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处级官员日记里的晚清官场众生相|循迹晓讲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9-18 14:16 5

摘要:清朝官员如果是文官而又处在实缺位置的话,多数在城镇办公和居住;不过,在州县所在的城镇和省城,官员群体的人数和构成就大不相同。以杜凤治任过职的州县为例,广宁全县仅有知县、典史、教谕、训导4个文官。罗定州一州的文官也不多,同城只有知州、学正、训导、吏目几个文官,州

壹·官员之间的 关系网

朝官员如果是文官而又处在实缺位置的话,多数在城镇办公和居住;不过,在州县所在的城镇和省城,官员群体的人数和构成就大不相同。以杜凤治任过职的州县为例,广宁全县仅有知县、典史、教谕、训导4个文官。罗定州一州的文官也不多,同城只有知州、学正、训导、吏目几个文官,州城外还有一名州判(驻罗镜)、一名巡检、三名驿丞。他在南海知县任上时,属下同城文官有典史、教谕、训导、河泊所所官,县丞驻西关也算同城(不同衙);不同城的有主簿(驻九江)和六名巡检。但因为南海县城也是省城,因此,同城官员群体就大不一样,上起督抚、学政、藩臬,中有运司、粮道、广府,同级的有番禺县知县,再有其他衙署的佐杂官、首领官;此外,还有将军、副都统以下的旗营官员,督标、抚标、广协的绿营武官和粤海关的官员等。在省城候缺、候补的官员,虽与实缺官员有别,但候补、实缺之间会经常流动。上述这些官员形成省城或府、州、县城的特权阶层,主导着当地的政治、文化生活。

受权刊发,选自《晚清官场镜像:杜凤治日记研究》第三章“官场众生相”,邱捷 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5月。

清朝在各省省城还设有从制度看是临时但实际上已成常设的局所。有学者对道光、咸丰、同治以后各省的局所作了颇为详细的论述,分析了局所的起源、扩张情况、扩张原因以及衙门、局所并行对晚清地方行政的影响。实际主持、负责局所运作的都是候补、候缺的道府、同通、州县佐杂官。日记写到广州城中的局所有善后局、厘局、划拨局、交代局、报销局、清饷局、保甲局、安良局、谳局、谳盗局、积案局、海防局、洋务局等。局所的设立并无会典等行政法规依据,存在职权交叉重叠的情况。

从晚清的广州地图可以清楚看出,上述督抚、学政、司道、广府、两县、将军、绿营的衙署,基本集中在内城中心狭小的地段内,只有粤海关署在外城。无论实缺还是候补、候缺官员,为公务、交往的方便,只能选择住在城内。官员及他们的幕客、随从等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内城狭小的空间中活动。在外州县,除巡检外多数文官衙署也在州县城内。

相对于广大民众而言,官员是一个特权阶层。官员的圈子并不大,文官多是外省人(学官可以是广东人,但他们不主导官场),而当时广东人能听说官话者不多。杜凤治十几年的日记很少有与普通居民交往的记载,他在省城绅商中也没有结交多少朋友,与之交往者主要是官员、幕客以及在粤的亲友、同乡。

官员之间有相当规范的上下行文书、公务会见等制度,还有大量的私人交往。下文将着重讨论官员如何获取信息及他们的私下交流。

作为官员,及时取得官场信息自然重要。日记提到,京报、省报、辕门抄、红单、私人通信以及新闻纸、电报,都是省城官员获得信息的重要途径。其中京报、省报是官方或半官方印刷发行的,杜凤治任州县官时会定期收到。如同在京城一样,广州的山西票号消息也十分灵通,“西号放债,一有风声即截止不借”;当官场高层有变动的传言时,官员通常以票号的消息来判断其可靠性。

官员之间的交往,受成文的典章制度的约束,不成文的规矩、习惯,上不了台面的规则也起到不小作用。多数官员会按照这些制度和规矩、规则行事。明显违反官场规矩、伦理者,如果是高官就会有损威信,如果是中下层官员就会让上司有看法,同僚鄙视。在这种氛围下,在涉及自身利益时官员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但也注意维护共同利益,尤其在与绅民、上司打交道时,颇能彼此照应。官官相护、官官相帮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上司在委缺、委差时,在公务上适当照顾同乡、同年、亲故,只要不过分,也会被官场理解容忍。

