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是怎样当的官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18 18:16 1

摘要:贞元四年的重阳,岑参已远在嘉州任上。蜀地的湿冷渗入骨髓,远非长安干爽的秋气可比。他裹紧褪色的青袍,踱上城楼,目光习惯性地向东延伸。烟岚蔽野,层峦叠嶂,长安隐没在千山之外,唯余一片苍茫。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斑驳的城墙砖石,指尖的粗粝感倏忽唤醒他内心深处的另

岑参,一个古人的名字,有些绕口。他不仅当了官,还是个不小的官。那就看看他是怎样当的官吧。

贞元四年的重阳,岑参已远在嘉州任上。蜀地的湿冷渗入骨髓,远非长安干爽的秋气可比。他裹紧褪色的青袍,踱上城楼,目光习惯性地向东延伸。烟岚蔽野,层峦叠嶂,长安隐没在千山之外,唯余一片苍茫。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斑驳的城墙砖石,指尖的粗粝感倏忽唤醒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份粗粝——那是西域的风沙刻下的印记,也是长安沦陷时弥漫不散的焦烟气息。菊花,这个季节长安应处处盛放的菊花,此刻在他脑海里,却诡异地与那年凤翔行军路上所见的遍地狼烟重叠了。“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他喉头滚动,那早已刻入骨髓的诗句无声地流淌出来。记忆的潮水漫卷,将他带回那个煊赫又已倾颓的起点。

贞观年间宰相岑文本府邸的深宅里,曾孙岑参第一次听到家族荣光的传奇。祖父岑景倩的声音带着古老的回响,在祠堂缭绕的线香烟气里,讲述曾祖文本公如何辅佐太宗皇帝开创贞观盛世,伯祖长倩公于高宗朝位列中枢,直至伯父羲公在睿宗朝登顶相位。“一门三相,百年不坠!”祖父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冰冷的紫檀供桌上,声音激越,目光却沉滞如死水潭,“参儿,记住!这长安城里,我们岑家,曾是顶天立地的柱石!”

幼小的岑参仰望着神龛里层层叠叠、肃穆庄严的祖先牌位,檀木的幽深光泽映着他懵懂又兴奋的小脸。“三相”二字,像两颗滚烫的金印,烙进了他的血脉。他踮起脚,伸出小手,渴望触碰那最高的位置,仿佛如此便能沾染那已逝的荣光。

然而,走出那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的祠堂,步入自家略显局促的庭院,现实便显露了它冰冷的棱角。宅院已非昔年气象,雕梁画栋尚存,金漆却早已斑驳脱落。母亲为省下一份灯油,总在天色未暗时便催促他温习功课。父亲岑植,一个品阶不高的晋州司马,官袍半旧,眉头常锁着化不开的忧烦。一次,父亲在灯下翻阅旧日族谱,手指抚过伯父岑羲的名字,长长叹息:“羲公……何等显赫,一朝倾覆,竟成烟云……” 那叹息里裹挟着无尽苍凉。岑参后来才知,伯父岑羲卷入太平公主谋反案,赐死,家产抄没,岑家大厦轰然崩塌。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尝到了“中衰”那苦涩的滋味——那祠堂里供奉的赫赫荣光,宛如天际绚丽的云霞,璀璨夺目却遥不可及,无法照亮自家这清寒的门庭。

长安,这座天下至尊的城池,便这样以它复杂的面貌,成为岑参生命的底色。它既是祖先功业铸就的、令人仰望的辉煌丰碑,也是现实里家道中落、门庭冷落的具象之所。他在这座巨大的城池里奔跑,穿行于东西两市摩肩接踵的人流,惊叹于胡商带来的五光十色的奇珍异宝;他挤在朱雀大街汹涌的人潮里,目睹新科进士们簪花骑马、意气风发地夸官游街,鲜衣怒马,引来道路两旁无数艳羡的目光和震天的欢呼。那一刻,少年岑参的心像被投入炭火的冰块,瞬间沸腾。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个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剑,在胸中铮然作响:功名!唯有功名!唯有在这长安城的最高处刻下自己的名字,才能洗刷门庭的黯淡,重振“相门”昔日的荣光!

