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日的李氏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广东香云纱衫,低着头,驼着背,脸上的神情很凝重。董竹君看到她时,她正跌跌撞撞地向董竹君位于甘村的家里走去。
1933年夏的一天,董竹君从租住的房中走出去办事的路上,偶遇了自己的母亲李氏。当时,李氏正在她对面的马路边自言自语。
当日的李氏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广东香云纱衫,低着头,驼着背,脸上的神情很凝重。董竹君看到她时,她正跌跌撞撞地向董竹君位于甘村的家里走去。
董竹君本想招呼母亲,可因看到她那副神情时她心里极难过,便狠狠心没去理会她。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说:
“本来我想招呼她,见她这副神情心里非常难过。但是转念又想到像母亲这样受苦难的人世上不知有多少,难过有什么用处,只好让她去吧!我也就没有喊她。”
董竹君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当日的董竹君想了很多,她多少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有一些隔阂,这种隔阂像是认知不同造成的,又像是两人的不同性格造就的结果。
李氏人称“二阿姐”,她是个苦命人,嫁给董竹君父亲董同庆之前,她曾嫁给一个叫何严桥的男人,并生下一女。男人死后不久,二阿姐再婚,之后女儿出嫁,她便与女儿很少来往了。
与董同庆结婚生下董竹君后,她曾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可因为生活的困顿,加上她产后身体瘦弱、营养不良,孩子没奶水,有病也无钱医治,那两个孩子都相继夭折。
二阿姐的性格里有好强、清高的部分,但她同时做事又缺少耐性,她对一切也都没有整体规划。当家的主母如此,结果可想而知:她曾出去给人做过洗衣服的活儿,可往往因为主家挑剔,她自己受不得气而干不长久。
董家的所有收入慢慢就只能靠董同庆拉黄包车了,董同庆身体垮了之后,为了医治董同庆,他们借了高利贷,最后只能靠将女儿董竹君卖掉换钱还债。
董竹君刚被卖入青楼时留影
董家落到卖女境地,根源就在二阿姐身上,这点,董竹君本人心知肚明。可她对母亲并无怨恨,只因为:她每每想起母亲,就是一个苦哈哈的女人的形象。对于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女人,如董竹君这般善良的女子,又怎么怨恨得起来呢?
董竹君不怨恨母亲,还因为:母亲和父亲曾省吃俭用送她去私塾念书,让她接受了几年教育。民国时期,能接受教育的都是有钱人,如董竹君这般贫民窟出身而能进学堂者,已经属于奇迹了。董竹君认为:父母送她上学,于她一生而言是大恩。
二阿姐其实有私心,她的私心是:女儿长得好,从小被人唤作‘小西施’,如果接受了教育,学了知识,将来兴许能寻个好人家嫁了,那样他们二老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
说到底,二阿姐送女儿上学,存的是私心,而并非因为她有多爱女儿。
经济状况越来越糟后,二阿姐听了长三堂子(青楼)的话,将董竹君送去学唱歌,到这一步,董竹君的人生就开始走向不可控了。学会了唱曲后不久,她就被一顶轿子送到了青楼。
当时,长三堂子的人跟二阿姐说:你女儿到这里,只要做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可很明显,他们是在骗她,而她和丈夫董同庆,还天真地信了。
后世认为:一直在上海生活的二阿姐,实际知道女儿被送进长三堂子就不可能出得来,也不可能做得了清倌人。她说什么做“清倌人”,纯粹是为了把女儿骗过去,让她心甘情愿地去长三堂子。
董竹君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她对穷苦大众,尤其自己的父母一直有深切同情,她坚信他们是被青楼的老鸨骗了。对,他们并不是真的想卖她,而只是将她抵押到了青楼,三年后,就会接她出来。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已没人能说清楚了。世人只知,二阿姐夫妇真的把女儿卖到了青楼,放在任何人那里,这样的母亲父亲都可以等同于仇人。可董竹君逃出青楼、嫁给督军夏之时,并留学归来后,竟第一时间在上海会了双亲,认了他们。在这之前,逃到日本后,她还经常寄钱给他们二老。