遇有涉及官员脸面、影响整个官场声誉的事,总有一干官员出来设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杜凤治在南海知县任上经常为无差无缺的官员向上司求情疏通,有时明知某个官员的年龄、健康、能力、操守等条件完全不适合任缺任差,但往往以如果无缺无差这个官员及其家人将无法生活下去为理由为其争取。他这样做既有为自己在官场获得好名声的功利考虑,也有自觉遵循官场伦理的一面。

善于处置官场关系可以提高自己在官场上的威信。如广东巡抚李福泰调往广西病故后,两广总督瑞麟不计以往两人的嫌怨,在广东官场为李福泰张罗了丰厚的赙仪,这使杜凤治等很钦佩。广东官场根据“受恩”“戚谊”“交谊”的深浅和缺分优劣、任职时间长短等分配李福泰赙仪份额,受过李福泰提携的官员不够尽力则被视为忘恩负义。官员在交往时都会趋利避害,但面子上又不能太势利。例如蒋益澧、郭祥瑞同瑞麟争斗失败后被降职,广东官员自然怕被视为蒋、郭之党,但在蒋、郭离粤时多数官员都去送行。杜凤治因为受过蒋、郭之恩惠,更是从四会专程赶到佛山、三水相送。

清朝鉴于明朝的教训,严禁官员“朋党”。但从杜凤治的日记看,官员们尽管没有如明代那样的以政治态度结交、抱团、对立的党派,但每个人都尽量编织和充分利用自己的官场关系网。从督抚到佐杂,无不把编织、维护、扩大、巩固自己在官场的关系网视作要务而不敢丝毫疏忽。

从日记看,官员之间经常进行坦率的交谈,这既是及时交流、获取信息的重要途径,也是结纳官场朋友、表示和巩固互信的一种方式。日记中描述官员之间说话有时可说是百无禁忌,与今人想象中等级森严、谨言慎行的清朝官场大相径庭。杜凤治常常与同自己关系良好的知府冯端本、广粮通判方功惠等人议论其他官员,甚至以相当尖刻的语言抨击盐运使钟谦钧、按察使张瀛等上司。有时高级官员接见下属时说话也相当随便。如瑞麟就经常向杜议论其他各级官员,还随口透露自己对官员任免的考虑或官员之间的恩怨等信息。说话行事较谨慎的张兆栋有时也如此。同治十二年,杜凤治当了两年多南海知县后向巡抚张兆栋提出卸任,张兆栋问杜是否真心求卸。杜申述求卸原因,其中之一是支出太巨,仅总督衙门一年就过万金。张兆栋听了就说:“既真亦好,我告君一言,君可不必在外宣扬,武场时一日晤中堂言及君,中堂意似不足,谓用君为南海非出彼意。中堂言虽如此,而用舍之权操于我,不能由他如愿,作只管放心作去,外间亦不必漏言。”稍后,杜凤治对张兆栋说瑞麟的亲属、家人广收贿赂,瑞麟本人未必分肥,张兆栋笑着回答“未敢具结,难说难说”。巡抚向下属透露总督其实不是很信任你,但用不用你由我说了算,还与下属议论总督受贿;无论在什么时代的官场,这样说话行事都有点犯忌,但这也反映了“常规”的另一面。

争权夺利是官场的常态,上司和靠山会升降浮沉、调动死亡,官场的关系网存在很大变数,每个官员都会觉得自己的仕途命运不可捉摸。例如,道台华廷杰深受巡抚李福泰信任,但总督瑞麟却不喜欢他,李福泰一调走,华即难以在广东官场立足。杜凤治与华关系较好,因此慨叹:“官场风波,可云险恶,莫不用尽心机,真如枪往刀来,性命相扑者也,然亦何苦有势时定要作到极顶红也。”曾任南海知县的陈善圻也是巡抚李福泰的红人,将军长善不喜欢他,想把他参免,但陈有李福泰庇护得以平安无事。李福泰一调走,陈即由“红”变“黑”。对此,杜慨叹:“官场险恶,广省尤甚。一失所恃,立见升沉。”又说“官场如抢如夺”。官场升降瞬息万变、出人意料,各种烦琐礼节、各种口是心非的表演,让杜凤治一再感到“官场如戏场”。杜凤治初入仕途时对官场三味领会尚浅,比杜年轻得多的上司、肇庆知府郭式昌提醒他:“(君)太认真太直性,官场不可与人有真性情,广东更甚,治民不可一味正道,如开古方,须要权术,如一味直道而行,究受亏不少。”杜凤治认为郭的话“真药石语言也!”随着杜凤治官场历练的增多和关系网的拓宽加固,其在官场中也逐步游刃有余。

