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伯五大三粗,走路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风,手臂上有条盘着的青龙纹身,是村里人眼中的”混不吝”。二伯瘦瘦高高,说话轻声细语,走路都是猫着腰,一副不愿意和人争抢的样子。
我小时候就听村里人说,我大伯和二伯是亲兄弟,却是天地差别的两个人。
大伯五大三粗,走路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风,手臂上有条盘着的青龙纹身,是村里人眼中的”混不吝”。二伯瘦瘦高高,说话轻声细语,走路都是猫着腰,一副不愿意和人争抢的样子。
村里的老人们总爱摇头说:“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能差这么远呢?”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理解这些话背后的故事。
我印象里的大伯总是不在家。大伯母带着三个孩子,一个人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她脸上很少有笑容,看上去比同龄的女人老了十岁。每当我们家过年杀猪,我爸总会让我送些肉过去。
“你大伯不在家,你大伯母辛苦。”爸爸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我提着两条猪后腿敲开了大伯家的门。大伯的小儿子小志开的门,看到我手里提着的肉,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快进来。”大伯母从灶房里探出头,手上还沾着洗菜的水。她看上去很疲惫,但嘴角还是扯出了一丝笑容。
厨房的窗户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大伯还没有现在的落魄。
“你大伯什么时候回来?”我随口问了一句。
大伯母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说:“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那年我十四岁,只记得村里人说大伯”惹了事”,被关进了监狱。具体什么事,大人们不会在孩子面前说起,我也就不懂。
五年后,我大学毕业回村,发现小叔买了辆破旧的面包车,专门跑镇上到县城的路线,赚点碎钱。那天我正好要去县城办事,就搭了他的车。
路上,小叔抽着散装的红塔山,刺鼻的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车窗摇不下来,只能开着。冬天的风吹得脸生疼。
“大伯怎么样了?”我问。
小叔吐了个烟圈,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还能怎样?坐牢呗。”
“为什么坐牢啊?”我试着打听。
小叔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着,有些事情,不问比较好。”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就安静地坐着。车子经过一个坑的时候,后备箱里的什么东西发出了”咣当”一声响。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给你二伯带的腊肉。”小叔说,“他自己不好意思找亲戚要东西,我这不是去看看他嘛。”
原来二伯前些年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超市,生意不温不火,但也养活了一家人。听小叔说,二伯的儿子前两年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村里的骄傲。
车子停在县城的一条小巷口,我下了车,看着小叔抱着腊肉走进了巷子。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留在城里工作,偶尔回村看看父母。去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村里人都在说大伯即将出狱的事。
“终于熬出来了,”爸爸说,“十五年啊。”
我这才知道大伯已经坐了十五年的牢。但具体为什么,家里人仍然不愿多说。
大年初五,我正在家看电视,听到院子里有人喊爸爸的名字。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个陌生的老男人站在那里。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夹克,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刻得很深。身后跟着大伯母和小志。
爸爸冲出去,一把抱住了那个老人。我这才意识到,那是我大伯。
十五年牢狱,把一个曾经壮实的男人磨成了这样。
大伯坐在我家的饭桌前,端着茶杯的手有些发抖。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似乎不敢直视任何人。
“老三,”大伯叫着我爸的排行,“我…我想去看看二哥。”
爸爸的表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开车送你们去县城吧。”我主动提出。
路上,大伯几乎不说话。他紧紧抓着车门扶手,像是害怕什么。大伯母坐在后排,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个…手机这玩意儿,咋用啊?”大伯突然问道。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大伯母递给他一部老式翻盖手机。大伯笨拙地按着按键,像是在操作一件完全陌生的物品。
“世界变化太快了。”大伯喃喃自语。
二伯的超市比我记忆中的要大一些,门口竖着一台老旧的冰柜,贴着褪色的冰棍广告。门旁边放着几箱过期的饮料,上面标着”特价”的字样。
当大伯走进超市的时候,正在算账的二伯抬起头来,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老二…”大伯的声音哽咽了。
二伯没有说话,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直接抱住了大伯。两个老人在超市中间站着,谁都没有说话。阳光透过橱窗照进来,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地上快要融化的冰棍水渍上。
超市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冰柜的嗡嗡声和外面路过的电动车的喇叭声。
“进去坐。”二伯终于开口,指着后面的小房间。
我们跟着进了房间。这是二伯的休息室,一张小床,一台老式电视机,墙上贴着他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志强考上大学了,”二伯有些自豪地说,“现在在北京上学呢。”
大伯点点头,眼里有羡慕,也有欣慰。
“老二,我…”大伯欲言又止。
二伯给我们倒了茶,茶杯是超市里卖的那种普通玻璃杯,杯底有些水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给大伯一支。
大伯接过烟,手有些发抖。二伯替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有事就说吧。”二伯吐了口烟圈。
大伯深吸一口气,“我想借点钱。”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多少?”二伯问。
“八…八十万。”大伯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变了调。
我差点被茶水呛到。八十万?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二伯似乎并不惊讶,他只是问:“做什么用?”