董竹君与夏之时结婚照
董竹君的丈夫夏之时看不起二阿姐和董同庆夫妇,这当然不仅仅因为他们曾卖过女儿,还因为他们在他眼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也是因此,董竹君在四川老宅将二老接来居住时,夏之时曾对他们二老百般刁难。
继污蔑董同庆偷了鸦片后,二阿姐的金簪子丢了后痛哭时,夏之时还虐待了她:命仆人用绳子将她绑着,理由是:她丢了东西后哭哭啼啼,惹得他心烦。
董竹君心疼母亲,为此和夏之时大吵了一架,夫妻感情也在此后彻底破裂。不久后,董竹君带着四个女儿离开四川去了上海,与丈夫彻底分居。
毫不夸张地说:二阿姐在董竹君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上,都给她设置了巨大的障碍,而非帮助。这样的母亲,某种程度上更像是来“要债”的。
董竹君却从未觉得母亲是来要债的,但即便自己并不如此觉得,她每次跟母亲一起相处时,总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因为:母亲太爱抱怨了。
而董竹君自己是从不抱怨的,她遇到不公,虽也会痛哭,但绝不会向任何人抱怨,她知道那是多么无济于事。她懂得:只有不断去做,才能改变现状,抱怨只会让境况越来越糟糕。
就在最后一次见面母亲前几天,二阿姐来甘村时,还曾一边帮忙打扫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一大堆,这些抱怨的话,董竹君听了太多遍,已经能背了:
“怎么办?这样的生活,携老带小,可怜你什么时候才有出头日子?我和你父亲俩都已六十多岁了,苦了一辈子,到今天还没有出头,好容易盼到你嫁了个好丈夫,我俩以为有了依靠,老来不会再吃苦头了,哪知又弄到这般地步。不离开四川多好,大家少吃些苦。”
董竹君非常清楚,母亲见自己如今生活困顿,心里难受,她知道离婚是女儿主动的,她说这些话,是想让女儿妥协:毕竟,如今两人只是分居,并未正式办离婚手续。
二阿姐是个传统的人,她的世界里,真正离婚的人,只有女儿一个。她经常想:若女儿现在没离婚,怎么着,也还能偶尔给他们老两口一点钱,他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这般难过。说到底,她还是更多想到了自己。
二阿姐
董竹君性子强,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何况,她与夏之时离婚,更多的是因为三观不合,丈夫重男轻女,反对女儿们接受教育,还一心想早早把女儿们嫁出去。可董竹君一心想让孩子们走读书的路子,成为和她一样自立自强的女性。
在董竹君看来,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里,自己一直是没有尊严的,与其没有尊严地活着,不如自己出来找活路,为了尊严,苦点累点又有什么呢?
呼吸了自由空气后的这几年,董竹君越发不愿再回到了那个封建的大家庭里了。没错。这些年,她的确吃了很多苦,她创办的厂子倒闭了,父亲的病也耗损着她,她长期为四个女儿的学费四处筹钱。可那又有什么?相比尊严,都算不得什么。
董竹君永远记得与丈夫正式分居时,丈夫恶狠狠说出的话:“你要是离了我能过好,我就在手掌上煎鱼给你吃。”
董竹君当然不稀罕吃他手掌上煎的鱼,但这口气她一定要争上。
每次二阿姐表达对她离婚的不满时,董竹君都会摆出一副坚毅的模样,脸上的表情还多少透着不耐烦。这时候,二阿姐也会识趣地说几句前女婿的坏话,她说:
“唉!不过话要说回来,你那个丈夫,表面上看待你蛮好,可是他的脾气一来,那种压人的男人的神气,确也叫人难受。”
二阿姐说这话,董竹君自然地会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经历,尤其他因为一点小事,拿着菜刀追着她砍的事;还有当年因为大女儿与进步青年往来,他竟因此逼迫女儿自杀的事……
董竹君与夏之时一家在四川老家留影
这种种,都让董竹君的感受极其差,可偏偏二阿姐每次都不会顾及女儿的感受,只一味想抱怨,她总会接着抱怨起过去的所有委屈事来:
“穷人和有钱有势的人做夫妻总要受气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金簪子和他说你父亲偷鸦片的事情。多么侮辱人啊!过去,你父亲拉黄包车,我做佣人,你被押进堂子卖唱,弟弟妹妹因为没有钱治病,个个都死掉。开不出伙食只好挨饿,付不出房租只好挨人骂,高利贷借来的钱三五天就加一倍,把人都要逼死,卖的卖尽,当的当光,我们吃的这些苦头向谁讲?”