贰·上司下属之间的礼仪、规矩与馈赠

关于各级官员的权责、公务活动以及祭祀、拜会等礼仪,会要、则例都有记载,一些在粤任职的封疆大吏如林则徐、张之洞、刘坤一等人的奏稿、书信、日记也写了他们在粤执行公务的情况。杜凤治日记则以一个中下级官员的视角记录了很多会要、则例所不载的上司下属关系的细节。

在各省,从督抚到佐杂形成各种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官场上下尊卑等级森严,各级衙署之间的上行、平行、下行公文有一套相当严密的制度,大量请示、汇报、指示都通过公文来处理。同时,督抚、司道、广府等高中级官员,通过堂期和临时召见的方式接见下属讨论公务。下级官员到任、离任、外出、回归等,都要向各级上司禀到、禀见、禀辞,在一些场合要为上司站班(下属按级别排列站立迎送上司)。官场平日的称谓也有很多讲究,以外官而论,下属称督、抚、司、道为“大人”,称知府为“大老爷”,后来同知、通判、知州也被称为“大老爷”,知县因通常有加衔,后来也称“大老爷”,佐杂一般被称为“老爷”。下属对上司的自称也有很细的规矩,藩、臬、运对督抚自称“司里”,道台对上司自称“职道”,知府对上司自称“卑府”,同知以下自称“卑职”。平日各种公务活动甚至私人聚会都必须注重上下尊卑。杜凤治对宴会的座席常有详细记录,日记提及重大宴会有座位图,对赴宴者的官职、头衔有注明,座位严格按照官场的级别安排。对这套惯例官场上下都会自觉遵守,如果违反,尤其是下级官员违反,就会被鄙视,甚至影响仕途。

上级官员,特别是督抚、布政使,掌握下属官员的仕途命运,下属任免升降,基本要看上司的意志。当然,不同级别的上司、下属情况不尽一致。上司有对下属考核并出具考语的权责。督、抚与布政使对下属任免升降权力最大。遇到大计之年,督、抚都要把若干官员列入“六法”予以“甄别”,如被列入,仕途就从此黯淡无光甚至到此为止了。道、府对下属没有直接任免之权,但他们推荐、指控以及出具的考语,多数情况下会被督、抚、藩认可。州县官也要对属下的学官、佐杂进行考核,出具考语。例如,同治十年,杜凤治就对属下的南海教谕、训导、县丞、九江主簿、典史,金利司、神安司、三江司、黄鼎司、江浦司、五斗司巡检,河泊所大使等官出具八字考语秘密呈报广州知府。

在清代,官场的上下级关系还体现在下属对上司的银钱、礼物奉献方面。上司与下属形成的利益输送关系是有规矩的,不同缺分上送的节寿礼都有“向章”,少送了上司不满意,多送了开了先例后任为难,其他官员也会认为这是向上司献媚。杜凤治是州县官,也有学官、州判、县丞、典史、巡检等下属,日记记载下属送礼物的事不少,送银钱则没有提,但按常理不可能没有。逢年过节,以及上司本人、上司的父母、夫人生日,州县官都要送“干礼”(银两)和“水礼”(物品)。上司对下属所送的“干礼”会照单全收,但对“水礼”则都只收部分以表示客气。

