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国初期,我在杭州一家报社工作。整整六年时间,每当编好报纸之后,稍有余暇,或是休假日,别人去湖滨散步,或是探亲访友,到百货商店或娱乐场,我则喜欢跑图书馆、书店,参观各种展览和逛旧书市场。解放以后,思想上固然要跟上形势,学习政治,与时俱进,但也不能不千方百计给自
本文原刊于《天一阁文丛)(第1辑),宁波:宁波出版社,2004年11月出版。此处所载据word文档编辑而成,文字略有改动,引用当以正式出版物为准
梦回杭州旧书市
陈伯良
1950年代杭州街景。(图片来自网络)
我不是藏书家,也不是搞学问的人,只是由于家庭的熏陶,以及自幼失学,爱书成癖,因此也曾和旧书店和旧书摊打过交道,有过一段值得留恋也再难寻觅的旧梦。
建国初期,我在杭州一家报社工作。整整六年时间,每当编好报纸之后,稍有余暇,或是休假日,别人去湖滨散步,或是探亲访友,到百货商店或娱乐场,我则喜欢跑图书馆、书店,参观各种展览和逛旧书市场。解放以后,思想上固然要跟上形势,学习政治,与时俱进,但也不能不千方百计给自己“充电”,增加一些必不可少的知识。再加上有些旧书店又近在咫尺,真个是“近水楼台”。所谓“旧书”,有些本身就是革命的和进步的书刊,或优秀的学术文化著作。掏书如掏宝,每次进去,或多或少总有新的发现和可喜的收获,这就不能不使我这个身在红色熔炉的小青年也渐渐为之入“迷”。
到处都是旧书店
当时,杭州书市最集中的地方是在解放街、官巷口以东一段,屈指数来,至少有文汇堂、文澜堂、抱经堂、松泉阁、卿雯斋、出新书店……等,可惜我买书时不大注意店名招牌,有些店名是否有误,已经记不清了。但街道两边旧书店家之多,至今印象犹深,少说也有七八家吧。有几家而且是两开间或三开间门面,有的只售线装书,也有的兼卖各种旧书。据严宝善先生生前谈到,那时还有合营的华联书店、文艺书店等等。其次是岳王路、靠近众安桥一带,也即原来《浙江日报》社前面,也有一排临时搭建的披屋作商场,其中有的是旧书铺,以及出售旧书旧物的地摊。此外,好书较多的还有平海路上的宝贻斋和河坊街上的翰墨林。至于稍远或分散在偏僻的地方的还有那些同行业,我就不清楚了,只说店,总数就有十多家。
那时,大量古旧书籍不断涌进市场,店多书也多,货源充足,供过于求,因为价钱便宜,“拣漏”的机会极多,真是寻常爱书人的好去处。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不少藏书家和世代书香门第的家庭,解放后都属于地主、资产阶级,这些世代相传、一直来和主人相依为命的藏书,顿时成了包袱和负担;也有的由于书的主人迁避他乡,或是参加革命,或是遭遇变故,后人或亲邻有眼不识珍秘(那时除了农村“土改”之外,一般还没有发生禁止流通和烧书等情况),于是就大批大批手提肩挑、车载船装的流到市上,而且多数用作制爆竹、包东西和造回魂纸,成为最不值钱的东西。再说,解放以后,时代不同了,人们的思想也要与之相适应,“咸与维新”、“脱胎换骨”的改造自己,古旧书籍已被社会上看作“背时货”,甚至是“危险品”,人们不得不与之“脱离关系”,或远而避之。而真正热爱传统文化、有真知灼见、敢于砥柱中流的学者终究是少数。另一方面经营旧书这一行虽然利薄,却不要多少资金,碰得巧时也有发财机会,这是时势所造成的,也自然要“盛极一时”了。
我那时看到稀见的或慕名已久的好书就买,并无一定目标,只要价廉物美,称心合意,着重还是搜集鲁迅著作的初版本,那些毛边不切的。主要参考的工具书是唐弢编的《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中所开列的鲁迅著译书目。往往这次掏到一本,过些时又找到一本书相更好的,照样把它收下来,铢积寸累,几年下来,虽然没有配成全集,洋洋数十册,手头也着实可观了。有些还是比较难得的,如鲁迅译的卢那卡尔斯基和萍列哈诺夫著的两本《艺术论》,鲁迅和瞿秋白合编的《萧伯纳在上海》,新潮社版的《中国小说史略》上、下两册本和《死魂灵百图》、《坏孩子及别的奇闻》、《二心集》等。还有最初刊登鲁迅小说的清末在日本出版的《浙江潮》,以及仅仅印了一两百册、而且书刚出版就被禁止的林克多的《苏联闻见录》(书前影印有鲁迅手书的序言)等。此外还有鲁迅编的《国民新报》副刊《民众文艺》(旧报散张)等。其他和鲁迅有关的书碰到也买,如刊物《海燕》、《莽原》、《语丝》、田汉改编的《阿Q正传》剧本,署名周逴(周作人译,或怀疑是鲁迅译)的《红星佚史》等等。书价基本上都在一元到三元之间,便宜的只有几角。把读之余,真个恍若面对前贤,亲承教诲,令人精神振奋,一切思想负担和疲劳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也有的旧书店,如宋云彬、黄裳等学者多次提到的松泉阁,虽然我也常去,但这里都是线装书,店主王松泉精于版本目录之学,好书虽多,但一般书价都比较高,你很难在他那里“检漏”,买到便宜货;再说,那时我也不懂和不需要那些古籍善本,就学识、财力(最初我拿的还是供给制和包干制)而言也够不上,因此常常是看的多买的少。