晚年的二阿姐成了祥林嫂,董竹君再坚强,在逆境中也经受不起母亲长期的抱怨的折磨。这便是她在母亲死前一天见到她,却没有去招呼,甚至没有去喊一声的原因所在。
第二天晚上午夜时分,董竹君的父亲突然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的房间。董竹君慌忙坐起问父亲发生了何事。董同庆一边哭一边喘着粗气说:“你娘快要断气了。”
董竹君听了,立马拉着父亲往父母的住所跑。那日的月色很皎洁,大地被月光照得像水晶宫一样,他们父女二人没拿灯,路上的一切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发生了什么事?”董竹君在路上边跑边问父亲。董同庆哭着讲了原委,董竹君从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母亲的死因:
她因心里苦,在表外甥张宝记的灵堂大哭,借孝堂哭自己。董同庆察觉到异常,曾去劝阻,却被她推开。昨日从女儿的甘村回去后,精神还好,但晚饭后、洗完澡,她硬要在凉席躺着,董同庆见11点她还未来睡觉,便走近去推她,才发现已经只剩一点热气了。
董同庆觉得妻子是太过苦,受不住,而突然发病致奄奄一息。
董同庆与二阿姐
此时的董竹君不自主地想起了昨天白天见到母亲时,母亲那可怜的神态,又想到自己居然因为怕心里难受,而未上前招呼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悔恨。
而接下来,董同庆在路上的话,让她的痛苦又增了几倍。董同庆哭着说:
“可怜你娘,前几天她向我要几个铜板买个香瓜吃,我因为怕第二天小菜钱不够,竟没有给她。”
董竹君听了早已泪流满面,她一路跟着父亲狂奔着。
董竹君和父亲赶到父母位于霞飞路的贫民窟时,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大批人,有人说二阿姐是中风,有人说她是发痧。董竹君赶忙上前摸了摸母亲的脉搏,发现已经停止跳动了。医生来了后,也摇摇头走了。这年,二阿姐65岁。
董竹君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她整个的神经顿时麻木了,她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那儿,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母亲的遗体。
就在她欲哭无泪之际,她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刚从法国回来的钢琴教师张景卿。她对着完全没了主的董竹君道:
“按一般习俗,在室外露天过世的人,不可抬进屋去的。这么热的天气,还不快去想办法寻些钱。现在已经1点多了,愈快收殓愈好,呆着有什么用?”
董竹君如梦初醒般答道:“是是是,现在得赶紧收殓,需要钱。”
可钱,哪儿来的钱呢?分居这几年,夏之时为了让董竹君回头,一分钱也未给过她。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闯荡,又碰上乱世,好容易开起来的群益纱管厂因被日本人炸了,还欠下一堆钱。父病后,她把能借钱的地方都借了,如今又上哪儿去借钱呢?
董竹君转身出外叫了部黄包车,一路上她脑子里一直在想能去哪儿借钱。她平素来往的都是些贫困的亲友,这种时候,他们再愿意帮忙,能拿出的也就那么几个钱。一圈下来,她没借到几个钱。
1933年前后的董竹君
最后,还是在东来顺五金行的跑街严培馨先生的帮助下,总算凑了二百多元。她借到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董竹君拿着借来的钱再回到家中时,家里已经亲友满堂了。她着急忙慌地买棺材、办丧事。因二阿姐未死在屋内,中午大殓也是在院子里进行。
大殓后,董竹君看着穿戴好寿衣、躺在棺材中的母亲,忍不住嚎啕大哭。
母亲死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脑子里都会经常出现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情景,懊悔一直伴随着她。
二阿姐死后一年多,本就有病的董同庆也去世了。董同庆去世前,义士李崇高找到董竹君,愿意给她2000元钱,资助她创业。
父亲死后不久,董竹君用这笔钱创办了锦江饭店,一举成功。
董竹君创业成功后在锦江留影
可叹,此时距离二阿姐去世,仅仅过去了不到两年时间。二阿姐和丈夫,几乎是在女儿成功前夕离世的,如此,也当真让人感叹:夫妇俩,当真是无福之人!
也有人说:老天爷偏要让董竹君在二老去世后才成功,这大约是惩罚他们昔日卖女的可耻行径。
董竹君本人当然不认同这种说法,她只懊恼自己没有早点成功,以让父母享几天清福。晚年回忆起父母时,她的字字句句里,皆透着这种遗憾。
然而,若二阿姐和董同庆死时,女儿已经完成逆袭,成为了锦江老板,他们对女儿将完全没有亏欠之心,甚至反而会庆幸自己“卖女”,如此,岂不可怕?
所以,世间的一切,终是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的,它在讲述:这个世界尽头究竟是什么!
来源: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