尤其是府、道两级,他们与其他官员一样,靠俸禄、养廉不足以维持公务开支及本人和家族生活,但府、道不直接征收赋税,需要有其他收入来源。有些府、道有固定的特殊收入来源,如“广省道员以南韶为第一缺,为其管理太平关也。自蒋香泉中丞改章将羡余提公后大不如前,然犹较诸道之专靠节寿者尚为优也”。又如肇庆府是广东第一府缺,主要是因为肇庆知府管辖下的黄江厘厂,“每五年一充厂役,公礼五六万元”,每年上解后尚可剩余五六七万两甚至十万两银。广州知府获得额外收入的途径也多,如省城的都城隍庙以往奉送广州知府到任“规矩银”二万两,后来香火衰落,但送给知府的“公礼”仍有五千两。而多数道、府没有那么阔气,如“肇罗道无节寿则署中不能举火矣”。同治十一年,崇龄挂牌署理惠州府,杜凤治评论:“惠缺无甚肥美,全靠各州县节寿。”光绪三年,布政使杨庆麟问韶州府、雷州府的优苦,杜回答:“韶有七属,雷仅三属,此等府缺无他润泽,唯靠节寿耳。”而且,道、府两级同样也要向自己的上司送节寿礼以及向京官送炭敬、冰敬,因此,州县官对道、府的节寿礼必不可少。

日记中没有杜凤治送钱银给督、抚、藩、臬的记载,不排除送了而不记。但所送礼物也价值不菲。同治十一年,杜凤治给兼署巡抚的总督瑞麟送寿礼,“制台一边礼收大红碧髓朝珠、翡翠搬指、翎管及烛、面共四色;抚台一边带件二:一翠玉一碧髓,及绸匹、酒腿等四件,连门包在外约在三千金以外”。后来调署收入少得多的罗定州,杜凤治想到自己受瑞麟知遇之恩,所以所送礼物远超罗定州的惯例,给督署的堂礼与门包也加倍。但瑞麟只收价值不高的几件礼物,杜凤治非常感激,认为瑞麟对自己“器重、体恤俱全”。瑞麟根据亲疏、缺分肥瘠,对礼物全收或收部分或不收,以表达对下属不同的态度,适当收部分礼物,是为表示谦逊以及对某个属员的器重与体恤。

作为州县官,杜凤治处于官场偏下的位置,他经常以下级官员的视角观察、评判官场的上下关系。有一次,他看到两名候补州县官对布政使万分巴结,在日记中评论这两个人:“所希冀者无非盼得一美差、委一佳缺耳,非真心悦诚服,谓事上之礼宜如是也。予作第一缺虽不敢误差,然亦不能先意承旨若是也,然而不足奇也。我辈事司道,司道于督抚亦如我辈之于司道也。”

杜凤治本人其实在巴结上司方面也颇为费心费力,认为对上司“先意承旨”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要注意分寸,司道对督抚也是如此。因为当下属不易,尤其是做南海知县要应付多个上司,杜在日记中也经常会为“作小官之难,作小官而权大任重之更难”叫苦。因为上司虽有权,但意见往往不一致,未必有明确指示,更不愿意担责,一旦出了事就追究下属。

上司对下属虽处于主导地位,但也不可以对下属任性妄为。一个受到下属尊重的上司,要有掌控官场的能力,要注重官场规矩礼仪,要明白典章制度不切实际之处而不苛求下属,对下属利益有所体谅,对穷官、苦官予以体恤,等等。杜凤治佩服的上司有总督瑞麟、巡抚张兆栋、布政使王凯泰、广州知府冯端本等(但也不是没有看法),而对总督英翰、刘坤一,署理按察使蒋超伯、按察使张瀛、盐运使钟谦钧等上司就有不少负面评论。杜凤治刚走上仕途时,对各级上司是比较敬畏的,在广宁、四会任上,他对署理按察使蒋超伯的畏惧时时流露于笔端。等到后来当了几年南海知县,官场中有了较多历练,也积累了一定人脉,宦囊也充实了,于是胆气渐壮,对一些看不上眼的上司也敢于议论甚至顶撞。在清朝,承平时期上司只掌握下属仕途的命运,但要置下属于死地,或把下属送进监牢是很困难的。杜凤治宦粤十几年,日记没有记载过上司让下属文官吃官司的案例(武官则有“军法从事”的个别例子)。一个文官,即使级别很低,如果决心不当官了,有时上司也毫无办法。廉能正直、在官场威望极高的林则徐,晚年在云贵总督任上,也被降职的知县广和京控案搞得疲惫不堪,此事成为林则徐决心告病的原因之一。杜凤治日记也记录了多起小官挑战上司的事例。