天宝三载的春天,长安的空气里都浮动着柳絮和希望。礼部南院贡院之外,人头攒动,士子云集。岑参挤在喧嚣的人群里,手心微汗,心跳如擂鼓。当那长长的黄榜被郑重其事地张贴出来,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突然,“岑参”二字赫然跳入眼帘!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周遭所有的嘈杂声浪仿佛瞬间退潮,唯余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中了!进士及第!他强自按捺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啸,胸腔里却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驰骋。祖辈的荣光,父亲的叹息,寒窗的孤寂……此刻都化作一股激越的洪流,冲撞着他的心门。他挤出人群,步履有些踉跄,只想立刻奔回家中,向那供奉着三相牌位的祠堂深深叩拜!长安城那熟悉的青灰色高墙和巍峨的宫阙,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镀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只为他而闪耀的金光。这座城,终于向他,岑氏子孙,敞开了通往功业的大门。

功名初就,他踏入的却并非青云直上的坦途,而是率府兵曹参军这样一个品秩低微、掌管器械甲仗的武职。现实的冷水并未浇熄他的热望。长安,这座永不疲倦的巨城,用它最繁华的肌理滋养着他的精神。他活跃于文士圈中,与杜甫、高适、薛据等人酬唱往还。最难忘那一次,他们一同登上慈恩寺大雁塔。时值秋日,天高气爽。岑参凭栏远眺,心神俱醉。长安城壮阔的画卷在他脚下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宫阙连绵,如天上宫阙跌落凡尘,在秋阳下反射着庄重的金辉;纵横交错的里坊棋盘般规整,炊烟袅袅,市声隐隐传来;渭水如一条闪亮的银带,自西向东蜿蜒流淌,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线外。秋风猎猎,吹动他崭新的青袍襟袖,也鼓荡着他年轻而蓬勃的胸怀。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他脱口而出,声音在开阔的天地间回荡。身边的高适、薛据亦被这壮景激荡,纷纷吟哦。杜甫则沉静地望着脚下的城池,目光悠远。岑参只觉得一股豪气自丹田升起,直贯云霄。他看到了帝国的伟岸,也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建功立业的无限可能。这巍峨的塔,这壮丽的城,这奔流不息的大河,都成了他胸中磅礴诗情的注脚。在那一刻,长安不仅是他的家园,更是他精神宇宙的中心,一个孕育着宏伟抱负与不朽诗篇的神圣摇篮。这帝都的脉搏,每一次有力的搏动,都与他年轻心脏的跳跃隐隐相合。

长安城不仅是诗酒风流的温柔乡,更是帝国意志与铁血雄心的策源地。每日出入官署,行走于宫城巍峨的夹墙之下,岑参总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令人血脉偾张的力量。朱雀大街上时常有整肃的军伍开拔,沉重的脚步声撼动大地,明光铠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长槊如林,旌旗蔽空,直指遥远的西方。羽书军报,快马流星般驰入金光门,传递着万里之外西域都护府的讯息——大捷的露布,或是烽燧告急的羽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皮革、铁锈和汗水的独特气息,那是属于远征与开疆拓土的味道。

高仙芝、封常清这些威震边陲的名将,他们的赫赫战功在长安的街谈巷议中被反复传颂,成为传奇。岑参的心被这炽热的边风鼓荡着,难以平静。率府兵曹的案牍琐事,此刻显得如此局促苍白。他常常在公务之余,久久伫立在官署悬挂的巨大西域舆图前,目光沿着蜿蜒的丝绸之路,越过玉门关,投向那片被标注为“葱岭”、“大宛”、“碎叶”的苍茫未知之地。那是一片用风沙、冰雪和刀剑书写历史的广袤疆域,一个足以让男儿热血沸腾、建立不世功业的巨大舞台!

