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周把这个问题抛给我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君山半腰的碎石道上。昨夜下过雨,土腥里掺着一点铁锈味,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旧信封。老周是北大街“三段”仅剩的原住民,七十岁,头发白成芦花,却坚持要带我上山找“思乡草”。他说那草叶子背面有倒刺,风一吹,就勾住过路人的裤脚,像非
江潮一夜生春草,
松风亭下鼓声早。
无梁殿里藏童年,
望江楼高接暮鸟。
“你见过会往回长的草吗?”
老周把这个问题抛给我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君山半腰的碎石道上。昨夜下过雨,土腥里掺着一点铁锈味,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旧信封。老周是北大街“三段”仅剩的原住民,七十岁,头发白成芦花,却坚持要带我上山找“思乡草”。他说那草叶子背面有倒刺,风一吹,就勾住过路人的裤脚,像非要拖住谁,让谁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跟他拾级而上,石阶被岁月啃得豁牙,缝隙里钻出猩红的龙爪花——石蒜科,鳞茎带毒,花开无叶,像谁把一腔血泼在坟头。老周用鞋底碾碎一片花瓣,汁水溅在灰石上,像一截不肯愈合的疤。
“小时候,我们叫它‘春申血’。”他抬头,山顶的无梁殿翘檐挑着低云,“传说春申君黄歇被李园斩首,血溅三步,生此花。花谢后,叶子才长,像头七回魂,补一句迟到的告别。”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殿身灰褐,砖缝间的糯米灰浆早已风化,却仍旧把一座“无梁”的奇迹悬在半天。明代《江阴县志》载:无量殿建于明洪武五年,木构叠涩拱顶,无正梁,以雕花椽木相扣,状若覆斗。1937 年,日军炮舰驶入黄田港,炮弹削去殿北一角,却没能震塌拱顶,只在飞檐上留一排弹孔,像一串来不及合上的眼睛。
老周说,那年他爹才九岁,随大人躲进殿里,四大金刚的泥足被弹片削去半截,金粉簌簌落,像一场奢侈的雪。孩子们不敢哭,只把耳朵贴在金刚残足的空腔里,听江风呜呜,以为那是菩萨在偷偷叹气。
我们踏进殿内,光线忽然暗下来,四尊天王仍各持剑、琵琶、宝伞、蜃楼,却再不是童年里的巨人。老周伸手去够持剑天王的小腿,指尖刚好触到一道修补痕——1953 年,县文保所用糯米浆拌石灰补塑,颜色比原胎浅半分,像一块新长的皮肤,盖不住旧伤口。
“那时候,我们最怕这尊。”老周拍拍天王足背,“他手里剑尖朝下,像随时划开地皮,把坏孩子扔进十八层。可如今再看,倒觉得他累,举了一千年,谁都会手酸。”
我举起相机,取景框里,老周的侧脸与天王重叠,一道光从弹孔漏下,恰好把他眼角的皱纹照得雪亮,像给岁月加了一盏追光灯。
出殿后,我们循一条被茅草吞没的小径,绕到山背。这里曾是光绪五年学政夏同善植松处,《江阴林业志》记:一万株赤松,三年成林,风过如怒涛。1958 年大炼钢铁,松树被砍去七成,剩下的也在三年困难时期被百姓斫为硬柴,蒸年糕、烘尿布、熬中药,一棵没留。如今只剩次生杂木,胸径不过碗口,皮糙叶薄,像过早担起生活重担的少年。
老周在一棵刺槐前停步,从怀里掏出半截铅笔,在树皮上画一道斜杠,说那是他当年的“身高线”。1963 年,他十一岁,饿得浮肿,仍天天上山捡松果,一颗果换半块山芋。父亲把省下的山芋皮晒干,磨成粉,蒸成“皮糕”,入口涩得拉嗓子,却是全家正月里唯一的主食。
“那年腊月二十九,我爹在这儿砍最后一棵松。”老周摩挲树干,指甲嵌进沟壑,“树倒的时候,松脂喷出来,像谁吐了一口血。我爹跪在地上,用草茎蘸树脂,抹在我裂开的冻疮上,说:‘松是山之魂,魂走了,山就秃,但人得活。’”