当时,不少旧书店(铺)老板不像现在的书商精明,有的是半途出家,也有的文化水平不高,差别价格多数注重书相,因此,对一些他们不懂的书或是冷门书(不易卖出去的),讨价也不高,还可以还价。我就从一家名叫翰墨林的旧书店里买到过一套原拓石刻《棉花图》,纸白如新,完好无损,漆黑的黑色近乎光亮,表现整个植棉纺织全过程的,尺幅既大,张数又多,也不过几块钱。而绘刻之精妙,拓印之工致,可谓罕见。那时流散到旧书市场上的也不乏名家藏书。如杜衡(苏汶)的书就很多,我曾见到过夏衍以本名沈端先题赠给他的译作《母亲》,只是由于当时好货太多、美不胜收而没有买下。也有一些书,因为作者用的是笔名,罕为人知,就更便宜,如瞿秋白(何凝)编的《鲁迅杂感选集》、鲁迅(乐雯)作的《药用植物及其他》等,我就买到过好几本复本。后者夹在商务印书馆印行的《中学生文库》(?)大部头书的零册里,几乎都没人注意,每本只要一两角钱。至于岳王路上、众安桥附近的旧书摊上,则廉价书更多。有好几次我捡出大革命时期的书刊,如《〈中国青年〉丛书》中的《明日之妇女》、《显微镜下之醒狮派》(恽代英等人的著作),还有北伐时的宣传品等,一问价,摊主见是薄薄的几页,纸张已经发黄,连个象样的封面也没有,只用五分钱(当时的最低价)就把它们买下来了。这些书后来都分别捐送给了有关单位。
我虽不会画画,可也喜欢美术作品,因此也曾在旧书店里以低价买到过一些木刻版画。如清代木刻彩色套印的《芥子园画谱》的零本,又有几种套印有花卉、山水的笺纸。有的古籍,虽然也有木刻插图,但因其内容“不合时宜”,价钱也不贵。如我买过一部清刻的《闺范图说》,厚厚的几大册,虽然宣扬的是封建节烈和贤母、淑妇、义女一类人物故事,但每页都是一面简短文字,一面整幅插图,就算刻得比较粗糙,但你要从其他书里找到这么一大批木刻版画也并不容易,书价却只比废纸略为高些。还有一次我买到过巾箱本大小的《金瓶梅》的第一册,除回目外,几十页全是木刻图画,纸张细而洁白,书面中缝(鱼尾处)用的也是不同的书名,虽然不很精细,没有常人所想象的粗俗场景,但能把许多不同的人物、事故缩小了用木刻表现出来,成为“微型版画”,展现在手掌大小的篇幅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价钱便宜。可惜因其“名气”太大而在“文革”中毁掉了。
当然,“失之交臂”的事我也有过。如《三国演义》的巾箱本,有木刻插图,且是朱、墨两色套印的,价也不贵,我因其插图不够精美而没买。有一次去解放路某小巷口一个书摊上,看到一本高长虹的《心的探险》,是鲁迅以古代画像石刻形式手绘的封面,索价只要六角,我因其书相较旧,还价五角,就差这区区一毛钱,错失良机,以后很多年最也没有遇到过。最可惜的是好几册明版初刻的《元曲选》,每册包括两三种戏曲,都有好几叶极为精美的木刻插图,刻画人物风景美妙生动、线条细如发丝,墨如点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因为不是全套,店主同意拆零出售,每册只要一元五角,我却便宜了还想便宜,还他一元二角。每天路过,见书放在原处,错认为未必会有买主,只等老板自动降价。不料过了一段时间,不见了。一打听,原来是给识货的上海同行“拣”了“漏”,“缴行”时席卷而去,顿时再懊悔也来不及了。
旧书店之外
除了旧书店和旧书摊,也有些人家寄售或出售旧书、字画。还有岳王路上大量地摊,有旧货也有旧书,那真不亚于今天有些城市的古玩集市。这里常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收获。
当时市上许多明清间比较常见的四书五经一类刻本,价格几乎等同废纸;有些迹近封建迷信的看相、识风水一类书籍和佛经、家谱等等,更少人问津;至于民国时期大量石印、铅印的书刊等则触目皆是,价钱非常便宜。我就从地摊上以低价掏到过好几种好书。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本是日本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版画分册,大开本精装厚厚的一册,“书相”也极好,其中包括铜版画、石版画和木刻名作,不但内容丰富,收罗齐备,印刷也堪称精美,真是令人爱不释手,而价钱却远远低于新书。书上没藏书票或藏书印,我估计它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从事美术工作的行家。