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清明怪冷的,风里还夹着雨丝。我拎着刚从镇上买的两瓶二锅头,路过堂哥新开的小卖部时,多看了两眼。
今年清明怪冷的,风里还夹着雨丝。我拎着刚从镇上买的两瓶二锅头,路过堂哥新开的小卖部时,多看了两眼。
店门口贴着个歪歪扭扭的招牌,“小周杂货”,字迹有点褪色,跟以前村口卖酸梅汤的摊位上那个一样。我猜是从老支书家后院翻出来的。那院子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去年村委会大扫除时还找出了一台带摇把的老式电话机。
堂哥周铁柱正在擦柜台,看见我就扯了个笑。他最近少了几颗牙,笑起来有点漏风。四十出头的人,看着像五十多。赌桌上混了十几年,容易啊。
“来抽烟。”他拿出两支,还是以前爱抽的红梅,村里小卖部都不卖这牌子,估计是专门从镇上进的。
“下雨就犯膝盖。”他一边揉着腿一边说,“你嫂子那边咋样了?”
他跟嫂子李红梅离了有两年多了。说实话,当初他们结婚时我就觉得不会长久。我堂哥家境一般,李红梅却是镇上供销社主任的闺女,家里从来不缺吃穿。但那时候堂哥在建筑队干活,长得又高又壮,一双手能扛四袋水泥,还会唱那首《涛声依旧》,唱得女孩子心花怒放。
“不知道,我也好久没去镇上了。”我说。
我拿出手机,屏保还是去年夏天村里办丰收节时的照片。就是这个柜台,那时候还是村委会放杂物的地方,堂哥刚回来没两个月,把它借来卖冰棍。照片上他和嫂子——前嫂子的儿子小宝站在一起,吃同一根冰棍。
那时候离婚手续已经办完了,但小宝不知道。
“他今年上几年级了?”堂哥问,没看手机,低头整理货架上的方便面。过期的放前面,新的放后面,他总是这样。
“四年级吧,挺好的,跟着你嫂子没啥影响。”我撒了谎。其实上个月去镇上,看见小宝一个人在路边捡易拉罐,裤子都湿了一半。但我不能跟堂哥说这个。
小卖部里没开灯,堂哥省电,说白天不算太阴不开灯。角落里摞着几箱啤酒,上面铺着一块红布,布上放着个相框。我知道是他爸,我叔。去年叔叔走得突然,倒在田埂上,脑溢血。堂哥赶回来时,人已经凉了。
那段时间堂哥刚好在戒赌所,是我去接他出来的。嫂子不肯去。
“老周,我想开了,”我递给他一支烟,“你那会儿输那么多,嫂子跟你离婚,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点点头,眼睛看着窗外。窗玻璃上贴着过年时的福字,已经有点泛黄。
“你知道我为啥回来开店吗?”他没等我回答,“我在戒赌所认识个哥们儿,跟我说人这辈子啊,得有个自己的地方。”
他指了指门上挂的风铃,是用啤酒拉环串起来的,风一吹就叮当作响。
“他送我的,说这代表每一个有故事的人,摇一摇,就会想起来。”
我不懂这些,只觉得堂哥这两年变了许多。以前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喝,三斤白酒下肚,走路还是直的。现在呢,半瓶啤酒就满脸通红。
突然,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裙子挺好看的,就是皱了点,有些地方还沾着泥。可能是上坟回来的。
“老板,有没有白酒?要便宜的那种。”
堂哥抬头看了一眼,愣住了。那妇女也愣住了。
我心想,这是谁啊?面熟又陌生。
“你…你是李红梅?”堂哥的声音有点抖。
原来是我嫂子,变化真大,要不是堂哥叫出名字,我都认不出来了。以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姑娘,现在眼角的皱纹能夹住一根烟丝。
“是我。”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软,但少了年轻时的甜味。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说话。我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但又不好意思离开。
店里的收音机正放着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阴天,气温7到15度。
“小宝还好吗?”堂哥问。
“还行。今天带他来扫墓,在你爸那边磕了个头。”
堂哥没接话,转身去拿酒。我看见他的手在抖,拿了两次才拿稳那瓶二锅头。
嫂子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角落的照片上。“叔叔走得…突然。”
“嗯。”堂哥把酒放在柜台上,“十五块。”
嫂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递过去,堂哥找了五块。两个人的手碰了一下,都像触电似的缩回去。钱掉在地上,滚到了一个纸箱后面。
我弯腰去捡,看见箱子里装着一堆小玩意:断了腿的小木马,缺了角的识字卡片,还有一个发黄的小猪存钱罐,上面写着”小宝的大学梦”。这些都是小宝小时候的东西。
堂哥看见我发现了,有点尴尬地笑笑:“收拾屋子时找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扔。”
嫂子接过酒,没打算多聊的样子:“走了。”
“等等,”堂哥突然说,“小宝…在外面吗?”