终于,机会降临。天宝八载,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回朝述职,并广募才俊充入幕府。岑参几乎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改变命运的绳索。他倾尽才华,以雄文自荐,终于如愿以偿,被辟为高仙芝幕府掌书记。离别长安那日,秋意已浓。亲友在城西的灞桥折柳相送。柳枝柔韧,离歌凄切。岑参跨上骏马,回望长安城那熟悉的轮廓在秋阳中渐渐模糊,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有离乡的惆怅,更有挣脱樊笼、奔向未知天地的万丈豪情。他猛地一抖缰绳,马蹄踏起滚滚黄尘,义无反顾地向着太阳沉落的西方,向着风沙弥漫的边塞绝域,疾驰而去。

西行之路,便是剥去繁华锦袍,直面天地洪荒的历程。出了玉门关,便是另一个世界。狂风卷起碎石,如千万恶鬼呼号,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坐骑在嶙峋的戈壁碎石中艰难跋涉,四蹄磨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蹄下的砾石。入夜,严寒刺骨,滴水成冰,篝火也驱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冷意。岑参裹紧冰冷的皮裘,在简陋的军帐中辗转难眠,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和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家书的抵达,是荒漠中最珍贵的甘霖。一次,他颤抖着拆开来自长安的信笺,母亲熟悉的字迹带来故园的问候,也带来了父亲病重的消息。巨大的悲痛与无法膝前尽孝的愧疚瞬间将他击垮。他冲出营帐,迎着凛冽如刀的夜风,向着东方长安的方向,扑倒在冰冷的沙砾上,失声恸哭。荒原空旷,只有呜咽的风声回应着他撕心裂肺的呼喊:“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逢入京使》)这泪水,为父亲而流,为无法归去的长安而流,也为这远离帝国心脏、在严酷自然中挣扎求存的孤独自己而流。

第一次出塞的两年多时光,在风沙与思乡中倏忽而过。天宝十载,岑参随高仙芝大军远征怛罗斯,遭遇强敌,唐军惨败,损兵折将。他带着一身风霜和满心挫败感,狼狈地回到了长安。边塞的寒风似乎吹熄了他胸中一部分火焰,却也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磨砺了他的笔锋。他的诗风开始蜕变,注入了一股苍凉的底色。然而,长安的温软和仕途的停滞,很快又让他感到窒息。那颗被边风吹拂过的心,已无法安于案牍之间的平庸。建功立业的渴望,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从未真正冷却。

天宝十三载,机会再次降临。名将封常清出任安西、北庭两镇节度使,再次征辟才俊。岑参毅然辞别长安,再次踏上西行的漫漫长路。这一次,他心境不同,目标更为坚定。他深知封常清治军严明,威震西域,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明主。抵达北庭都护府驻地(今新疆吉木萨尔)后,岑参全身心投入幕府文书军务,其干练与才情深得封常清赏识。他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传奇将领的威严与韬略,亲身感受大唐铁骑在广袤西域展现的赫赫军威。

一次盛大的西征誓师,场面壮阔得令人窒息。都护府校场,旌旗遮天蔽日,数万将士顶盔贯甲,列成森严的方阵,刀枪如林,在烈日下反射着令人胆寒的冷光。封常清登上高台,声如洪钟,宣读讨逆檄文。随着他一声令下,战鼓隆隆擂响,声浪如同沉雷滚过大地,震得人肝胆俱颤。紧接着,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排山倒海,直冲云霄:“杀!杀!杀!”那汇聚成的磅礴声浪,仿佛连巍峨的天山雪峰都在为之震动,连广袤的雪海都在为之翻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岑参身处这钢铁洪流之中,血脉贲张,灵魂震颤。个人的渺小感被彻底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融入帝国雄浑力量的宏大感与自豪感。封常清治下的唐军,展现出的无坚不摧的意志和力量,正是盛唐气象在边疆最直接、最震撼的体现。这种体验,彻底点燃了岑参的创作激情,他的边塞诗风由此进入雄奇瑰丽、磅礴喷薄的巅峰之境。

北庭的奇景,是中原无法想象的造化神工。八月飞雪,本是苦寒的象征。然而一夜朔风紧,清晨推门而出,岑参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千山万壑,银装素裹,所有枯枝败叶尽被晶莹剔透的冰雪覆盖。朝阳初升,光芒万丈,照射在挂满枝头的冰晶雪凇之上,刹那间,整个世界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宛如千树万树洁白的梨花在料峭寒风中傲然绽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神来之笔,将酷寒严冬瞬间点化为生机盎然的春日奇观,以极致的浪漫颠覆了边塞苦寒的固有印象,成为千古咏雪的绝唱。