县丞伊齐斯欢与布政使成孚是同乡,且同为红带子,屡求成孚关照不遂,于是将成孚任内受贿委缺之官员、官职、涉案者与行贿数额写成文字,先呈送给成孚,意欲威胁,成孚不理。伊某便向巡抚、总督衙门呈递,声明做了这件事这辈子不再打算做官了,既经翻脸,不与我终身衣食费用断不干休,督抚如不理就到北京呈部。巡抚只好托粤海关监督俊启(星东)调处。杜凤治听说伊某因此勒索到万金。

曾任南海、电白知县的吴信臣(服斋),进士出身,任南海不及半年被撤,郑梦玉(云帆)接任。吴因在收入较多的季节前被撤,亏累巨万,怀疑按察使梅启照与郑同乡,上下其手,“与梅公大闹,甚至怀刃拼命,梅公助以万金,云帆亦认接数万始罢”。后吴以“浮躁”被弹劾。杜所说细节与数额或有夸张,但吴信臣“大闹”之事应属实。有时下属甚至顶撞更高层的上司。琼山知县袁祖安(敦斋)被委署潮阳知县,拒绝接受,同总督瑞麟发生争拗。

伊力求免署潮阳,谓该处民情刁悍,费用浩烦[繁],才力实在不足,恐有误事,反辜中堂栽培。中堂言:“我正要一才力不足的去,非要能员去作潮阳也。”敦斋下跪叩头苦求。中堂生气言:“你不到潮阳去,我要送你回家去矣。”敦斋亦负气,大声言:“送卑职回去,亦是中堂恩典。”即站起坐下,大相龃龉。好容易梁山翁、方柳桥、诸领袖官为之再三婉求,并为弥缝饰卸,现算已说开,而琼山一时不能去矣。

然而,袁祖安没有因为这次顶撞被参劾和变“黑”,后来还被委任为首县番禺知县。大概是袁不仅认了错、纳了贿,而且有总督特别信任的人(如方功惠)疏通关说。而且,瑞麟位高权重,不计较一个小小知县的冒犯,反可博取宽容大度的名声。

日记中记下官场上下关系的常态和特殊事例,都可丰富我们对晚清官员上下关系的了解。

叁·应酬与公务耗时的比较

看杜凤治的日记,一个很深的印象是清代官场的应酬真多,尤其在省城。作为首县知县,杜凤治公务本来就多,但在应酬上花费的时间也不少。

礼仪性的禀见、禀辞、站班、参堂,主持或陪同祭祀,上司出行到省城接送,上司迎新送旧,节日、朔望日到上司衙门例行祝贺,同僚之间彼此祝贺,占用了很多时间,从制度上看这些活动属于公务,但与南海县的治理关系不大。

以同治十年四月下旬为例看杜凤治的应酬与公务。二十日讨论公务与纯属应酬的拜客、会见穿插进行,连续几天都有与公务无关的客人来见。二十三日是杜凤治生日,前一天已有客人来贺寿。生日当天是督抚堂期,见总督(瑞麟其时兼署巡抚)后又顺路拜客、送行,“归则客坐待拜寿者多,到门即去更多,捕、巡各属亦请见,均见拜寿”。二十四日是府试头场,两县按规例去站班、参堂,然后顺路拜客,为几家官员、幕客嫁女娶媳贺喜,接着到番禺知县胡鉴家为其母祝寿,接着是戏宴,到下午又赴按察使孙观的宴请,饮到二更。二十五日匆匆忙忙处理公文,然后到知府衙门商量已故巡抚李福泰赙仪事,出来又多处谢寿、拜客,下午到抚署请令,押犯监斩。二十六日除公务外又有送行、吊唁,回到家快天黑,再处理公文。二十七日上午看南海武试射箭(下午委托其他人看),下午见布政使禀告公事,又为别人缺、差之事说项。二十八日是督署堂期,见总督报告请示公事,回署时顺路答拜、送行,到县署就为武县试出图。廿九日奔走公事,傍晚洋人来拜。三十日上午出门后先看瑞麟亲自审讯案件,然后向瑞麟禀报请示洋务事件,出来就去请令押犯监斩,斩讫便会同游击黄龙韬到鬼基新填地“假名洋人”索规闹事之安源泰洋货店抓人,回署写武童初覆案,写完已经三更。