嫂子点点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我。”
“那个…我新店开业,有些糖果巧克力,你带些给孩子。”
不等嫂子回答,堂哥已经拿了一个塑料袋,往里面装零食。我注意到他装的都是小宝以前爱吃的那些:大白兔奶糖,旺旺仙贝,还有那种绿色包装的QQ糖。
嫂子没拒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装。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来,刚好打在她脸上,我这才发现她眼角有泪痕。
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妈,你好慢啊,我都等——”
看见堂哥,他停住了。
屋子里突然变得更安静了,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宝长高了不少,人也瘦了,脸色有点蜡黄。他盯着堂哥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对嫂子说:“妈,我们走吧。”
堂哥愣在那里,拿着塑料袋的手悬在半空中。
“拿着。”嫂子对儿子说,“你爸…给你买的零食。”
小宝没动,嫂子就把袋子塞进了他怀里。
堂哥蹲下身,想摸摸儿子的头,小宝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长高了,”堂哥的声音哑了,“学习怎么样?”
小宝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爸以前还教过你背古诗呢,”我赶紧打圆场,“《登鹳雀楼》背得可好了。”
小宝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我不记得了。”
堂哥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有多疼。
“那个,”小宝突然说,“妈妈说你住院了,腿摔断了。”
堂哥愣了一下,看了看嫂子。
“我跟他说你在外地打工,前段时间出了意外。”嫂子轻声解释,目光没和堂哥对上,“总比告诉他你在戒赌所好。”
我看见堂哥眼睛红了。他点点头:“对,爸爸…摔断了腿,现在好多了。”
小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递给堂哥:“这是我的零花钱,给你买药。”
堂哥接过来,手抖得更厉害了。打开一看,是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和几个硬币,一共十三块七毛。
“爸爸不需要这个,”他蹲下来,想把钱还给儿子,“爸爸已经好了。”
“不行,”小宝突然有点激动,“妈妈说生病很疼的,我…我不想你疼。”
堂哥眼泪掉下来了,他搂住儿子,小宝没挣扎,但也没回抱他。
嫂子站在一旁,眼睛看着窗外,但我能看出她在强忍泪水。
“时间不早了,”她最后说,“明天还要上学。”
堂哥松开儿子,抹了把脸:“对,上学重要。”
小宝拉着嫂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我期中考试得了班上第三名。”
堂哥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真棒,爸爸为你骄傲。”
他们走后,店里又只剩我和堂哥。他拿起烟,发现早就灭了,又重新点上。
“你知道我为啥戒赌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那天我又输了,去借高利贷。路过学校看见小宝站在门口等他妈。”他深吸一口烟,“雨下得很大,他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黄色雨衣,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问他为啥不去有遮挡的地方等。你猜他怎么说?”