风沙的狂暴,在他笔下化作了天地伟力的惊悚乐章。送别封常清西征的队列,行进在走马川畔(或为北庭附近地名)。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那风仿佛挟带着远古的怒号,将河床里巨大的卵石卷起,如同孩童玩弄的石子,在狂风中满地翻滚乱走!“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夸张的笔法,将西域风魔的恐怖威势描绘得淋漓尽致,令人读之如身临其境,心惊胆战。

然而,边塞并非只有严酷。在凉州(今甘肃武威),岑参与同僚好友欢聚于馆舍之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这座丝路重镇,商旅辐辏,胡汉杂居,竟有“七里十万家”的繁华盛况。席间,精通音律的胡人乐师弹奏起琵琶,羌族少年引吭高歌,曲调热烈奔放,迥异于中原的清雅。“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这充满异域风情的画面,生动展现了盛唐时代民族交融、文化互鉴的开放胸襟。酒至酣处,看着窗外秋草又黄,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涌上心头。岑参与诸友击节而歌,豪情迸发:“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这掷地有声的宣言,正是盛唐男儿渴望建功立业、不甘碌碌终老的共同心声。纵情欢饮,“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同上)在这远离长安的边城,在战争的间隙,袍泽之间生死与共的情谊,借由烈酒与欢笑,绽放出令人心折的温暖光芒,照亮了荒凉的边塞。

岑参在北庭的岁月,是他个人生命与诗歌艺术双重淬炼的黄金时期。在封常清麾下,他不仅以文才襄赞军务,更深切地融入了边塞军旅生活的骨髓。他的笔,饱蘸着西域的风霜雪雨、将士的热血豪情、异域的风物奇观,写下了《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轮台歌》等一系列光耀千古的边塞诗杰作。这些诗篇以其奇崛的想象、磅礴的气势、生动的细节和深沉的情感,将盛唐边塞诗推向了无人能及的巅峰,也成就了岑参“雄奇瑰丽”的永恒诗名。

然而,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冬,一声来自帝国东方的惊雷,彻底粉碎了盛世的幻梦,也将岑参和整个大唐拖入了无边的黑暗。安禄山于范阳悍然起兵反叛!叛军铁蹄南下,势如破竹,东都洛阳迅速陷落!消息如同瘟疫般传至遥远的北庭,整个都护府笼罩在震惊与恐慌之中。

岑参的心如坠冰窟。长安!他的长安!那座承载着他家族记忆、个人功名梦想和所有文化认同的神圣城池!他仿佛看到叛军的铁蹄正在践踏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看到冲天烈焰吞噬着慈恩寺的浮图,看到惊慌失措的百姓在熟悉的街巷中奔逃哭号……他坐立难安,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长安,保卫那座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城池!然而,关山阻隔,路途断绝,他只能像一头困兽,在遥远的西域焦灼地等待着来自中原的消息,每一份迟到的邸报都如同凌迟的刀片。

翌年六月,晴天霹雳!长安沦陷!玄宗皇帝仓皇西逃入蜀!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仓促即位,是为肃宗,号召天下兵马勤王。消息传到北庭,岑参如遭雷击,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封常清脸色铁青,一拳重重砸在案几上,木屑纷飞。这位威震西域的名将,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沉的痛苦与愤怒。国都沦丧,君王蒙尘,这是所有大唐军人的奇耻大辱!

封常清立刻下令整军,准备东归勤王。岑参毫不犹豫,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收拾行装,追随主帅踏上漫漫东归路。这一次西行东归,心境与当初出塞时已截然不同。来时怀抱建功豪情,看边塞奇景亦觉壮阔;归时山河破碎,家园沦陷,纵有千般奇景,入眼也只剩一片萧瑟凄凉。归心似箭,然而路途艰险,叛军阻隔,他们只能绕行,辗转数月,历尽艰辛。