可见,即使在公务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很多应酬仍不可免。其他时段日记所记的应酬甚至更多。官员本人及其父母、夫人生日,以及临时喜庆(如升官、得到朝廷赏赐、调任新职、生子娶媳嫁女、搬迁),不仅下属、同僚,就是上司也会来祝贺送礼。官员及家人去世,其他官员一定会去吊唁。这是身在官场的人都必须留意不可怠慢的要事。日记里杜凤治拜客的记载很频繁,一个半个时辰内拜很多家是常事,有些只是“飞片”拜客(留下名刺而不进屋),这种拜客方式是官员们保持联络的一种简便方式。

在其他州县任上,因为公务较南海少,杜凤治为应酬所费时间更多。如同治十三年七月初三是肇罗道方濬师太夫人生日,杜凤治在六月廿七日即从罗定出发前往肇庆府城祝寿,抵达后连日送礼、拜寿、赴戏宴,又拜访其他官员;七月初五日开船回罗定,初十日回到州城。为这次祝寿前后花费了十三日。回来后,杜凤治在当月十九日、二十日、廿一日、廿二日又连日宴请罗定文武官员、局绅、幕客等人。

瞿同祖引用清人的言论指出,在清朝州县官是真正行“政”之官(“治事之官”),而州县官的上司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巡抚、总督都只是监察官(“治官之官”)。因此,这些上司应酬所用的时间会比州县官更多。

省城的高级官员会在“堂期”定期接见下属,堂期以外的时间,除非召见或因特别重要的事求见得到批准,否则下属是很难在堂期以外见到上司的。堂期一般是十天内固定两天,如督、抚的堂期是逢三、八日。是日,司道、四营将先见巡抚,然后轮到府、县级官员;而首府、首县先见总督,然后轮到司道、武官。督抚通常只用半天或大半天时间接见下属,如杜凤治四会任上有一次谒见瑞麟,督署号房告诉他“中堂每早即两司来亦不上手本,向来未初见客,一交二点钟概不见矣”。号房所说或有夸张,但杜凤治首县任上的日记也经常提到瑞麟下午就概不接见了。只有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才可经常单见督抚,首府、首县有时也可以,对其余官员,督抚往往每“班”(次)接见若干人。每个高级衙署都按级别设有“官厅”,供下属官员等候召见;往往快轮到了,临时有无须轮候的高官或洋人来拜,小官们又要继续耐心等待。等候大半个上午才被召见,甚至督抚到时“道乏不见”是常事。乾隆年间的王文治写有“平生跋扈飞扬气,消尽官厅一坐中”的诗句。王文治是翰林侍讲外放的知府,别说见藩臬,见督抚通常也优先,他尚且觉得难忍,一般下级官员官厅等候时的心情就更可想而知了。

杜凤治没当首县知县之前,除非有上司特别关注的公务,否则在堂期与多人一同谒见,只能同上司讲上几句话。而且,十天两次的堂期并非都如期进行,督抚、藩臬因本人病、亲人丧病、老夫人生日甚至戏宴等理由,都有可能“挡堂”(取消堂期,概不接见)。瑞麟“挡堂”的情况很多。例如,同治十一年七月十三日本应是督抚堂期,但“督抚均挡衙门,督辕尚演戏,抚台亦为今日申刻请司道、各候补道暨本府酒,故均挡衙门”。即便是比较勤政的刘坤一任粤督,也经常“挡堂”。杜凤治说:“近来两院堂期不见时多,故司道堂期亦不见客也。”每年十二月到第二年一月,各级衙署都“封印”停止公务,这一个月官场都忙于应酬,既有省城全体官员都参加的“公宴”,各高官又互请,下属有急事也无从禀报请示,正月下旬开印后宴请仍在继续。

