整理着药品,把它们分类放好。
“这得多少钱啊?咱家哪来的钱?”我忍不住问道。
嫂子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收拾:“有人资助,说是做研究项目,不用咱家出钱。”
我感到不可思议:“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轮得到兴娃?”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嫂子的语气有些烦躁,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有希望不是好事吗?”
当天傍晚,宋护士偷偷拉着我到走廊尽头的消防楼梯间,点了一支烟(尽管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深吸一口后,才对我说:“你嫂子检查出来的结果,不只是贫血那么简单。”
我的心一沉:“怎么了?”
“是白血病初期,”宋护士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楼梯间里盘旋,“她不让我们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堂哥。”
我感到一阵眩晕,扶着墙才站稳:“怎么会……”
“人家找到一个骨髓移植研究项目,说是如果嫂子愿意捐骨髓给那边的患者,作为交换,他们会接收你堂哥,用最新的治疗方案。”
“这…这不行啊,她自己都生病了,怎么能捐骨髓?”
宋护士掐灭了烟,烟头在墙上留下一个黑点:“医生说她现在的情况还行,捐骨髓风险确实有,但如果配型成功,对方愿意支付所有费用,包括她自己的治疗费。”
我突然明白了嫂子为什么神神秘秘的,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同意这个看似荒谬的提议。
——
省医院比县医院好太多了。堂哥入院的第一天,就做了全面检查,然后开始了一系列新的治疗。嫂子一直陪在旁边,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你们夫妻俩运气真好,赶上这个项目。”主治医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比我还小,但说话很有条理,“我们会尝试最新的神经修复技术,虽然不能保证完全康复,但有很大希望能改善患者的生活质量。”
嫂子点点头,握着兴娃的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美得不可思议,虽然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虽然她的手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变形。
一周后,嫂子消失了两天。兴娃问起来,我只说她回老家取东西了。其实,我知道她去做骨髓捐献了。
当她回来时,走路有些虚弱,但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她依然没有告诉兴娃真相,只说自己去照顾生病的表姐了。
“你堂哥的治疗效果很好,”主治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对我说,“脊髓的损伤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加上新的治疗方法,他很可能会重新站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道谢。
“不过,”医生停顿了一下,“你嫂子的情况不太乐观,她需要尽快开始治疗。我们已经联系好了血液科,下周一可以入院。”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知该如何向兴娃解释这一切。
——
转眼到了冬天,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兴娃坐在轮椅上,已经可以自己活动上肢了,他正学着叠纸鹤,笨拙的手指在纸上留下皱褶。
而此时,嫂子正在医院的另一栋楼里接受化疗。她的头发已经掉了大半,但她执意不愿意戴假发,只在头上系了一条淡蓝色的丝巾,是兴娃用轮椅第一次自己去商店买的。
“你知道吗?医生说我可能很快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兴娃的眼睛亮闪闪的,“等我好了,就带娇珍去北京看天安门,她一直想去。”
我不忍心告诉他,嫂子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血液科的医生说,嫂子的病情发展得很快,骨髓捐献又加重了她的状况。
病房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花盆,里面种着一棵仙人掌。那是嫂子从县医院带来的,这么多月过去了,它不离不弃地长出了新的枝条,甚至在前几天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粉色花。
“娇珍今天怎么还不来?”兴娃问我,手里的纸鹤只折到一半就停住了。
“她…她今天有点不舒服,医生说让她多休息。”我撒了谎,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你这纸鹤折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兴娃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娇珍说她小时候能折一千只纸鹤,我想学会了给她折一只。”
我的心揪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我去血液科看嫂子。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但看到我时,还是挣扎着坐起来。
“兴娃今天表现怎么样?”她的声音虚弱,但眼神依然明亮。
“很好,他在学折纸鹤呢,说是要送给你。”
嫂子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那他得加油了,我小时候真的折过一千只纸鹤,听说折满一千只,愿望就能实现。”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兴娃能重新站起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停顿了一下,眼角有泪光闪烁,“即使…即使我看不到那一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夜很静,只有走廊上偶尔传来护士的脚步声。
——
春天来了,医院的花园里开满了花。兴娃的康复进展很快,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几步了。而嫂子的情况却每况愈下,化疗的副作用让她整个人消瘦如柴。
“医生,有没有可能让我出院几天?”嫂子央求着主治医生,“我想看看兴娃走路的样子。”
医生皱着眉头,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提醒她不能太劳累。
那天阳光明媚,我推着轮椅带兴娃去医院的花园里。他不知道嫂子已经病得很重,还天真地计划着出院后要带她去旅游。
“你看,那是娇珍!”兴娃突然指着花园入口,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嫂子缓缓地走过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毛衣,头上的丝巾被风轻轻吹起。即使病魔已经吞噬了她大部分的健康,她依然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美丽。
“兴娃,我来看你了。”她走到轮椅前,蹲下身,与兴娃平视。
兴娃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医生说我下个月可能就能出院了!我已经能走几步了,你看!”
说着,他扶着轮椅的扶手,缓慢而艰难地站了起来。我赶紧上前扶住他,但他轻轻推开了我的手。
“我自己来。”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嫂子站在不远处,泪水无声地流下脸庞。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接住即将坠落的什么。
兴娃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当他终于走到嫂子面前时,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要把这三年多的痛苦和坚持都融入这个拥抱中。
那一刻,花园里的一切仿佛静止了。春风轻轻拂过,带着花香和希望。
我知道,嫂子的生命可能不多了,但她的愿望实现了。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兴娃重新站立的机会,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后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
一个月后,嫂子去世了。她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兴娃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直到最后一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兴娃并没有崩溃。他沉默了几天后,开始更加努力地做康复训练。
“娇珍希望我好起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对我说,眼神坚定,“我不能辜负她。”
又过了半年,兴娃终于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虽然还有些蹒跚,但已经比医生预期的要好得多。
他在嫂子的墓前放了一千只纸鹤,是他自己一只一只折的。那些纸鹤五颜六色,有些折得歪歪扭扭,但每一只都倾注了他的心血。
“你的愿望实现了,我能走路了,”他轻声对着墓碑说,“现在该实现我的愿望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春风拂过,吹动了那些纸鹤,它们仿佛要飞起来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它不需要惊天动地,不需要轰轰烈烈,只需要在最艰难的时刻,不离不弃,相互支撑。
就像嫂子所做的那样,用生命点燃希望,让爱延续下去。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