至德二载(757年)初,岑参终于追随肃宗的行在,抵达了临时朝廷所在的凤翔(今陕西凤翔)。眼前的景象令他心头滴血。所谓的“行在”,不过是一座饱经战火摧残、勉强维持的残破城池。宫室简陋,百官憔悴。皇帝肃宗满面忧劳,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焦虑。更令人心痛的是,他见到了流离至此的杜甫。子美兄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昔日的清癯飘逸荡然无存,唯余满面风霜和刻骨的悲愤。两人执手相看,一时竟哽咽难言。杜甫向他讲述了一路逃难的见闻:饿殍遍野,十室九空,昔日繁华的京畿地区已成人间地狱。他还沉痛地提到了去年冬天,宰相房琯在陈陶斜(咸阳东)轻率用兵,导致数万由缺乏训练的京师青年组成的唐军惨遭叛军屠戮的惨剧。“四万义军同日死!”杜甫的声音嘶哑颤抖,眼中是无尽的悲悯,“血染陈陶,天地同悲!”岑参听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那些死去的青年,或许曾是他登慈恩寺塔时在街市上见过的鲜衣少年,是曾经在长安城充满活力、憧憬未来的鲜活生命!如今,却都化作了陈陶斜畔无人收殓的枯骨!

九月九日,重阳。肃宗朝廷在凤翔艰难支撑,反攻长安的号角尚未吹响。军务倥偬,但重阳登高、饮菊花酒、思亲怀乡的习俗,早已刻入骨髓。行军途中短暂的歇息,岑参疲惫地靠着一棵叶子凋零大半的老树。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他下意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干瘪的小布囊,里面珍藏着几片来自长安故宅的干菊花瓣——那是母亲在他第一次出塞前悄悄塞入行囊的“故园之念”。他凑近深深一嗅,那缕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冷幽香,瞬间穿透了战场的血腥与尘土气息,直抵心脾。

故园……长安!

他闭上眼,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长安旧宅庭院里的景象:那几株母亲亲手栽下的黄菊、白菊,每到重阳,必是开得最盛的时候。金灿灿、银灼灼,在秋阳下舒展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幽香浮动,沁人心脾。母亲会小心地采下最饱满的花朵,或簪于鬓边,或酿成菊酒,或在精致的瓷盘里摆放成案头清供。一家人围坐,分食着寓意吉祥的重阳糕,空气中弥漫着菊花清冽的香气和糕点的甜香,那是属于长安、属于家、属于和平岁月的温暖气息。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加血腥残酷的现实景象狠狠撕裂、覆盖!他想起了杜甫描述的陈陶斜惨状,那血染的河水,堆积如山的年轻尸体,盘旋不去的乌鸦……紧接着,他又仿佛看到了此刻的长安城:叛军的铁蹄在朱雀大街上横冲直撞,烧杀抢掠,冲天烈焰吞噬着熟悉的街坊,雕梁画栋在火中呻吟倒塌,无辜百姓在屠刀下哀嚎奔逃……自己那小小的庭院,那曾经开满菊花的角落,如今会是什么景象?断壁残垣?焦土一片?或者,更残忍的——那些象征着高洁、象征着故园安宁的菊花,是否正无助地开放在残破的瓦砾之间,开放在尚未冷却的尸骸之旁?开放在……血腥的战场之上?!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这锥心刺骨的诗句,如同心底涌出的血泪,不受控制地从岑参口中喃喃溢出。巨大的悲恸瞬间攫住了他,令他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干菊花瓣无声飘落,跌入脚下的尘土。个人的家园之思,在国破家亡的滔天巨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那“故园菊”,已不再仅仅是庭院中的几株花草,它骤然升华,成为了整个长安城的象征,成为了被叛军蹂躏、在血与火中挣扎的盛唐文明的化身!这“傍战场开”的菊花意象,以其极致的凄美与残酷,凝聚了诗人对破碎山河最深沉的哀恸,对罹难同胞最广博的悲悯,以及对帝国昔日荣光最深切的眷恋。这一刻,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彻底地、悲怆地融为一体。这份超越了个人乡愁、直抵家国兴亡之痛的诗情,与杜甫在长安沦陷后写下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以其同样震撼人心的力量,共同构成了记录安史之乱民族创伤的“诗史双璧”,辉映千古。

至德二载九月下旬,在郭子仪等将领的浴血奋战下,唐军终于收复了长安!消息传来,整个凤翔行在沸腾了!百官涕泪交流,山呼万岁。肃宗皇帝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岑参在狂欢的人群中,亦是泪流满面,长安!长安终于回来了!