我没吭声。
“他说,妈妈找不到我怎么办。”堂哥的声音哽咽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的儿子比我懂责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他苦笑着,“我输的那些钱,本来是准备给小宝交学费的。”
窗外的雨下大了。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一首老歌,是《常回家看看》。
“你那位戒赌所认识的哥们儿,”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堂哥沉默了一会儿:“去年冬天,他…又赌了,欠了一屁股债,上吊了。”
我愣住了。
“他临走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对不起他儿子,还说…人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曾经爱过的人。”
堂哥转身,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沓存折和欠条。
“我每个月都存一点,给小宝的学费。等他上大学那年,应该够了。”
我看着那些存折,最早的一本是去年七月开的,刚好是他从戒赌所出来的时候。每个月都存两百到三百,不多,但很稳定。
“红梅知道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准备等小宝上高中再告诉她。”
我突然注意到,存折的密码是小宝的生日——0523。
“你还爱她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堂哥没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门外,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
“前年腊月,我们还没离婚那会儿,她来赌场找我。”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外面下着雪,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我的棉袄和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热腾腾的排骨汤。”
“她没进来,就那么站着,看着我。我装作没看见她,继续赌。半个小时后我出去,她已经走了,只在门口留下了那件棉袄和保温桶。”
“我穿上棉袄,发现口袋里有张纸条:‘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
堂哥点上最后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有些伤,道歉解决不了。”
我看着堂哥的侧脸,突然发现他和叔叔越来越像了。年轻时的叔叔也是这样,不善言辞,但做事踏实。
“对了,”堂哥从柜台下又拿出一个小袋子,“明天是小宝的生日,我买了个拼装飞机模型,你帮我送过去。”
我接过袋子,沉甸甸的。
“就说…是他妈妈买的。”
我点点头,没告诉他我昨天在嫂子家看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礼物盒,上面系着红丝带。
天黑前,我离开了小卖部。雨停了,但风还挺大。堂哥站在门口,向我挥手告别。门上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回家路上,我想起很多事。十几年前堂哥和嫂子的婚礼,小宝出生那天堂哥买了整整一车的烟发给村里人,还有堂哥第一次输光家里钱时嫂子趴在我家门口哭了一整夜的场景。
有些伤,道歉解决不了。但好在这世上,还有别的方式可以愈合。
转过村口的大槐树,我看见嫂子和小宝站在那里等公交车。小宝正在吃堂哥给的糖果,嫂子的手里拿着那瓶白酒,看着远方。
第二天清晨,我拿着礼物去了镇上。在嫂子家楼下,我看见堂哥的身影。他没进楼,就站在对面的小公园里,远远地看着嫂子家的窗户。
窗户亮着灯,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走动,应该是小宝起床了。
我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堂哥:“你在哪?我准备送礼物了。”
他回复很快:“在家呢,店里还没开门。”
我笑了笑,没拆穿他。把礼物放在嫂子家门口,按响门铃就离开了。
走到楼下,我看见堂哥正偷偷地往公园的长椅下塞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块写着”小宝专座”的小木牌,还有几包零食藏在椅子缝里。
这是小宝放学后常坐的地方。
“走吧,请你吃早饭。”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被你看见了。”
“嗯,都看见了。”我说,“已经三年了。”
是的,三年了,自从他们离婚后,每个星期他都会来这里,偷偷地看儿子一眼,然后在长椅下留下些小礼物。
我们走出公园时,远远地看见嫂子送小宝上了校车。嫂子站在那里目送校车离开,然后转身走回家。
阳光照在她脸上,我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
回村的路上,堂哥问我:“你说,人这辈子,有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看着他,突然记起昨天在嫂子家门口的鞋架上,看见一双男士拖鞋,很新,但尺码明显小了点,不可能是堂哥的。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最终说道。
堂哥点点头,没再说话。
但他还是每个星期都来,风雨无阻。
那天晚上回去,我收到嫂子的信息:“谢谢你的礼物。告诉老周,小宝很喜欢。”
我没回,也没告诉堂哥。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结果。
今年清明,风里还夹着雨丝。我和堂哥一起去给叔叔上坟。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他准备扩大店面,再进一些学习用品,因为村里的孩子放学后常来买东西。
“你说,等小宝上初中,会不会来我这儿买本子铅笔什么的?”他边走边问我。
我点点头:“会的。”
远处,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缓缓驶来。车停在小卖部门口,下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是嫂子和小宝。
堂哥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进店里。
我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过去。
门上的风铃被推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清明,雨后,天晴了。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