地位相近的省级高官并无制度性的会商办事机制,正式拜会礼仪烦琐,就往往利用共同祭祀等机会交换意见,而这类场合很难深入讨论和做决定。光绪三年,总督刘坤一因担心方耀在惠州清乡时滥杀,打算派道台级别的委员到惠州会同办理,巡抚张兆栋意见也相同。张就在九月初一共同祭祀的时候询问刘坤一,刘只是含糊答应。张兆栋感到很难理解,同多位下属谈及。杜凤治认为这是刘坤一的“权诈”,因为祭祀时不少官员在场,人多口杂,刘坤一不想方耀知道自己想制约他的权力。布政使杨庆麟也认为刘坤一这样做是“权诈”,既然祭祀时人多不愿公开讨论,“二位大人何不互相拜见面谈?”]从杜凤治的日记看,督、抚之间应酬性拜会很多,遇有重要公务却很少当面认真讨论,宁肯让下属传话。

因为督、抚接见下属的堂期在同一天,藩、臬、粮道等高级官员与府、厅、县官员见督、抚的时间刚好错开,而督、抚在堂期的指示通常是“口谕”,两人的指示又未必一致,广州知府、广州理事同知、广粮通判、两首县这五个主要办事的官员必须既知道督、抚的指示,也知道司、道的意见,否则会无所适从。广州知府冯端本便提出五个省城主要办事的官员在见巡抚后在抚署等候,司、道见总督后再到抚署同他们“彼此一见,庶可照会”。但督、抚接见下属时间长短不一,冯端本的提议难以长期坚持,而且这种短暂的会见也不可能对稍为复杂的问题深入讨论和做出决定。

很多官员,包括州县官,并没有把多数时间用于公务。日记记了不少懒官,如广宁知县饶继惠(柳夫)有“懒”名。日记记载:“闻柳夫高卧衙斋,未申间始起,懒于行动。”不愿下乡催征,离任时就严重亏累。罗定协副将熙昌(炽甫)常对杜凤治说自己“清闲无事、无可消遣”,要找杜下围棋。但熙昌极热衷于官场应酬,杜临调离罗定时在日记中写道:“予畏此公多礼纠缠不了,如今去了倒也罢了,临别犹絮絮以不及送行祖饯为歉,俱浮文也。予尝谓此公有揖癖,朔望或祭祀到必一人一揖,彼此拜会,见即两揖三揖,只有多无少,举茶必起立,临行又一揖或两揖,每来必太太处请安,即便衣来亦然……幸是武官无甚公事,设令作首府县,即分身作十个熙炽甫亦日不暇给也。”

省城的谳局、谳盗局、积案局负责审讯,审的主要是下面州县上送的要案、要犯。有次刘坤一问积案局委员、候补知府贵某按察使是否常到局,委员每天何时到局何时散归,贵某回答说,按察使只是偶然到局,委员“午正到局,未正散归”。刘坤一掐指一算说:“仅一时乎?只有一个时辰,何卷可看,何案可办?进去天热,还要饮饮茶、乘乘凉,即刻阅卷,仅得半时,不论如何明敏,办得何事?”]谳局、谳盗局、积案局审案关乎人的生死,也关乎清朝统治秩序的稳定,与官员们的仕途也有关,但主管的按察使以及办事的委员都如此懈怠,于此可见官场懒散的风气严重到何等地步。刘坤一虽做了指责,但谳局等机构与督署近在咫尺,何以他平日一无所知?对话时杜凤治在场,反觉得贵某冒昧向刘坤一说出真相是不懂官场规则,回县署后立即把贵某的话函告按察使周恒祺。

官员们在公事上未必勤奋,但在应酬上都不会掉以轻心。应酬与公务孰轻孰重,官员们都要权衡。公务有疏忽差错,如果不是太过分,只要上司关照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让上司不高兴,缺、差就会不保。过年时广府六大县知县都会到省城给各级上司拜年;杜凤治在广宁、四会任上也常到肇庆府城给肇庆知府、肇罗道台拜年、祝寿。同治十二年十二月,杜凤治下乡催征,半路遇到南海县五斗司巡检邓绍忠,邓说上省城为巡抚张兆栋祝寿,并说佛山官员如佛山同知乔文蔚、佛山都司塔清阿等都已上省城,顺德、东莞、香山、新会知县都已经去了。高官生日,从要缺知县到佐杂微员都专程到省城祝寿,张兆栋不算是特别讲究这类应酬的高官,尚且如此,如果瑞麟过生日就更加热闹了。

来源:趣闻捕手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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