十月,肃宗率文武百官,在万千百姓含泪的注视下,自凤翔启程,返回阔别一年多的帝都。当巍峨的长安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激动的欢呼。然而,随着车驾缓缓驶近,欢呼声渐渐低落,最终化为一片压抑的啜泣和死寂的悲凉。

曾经庄严雄伟的明德门,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残骸和巨大的豁口,如同巨兽被撕裂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昔日平整宽阔、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此刻遍布着瓦砾、断木和焚烧过的焦痕,深深的车辙印里,淤积着暗红色的泥浆,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道路两旁,曾经繁华的里坊,大多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指向苍天控诉的枯指。一些侥幸未完全倒塌的墙壁上,布满了刀砍箭射的痕迹,还有大片大片早已变成深褐色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喷溅状污迹——那是凝固已久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焦糊味、尘土味和隐隐腐烂气息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偶尔有幸存下来的百姓,从废墟的角落里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这哪里还是那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煌煌帝都?分明是一座刚刚经历地狱浩劫的巨大坟场!

岑参骑在马上,随着车驾缓缓前行,心如刀绞,浑身冰凉。他努力在满目疮痍中辨认着熟悉的街景。旧宅所在的里坊到了!他迫不及待地望去,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哪里还有什么庭院?眼前只有一片被大火彻底吞噬后的焦土,几根烧得炭黑的梁柱歪斜地矗立着,如同巨大的墓碑。断墙边,一株焦枯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植物残骸,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是那株母亲最爱的白菊吗?它终究没能“傍战场开”,而是与他的故园一同,化作了劫灰。巨大的悲怆和幻灭感瞬间将他淹没。收复的狂喜,在如此惨烈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默默下马,在故宅的废墟前伫立良久,抓起一把混杂着灰烬和碎瓦的焦土,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刺痛了皮肤,也刺痛了他的灵魂。

新朝廷百废待兴。岑参被任命为右补阙,一个负责讽谏、举荐的谏官。他怀着一腔重振朝纲、中兴大唐的热血,投入到新的职位中。然而,现实的朝堂,却比长安城的断壁残垣更让他感到寒冷和绝望。

肃宗皇帝虽收复两京,但龙椅坐得并不安稳。对拥立有功的宦官李辅国等人,肃宗恩宠备至,言听计从,使其权势熏天,公然干预朝政,气焰嚣张。而曾经在灵武、凤翔共度时艰的宰相房琯,却因性情迂阔、不合上意,又遭李辅国等人构陷,很快便被罢相,贬出朝廷。岑参曾亲眼目睹房琯在陈陶斜惨败后痛心疾首、自责不已的情景,深知其虽有败绩,却非奸佞。眼见忠直之士被排挤,宦官小人弄权于内,他深感忧虑,几次欲仗义执言,却被同僚死死拉住。

更令岑参痛彻心扉的是封常清的结局。这位他敬若神明、威震西域的统帅,在洛阳失陷后被玄宗仓促问斩!消息传来时,岑参在北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代名将,未死于沙场,却死于朝廷的猜忌和仓促的军法!如今回到长安,他多方打听,才知内情更为不堪。封帅在潼关浴血苦战,却因监军宦官边令诚索贿不成而遭其诬告,玄宗昏聩,竟下令就地斩决!一代名将,竟死于阉竖之手!岑参独坐值房,想到封帅治军时的威严与公正,想到他帐下对自己的提携与信任,想到他西征时如山如岳的雄姿,悲愤之情如岩浆般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提笔欲写奏章为封帅鸣冤,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氤氲成团,却终究颓然放下。李辅国当道,翻此旧案,无异于以卵击石,徒惹杀身之祸。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在这劫后余生的长安,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理想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朝堂之上,李辅国及其党羽把持要津,排除异己。正直之士噤若寒蝉,阿谀奉承之徒却步步高升。军国大事,往往决于阉宦之口。而肃宗皇帝,经历了马嵬之变、灵武即位、收复两京的波折,身心俱疲,沉疴日重,对李辅国更是倚赖深重,几近于傀儡。中兴之望,日渐渺茫。