还有一本是明代嘉靖刻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诗》,虽然是残本,但好几卷装订在一起,开本又大,此书版刻、纸张、印刷字体之精美,无疑应归入善本一类。我到“浙图”看书时曾拿给毛春翔先生看过,据告和“浙图”古籍部收藏的是同一个版本,而且从字迹的清晰度看来,我手头这册印刷的时间相对还要早些。“文革”后期,1974年,我把一些历劫犹存、舍不得卖掉的书籍等,统统无条件捐献给国家——当时的杭州市文物图书清理小组,包括这两本书和前面说到的石刻初拓《棉花图》全套、清代木刻彩印《芥子园画传》零本、三闲书屋 本《鲁迅书简》、乾隆间列为“全毁”的禁书、陈建的《皇明通纪》残本,从及几十种不同古籍的首页书叶等等。可惜好心不得好报,交公而不能归公,一捐出去就再也不知这些东西的下落。当我后来到处追查、发现疑点(总共已以“折价七角”的办法“处理掉”)而写信上告时,已经徒费心力而追悔莫及。“一失手成千古恨”,我意识到自己也不幸而遇到江青、康生式的人物了。
也有一次巧遇,是直接与一位卖书的人交易。一次,我正在一个旧书摊前看旧书,有个小伙子拿了萧红的《生死场》和其他几本书来,想卖给旧书摊,要价八角。老板只同意五角,结果那人悻悻而去。我心想:这么便宜还要“杀价”,老板的心也太凶了。当下跟着那青年,走了一段路,问他是不是可以卖给我,他欣然同意,并且告诉我,家里还有一些书想卖掉,希望我到他家去看看,说就住在附近。我自然求之不得。结果那次我从他家里选购了好几本好书。如有一本黑布封面、书名上印有瞿秋白戴帽头部侧面银色剪影的纪念文集,内文用的道林纸,是借用某个团体的名义编印的,还有许广平编、三闲书屋编印的《鲁迅书简》,真皮脊、天蓝色麻胶布封面,外加书匣,捧在手里重甸甸的,仿佛一块砖头。这些书都是抗战前出版的,却完好如新。主人讨价不高,我也不还价,予取予求,各得其所,最后自然是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解放初期,著名书画家余任天先生生活困难,在他住的平海街那间靠街面的破败的小屋里,也出售一些旧书、字画、碑帖之类的个人藏品。有段时间我住在他家隔壁,常过去看看,他出让的东西不多,但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也是好货。我曾在他那里买到过清代任熊画的《列仙酒牌》。又有一次,还买到过黄宾虹的两张山水画稿,约一尺见方。在宣纸上以焦墨枯笔率意勾勒,那笔墨和气势,决非旁人所能企及。我清楚地记得,每张只要一元钱。可惜这两幅画稿后来也逃不过“文革”这一关。
由于和旧书市场业务相近,住处相近,我也经常跑跑岳王路上的一家裱画铺。店主陈雁宾,外号“小扬州”,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裱画师。在他那狭小的店堂里,四壁终年都是藏家托裱的名画,而且时时更新,真使人大开眼界。他那里也有收购来的和别人寄售的书画,我曾买到过好几幅明清人所作的画。好在一般价钱不贵,只要是自己认为画得好的,也不管它有没有“名头”就买下来(因为经济条件限制,多数是小品如团肩、册页之类,和没有装裱的)。其中有一幅已经破烂了的陈洪绶画的绢本墨梅,只售价六元,买下后我再请他重加装裱。又有一次,通过他介绍、引领我直接到一位曾在甘肃工作过的藏家家里,买来了好几卷晋唐人写的敦煌藏经,包括几段藏文经卷和一卷雷峰塔藏经,一起才化了十六元人民币(另外酬谢裱画师五元。因为他从中撮合,对藏家说了“宝剑赠烈士”之类的许多好话,并帮助还价)。其中几卷藏文写经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已捐献给了国家,经当时的北京图书馆入藏。据告知是“敦煌出品古写本《无量寿大乘经》全卷”,还送了我一份复制的微缩胶卷。其余几卷有晋人写的,也有唐人写的,不幸后来都给识宝的宵小偷去了,可惜可惜。
以上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往事,“分明非梦亦非烟”(邓拓诗句),在那时也不足为奇。可是,今天回想起来,已恍如隔世,就象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环顾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城市面貌已经大变,经济发展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文化出版事业也空前兴旺发达,可是,再往那里去寻找故我和昔日的旧书市场呢?我也只好在这里“痴人说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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