我们继续前行,山道尽头的望江楼只剩基座,水泥栏杆被拆去修水利,四根石柱却倔强地指向天空,像四根不肯熄灭的香。老周让我伏身,从柱脚缝隙往下看——峭壁直下十五米,芦苇新绿,江潮退去,露出一条金色沙舌,像山在伸懒腰。
“小时候,我趴在这儿,看江心船影,大的是江轮,小的是渔舟,再小的是水鸟。我娘说,把最想见的人画在窗棂上,江风会把影子带去下游,下游的人若也正好想你,风就会把两团影子缝在一起。”
他说那天他画的是父亲——父亲在 1972 年冬天去张黄港装芦苇,遭遇江风,船翻,人没回。第二天,有人在望江楼下的石缝里,捡到一只解放鞋,鞋里塞着一张未寄出的信,写着“周家湾松明巷周德贵收”,信纸被江水泡得只剩一行:“等松明再长一圈,我就回家。”
老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1979 年,县文化馆重建望江楼,他在基座旁栽下一株黑松,如今松已高过旧楼,树干上钉着一块铝牌:编号 001,思乡草保护点。
“思乡草?”我诧异。
他蹲下身,拨开一丛蓼草,露出背面带倒刺的细叶——学名叫“杠板归”,民间叫“倒扣草”,果实三棱,成熟后蓝得发黑。老周说,父亲失踪那年,他在江滩发现第一株,叶子死死勾住裤脚,他蹲下去掰,叶背的小刺扎进指腹,血珠滚落,草叶却愈发碧绿,像要把他的血也带走。
“我把它移到家门口,年年结籽,年年往回长。后来我才懂,它勾人,不是为伤人,是想让人回头看一眼,看看山是不是还秃,江是不是还浑,人是不是还念着回家。”
夕阳斜照,松针把光筛成碎金,落在老周的白发上。他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一卷旧报纸——1984 年 10 月 6 日《江阴日报》副刊,刊有他写的一首小诗:
“君山不高,却替长江挡住一眼空茫;
松风不响,却替游子数尽归帆;
无梁殿没有梁,却替人间藏下万千心事;
思乡草没有花,却替父亲把家还。”
他把报纸折成窄条,塞进铝牌背后,像给时间塞一张回程票。
下山时,我们绕到东麓旧教场。这里曾是明清武举校场,后来改作刑场,再后来,成了市民公园。老周站在一株银杏下,指着远处草坪:“明年开春,这里要建地下停车场,思乡草会被连根铲掉。”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种子,黑得发亮,像微型星球。
“我年纪大了,带不走山,也守不住草,只能把种子交给你。你带回去,种在阳台、屋顶、任何有风的地方。别施肥,别浇水,让它自己活。等它长出倒刺,自然会勾住某个过路人的裤脚,那人就会停下来,抬头看看天,想想家,想想江潮里有没有一句没说完的话。”
我接过种子,掌心微微刺痒,像提前被故乡勾了一下。
回城路上,车过北大街,老宅已拆,脚手架缠满灯带,像一条正在蜕皮的龙。老周在工地口下车,背影像一截被风吹散的芦苇,却固执地不肯弯腰。
我摇下车窗,冲他喊:“明年三月,我带你回君山,看新草!”
他没回头,只把右手举过头顶,晃了晃,像在给远方的松涛回信。
夜里,我回到租住的小阁楼,把种子撒在一只豁口的搪瓷盆里——那是我外公留下的,他年轻时走江船,用它泡面、洗脚、也装过故乡的月光。
覆土,轻压,不浇水。
我伏在窗沿,看城市灯火像倒灌的银河,忽然明白:思乡草之所以往回长,不是因为它有多坚韧,而是它知道,人这一生,总要被某个地方、某座山、某段江风,轻轻勾一下,才能继续往前走。
而君山,不过是在江阴北郊,悄悄伸出一枚柔软的倒刺,替所有离开的人,保管最后一寸疼。
(完)讹误烦君勤指摘!谬言烦卿多指正!_注:故事均智能采集于网络,有误的地方务必请多指正,意见集合后会再发布!关注我,江阴故事讲不完!
来源:人生处处有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