岑参身处其中,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昔日登慈恩寺塔时的万丈豪情,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蚀殆尽。一次,在肃穆压抑的朝会之后,他与同样担任左拾遗的杜甫一同走出沉闷的大殿。宫苑之中,几株迟开的菊花在萧瑟的秋风中顽强地绽放着,但花瓣边缘已显出枯败之色。一阵风过,几片花瓣和几片枯叶一同飘零落下。杜甫看着那飘落的花瓣,长长叹息一声,低吟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岑参心中共鸣,强烈的无力感和迟暮之悲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自己官袍袖口露出的几缕早生的华发,又望了望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自己也如那凋零的黄花,又如那飘零的枯叶,空有凌云志,却只能徒然望着高飞的鸟儿,羡慕它们挣脱桎梏的自由。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寄左省杜拾遗》)他低声和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苍凉。这诗句,不仅是他个人仕途受挫、理想幻灭的写照,更是整个劫后长安、整个盛唐气象一去不返的悲怆挽歌。曾经孕育他梦想、象征帝国荣光的长安,此刻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无边的幻灭。

永泰元年(765年),年过半百的岑参,在宦海沉浮多年后,终于得到一个外放的机会,出任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这看似升迁的任命,实则是远离权力中心的放逐。离京那日,依旧是在城西的灞桥。秋风萧瑟,柳色已老。送行者寥寥,远非当年出塞时的盛况。岑参鬓发已斑白,容颜刻满风霜。他回望长安城,这座承载了他一生荣辱悲欢的城池,在秋日的薄暮中显得格外苍茫而遥远。宫阙的轮廓依旧巍峨,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暮气。一种永诀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嘉州地处西南,山高水险,远离中原的纷扰,也远离了长安的荣光与悲怆。公务之余,岑参常独自登上城西的凌云山,远眺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流的壮阔景象。山水雄奇,云雾缭绕,但再美的景色,也无法填满他心中那份对长安的永恒牵念。长安,已成为他精神版图上无法磨灭的坐标,一个回不去的故园,一个承载着青春梦想、盛世记忆与家国巨痛的永恒象征。

一日,他正在府衙处理文书,忽闻衙役来报,有朝廷信使路过嘉州,欲换马东行,入京复命。岑参猛地放下笔,心中一动。他立刻吩咐备下简单的酒菜,在府衙后堂亲自接待这位风尘仆仆的使者。信使是一位年轻的武官,眉宇间尚带着未脱的稚气和旅途的疲惫。他恭敬地向这位名满天下的诗坛前辈、地方大员行礼。

岑参看着眼前这位即将踏上通往长安之路的年轻人,眼神复杂。他殷切地询问着长安的近况:宫阙是否安好?曲江池畔的垂柳是否依旧?慈恩寺塔可曾修缮?旧日的同僚友人……如杜拾遗(杜甫)……可有消息?他的问题琐碎而急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年轻信使所知有限,只能谨慎地一一作答,言及长安虽已初步恢复秩序,但宫室凋敝,民生犹艰,更不知杜甫确切消息(此时杜甫正漂泊于湘楚之间,生活困顿,距其离世仅余数年)。

听着信使的回答,岑参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深沉的落寞。酒过三巡,信使起身告辞,言需星夜兼程赶路。岑参亲自将他送出府衙大门。门外,信使的随从已牵来新的坐骑。年轻信使利落地翻身上马,在马上再次向岑参抱拳:“使君留步!卑职定将嘉州平安文书送达京师!”

岑参站在台阶上,望着马背上年轻的身影,望着那条向东延伸、最终消失在崇山峻岭间的官道尽头,心中翻江倒海。千言万语,无尽乡愁,对长安的眷恋,对盛世的追忆,对身世的感伤……所有汹涌的情感,最终只凝结成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嘱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请……请为我报个平安……给长安故园……就说岑参……在嘉州,一切……尚好。”

信使郑重应诺,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岑参久久伫立在嘉州城秋日的寒风中,凝望着那远去的烟尘,凝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片苍茫。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孤独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长安城巍峨的宫阙,看到了慈恩寺塔顶的落日,看到了旧宅庭院里那迎风摇曳的、金灿灿的秋菊……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滑过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滴落在嘉州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故园……东望路漫漫啊……”他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萧瑟的秋风里,唯有无尽的思念与沧桑,沉淀在他望向长安的、永恒的目光深处。(短篇小说)

来源:小花历史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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