“小志大学毕业了,在广州找了份工作。想在那边买套小房子。首付差不多就这个数。”大伯说,“我…我想给他一个家。”
“你知道,我这些年…”大伯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注意到大伯母的眼眶红了。她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
二伯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我这才注意到那个老旧的保险柜,不起眼地立在角落里,上面放着几本发黄的账本。
二伯输入密码,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叠现金和一些存折。
“这些年做小买卖,存了些钱,原本是打算给志强买房子的。”二伯说,“不过他考上了北大,以后肯定留在北京发展。学校给安排了宿舍,住宿问题解决了。”
二伯从存折和现金中清点出一部分,装进一个信封里,递给大伯。
“八十万,你拿去吧。”
大伯的手颤抖着,接过信封,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二,我…”
“别说了,”二伯打断他,“我们是亲兄弟。”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大伯紧紧抱着那个装钱的信封,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看着后视镜里沉默的大伯,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大伯,二伯他…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借你钱?我听说…”
“听说什么?”大伯的声音有些沙哑。
“听说你坐牢,是因为…”我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害二伯坐过牢?”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伯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说:“不是借,是给。你二伯从来不会收回这笔钱。”
又是一阵沉默。
“至于那件事…”大伯深吸一口气,“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在县城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厂子,生意还不错。你二伯没什么本事,就在我厂里帮忙。有一天,查税的人来了,发现账目有问题。”
大伯的声音低沉,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做了假账,少交了不少税。按理说,我该进去。但是…”大伯顿了一下,“但是那些账都是你二伯管的。他主动认下了所有责任,替我进了监狱。”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大伯的眼中满是痛苦和悔恨。
“他替我坐了三年牢。我答应他,等他出来,我一定会补偿他。可是他出来后,我的厂子已经黄了。我欠了一屁股债,还背上了赌债。为了还债,我…我做了傻事。”
原来,大伯为了还债,参与了一起抢劫案。那次抢劫,他伤了人,被判了十五年。
“这些年,是你二伯在照顾我的家人。小志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在出。”大伯说,“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车子驶入村口,夕阳的余晖洒在田野上。我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时不时传来笑声。
“我出来后,你二伯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大伯说,“他带来了一件新衣服,说是给我准备的。那件衣服大了一号,穿在我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看着我,说:‘老大,你瘦了。’”
我们到家时,爸爸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他看到大伯手里拿着的信封,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拿到钱了?”爸爸问。
大伯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晚上,我听到大伯和爸爸在院子里聊天的声音。我悄悄走到窗边,看到大伯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茶。茶水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升腾,模糊了他的脸。
“老三,”大伯说,“我这辈子亏欠太多。”
爸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你知道吗,我在里面的时候,总是做同一个梦。”大伯说,“梦见我们小时候,在村后的小河边钓鱼。老二总是把钓到的鱼偷偷放进我的桶里,让我回家能多得到爹娘的夸奖。”
爸爸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月光下飘散。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什么好处都让给我。”大伯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却…”
爸爸拍了拍大伯的肩膀,“别想太多,能出来就好。重新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大伯已经不在家了。爸爸说他一大早就背着包出门了,说是去县城找二伯。
几天后,我在镇上偶然遇到了二伯。他正在批发部进货,看到我,笑着打了个招呼。
“二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那八十万…你真的就这么给了大伯?”
二伯把一箱方便面搬上小推车,笑着说:“怎么,你觉得我不该给?”
“不是…只是…”我组织着语言,“大伯他…害你坐牢,你不恨他吗?”
二伯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感。
“小孩子不懂的事情,别乱问。”他说。
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二伯叹了口气,继续搬货,“你大伯他…”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解释,“他是我哥哥。我们是亲兄弟。”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二伯打断我,“有些恩怨,过去就过去了。人这一辈子,活着不容易。”
他看着远处,眼神有些飘忽,“你知道吗,那次他来找我借钱之前,先去看了志强的大学照片。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说:‘老二,你真有出息,把儿子培养得这么好。’”
二伯笑了笑,“他不知道,志强考上大学那天,第一个知道消息的是他。那时候他还在里面,我特意去告诉他的。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差点被罚站。”
“所以…”我还想说什么。
“所以没什么。”二伯摇摇头,“血浓于水,懂吗?”
我不太懂,但是点了点头。
几个月后,我再次回村时,听说大伯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面馆,生意还不错。二伯的超市也扩大了,新开了一家分店。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们两家合伙办了个小型批发部,专门给周边的小超市和小卖部供货。
村里人都说:看,他们兄弟俩终于和好了。
有一天,我和我爸一起去县城,特意去了大伯的面馆吃面。店不大,但很干净。墙上挂着一张新照片,是大伯和二伯一家人的合影。照片里,他们都笑得很开心。
我爸看着照片,若有所思地说:“你大伯年轻时候,是个有心计的人。做生意很有一套,就是心太大,想得太多。你二伯老实,但心里明白。他们兄弟俩,本来可以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大伯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走过来,笑着说:“来,尝尝你大伯的手艺。”
我注意到大伯的手上有一块伤疤,是新的。他看到我盯着那里看,笑了笑:“切菜不小心弄的。做厨子不容易啊。”
吃完面,我想付钱,大伯坚决不收。他说:“自家人,别客气。”
走出面馆,我看到二伯骑着电动三轮车过来了,车上装满了货物。他停在面馆门口,冲大伯喊:“老大,今天的货到了,你来看看。”
大伯急忙跑出来,帮着二伯卸货。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或许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懂。
正如二伯所说:血浓于水。
在这个小县城里,在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中,亲情有时比对错更重要。也许,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哲学吧。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