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经常梦到父亲,尤其是他走的最初那几年。梦见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时皱着眉对我说后背疼,或者拍打着腿部喊腿疼,并发出一丝丝呻吟声,就像他仍旧活在身边,从未离开。有时我看着着急,突然醒来,惊出一身冷汗,看看黑洞洞的房间,窗帘外透着冷冷的月光,一阵心悸,压抑的有时透不
父亲这一生
文/孙德国
文字是有生命的,记录是为了表达,更是为了留存和纪念。
——题记
父亲仙逝快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但总觉得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或许在某个多维空间内快乐地生活着,没有了尘世间烦恼和疾病的困扰。
经常梦到父亲,尤其是他走的最初那几年。梦见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时皱着眉对我说后背疼,或者拍打着腿部喊腿疼,并发出一丝丝呻吟声,就像他仍旧活在身边,从未离开。有时我看着着急,突然醒来,惊出一身冷汗,看看黑洞洞的房间,窗帘外透着冷冷的月光,一阵心悸,压抑的有时透不过气来。
父亲的离世在我心底里形成一种郁结,顽固积聚并生根发芽,使我潜意识里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萦绕与其生前生活的点点滴滴。
父亲吃苦耐劳。他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年轻时参军当过兵,复原后上过渔船,后又入职盐场当工人,百转千回后来又回到农村,人生阅历在村中与同龄人相比也算丰富。儿时记忆里始终镶嵌着一幅画面:劳作后他躺在家里土炕上歇息,用剪子剪手部厚厚发亮的那层老茧,一层层,像是剥洋葱。那是汗水与劳作后锄杆或锨把赐予他的一份礼物。但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份礼物,极力用刀具把它清除掉,露出手的本色。但清除后的老茧随着劳作又重新生成,积聚,新茧在他粗壮的手指间继续蔓延、叠加、覆盖,就像割草,一茬茬继续生长。
父亲少言寡语。父亲平时很少说话,始终像是在参悟什么。在眼睛得白内障之前,他基本是旱烟一根接一根的抽,并伴有强烈的咳嗽。但咳嗽与烟雾的斗争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父亲继续吸烟,并继续咳嗽。烟雾时常笼罩在他身体周围,显得身体轮廓有些模糊,些许虚幻。整个房间被烟雾笼罩着,我和妹妹被烟味呛得一阵阵咳嗽,他完全无视这一切,漠不关心。在他眼里,在那个时代多数农村人眼中,烟雾似乎对孩子健康并无任何不良影响。也许他小时候本是在长辈们烟雾缭绕中长大,古老的观念在其脑海里根深蒂固,对吸烟有害健康的说法感到有些意外。
直到有一年,他的一只眼睛得了白内障,视力模糊,急需住院治疗。医生警告说必须戒烟,否则吸烟容易引发咳嗽进而使眼部的手术创口无法愈合,导致手术失败。无奈之下他狠心戒掉了烟瘾。开始的那段时间百无聊赖,以糖块为伴,寂寞时吃块糖,代替吸烟。嘴部由一吸一吐改为反复咀嚼,像老家那头曾经饲养过的反刍的牛,似乎总在咀嚼着心事。
一只眼睛手术视力恢复后,时隔几年,另一只眼睛视力又模糊了。又进行了一次手术,治疗效果还不错,基本上不影响生活的饮食起居。
父亲记性特好。父亲上学上到完小,不知道原因为何没有继续读书,爷爷也过早去世,可能作为家中的长子,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吧。年轻时未发现父亲的这个秘密,他也比较低调,不太愿意显摆。后来外出打工的几年,偶然发现他的记忆力出奇地好。电话号码他从来不记在本子上或手机里,而是储存在脑子里。如果需要,稍微沉思一会儿,就像打开电脑点击一下鼠标,文档瞬间打开一样,他也会完整无差错地报出手机号码。甚至是初次谋面的陌生人,曾经说过手机号码,他听一遍后都能完整地报出号码。可惜这一点他过于保守,我也未能继承他的这方面优秀的遗传基因,至今仅能记住两三位特别熟人的亲人的手机号,其余的即使接听百遍,依然无任何印象。拨打电话完全依据手机中的储存信息来获取。
父亲脾气粗暴。母亲在世时,父亲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发脾气,动辄打骂,让我和妹妹心存恐惧。母亲去世后,他的那些坏脾气像田地里消失的蛇,悄无声息地溜走,不留下任何痕迹,独自一人默默承担起家庭的全部重担。在那个生活困顿的年代,栉风沐雨,节衣缩食,全力以赴供应我读书学习。而妹妹过早地辍学做饭,收拾家务。倘若没有当时困顿的家境,也许妹妹现在能和我一样,生活在城市,也在办公桌电脑前敲打文字或绘制图表。现在想起来依然令人内疚遗憾。
父亲情感贫瘠。他不太懂情感表达,对子女比较放任。父亲从未对我们兄妹进行言传身教,像对待地里的庄稼一样放任其生长,也从未对我们表达父辈的疼爱。即使对于其孙子,他似乎也未表现出做爷爷隔代对孙子的宠爱。儿子小时候,两人还经常因为观看的电视机频道争台。儿子踩着碎步颠颠地向我们告状,说爷爷不让他看电视中的动画片。我们总是罗列出一大堆理由,看电视对眼睛不好,并劝他可以玩玩玩具,最后成功顺遂父亲的心意,挑选他爱看的频道观看戏曲或电视剧。儿子默默把他自己的爱好藏起,在沙发边失落地玩起手中的玩具,间或用眼偷瞄一下播放的古装戏曲。
父亲弟兄姊妹五个,他排行老大。爷爷去世的早,早年的家庭重担都落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外出挑河工,簸箕李清淤,那时都是完全靠人力。河沟底部的淤泥是一车车通过小推车推出来,过度的透支体力使他的一条腿发麻,走路时左右摇晃,像不知疲倦有规律摇摆的钟摆。休息时一条腿会不自觉地抽搐,发出沙沙声。在农田里,他拼尽全部力气劳作,但秋后的收成也未必比别人家好很多。我曾一度感觉到他有些迂腐,不懂现代化农业的技巧,烂用洪荒蛮力,出力不少却成效甚微。但面对一大片耕地和庄稼,我却沉不下心思去深入研究,如何让田里的庄稼收入上涨几成。
儿子出生后,在乡镇上幼儿园的那几年,都是父亲离家陪伴着看孩子。儿子上小学后,陪护孩子的任务完成,他自己在县城找了家建筑工地看大门的工作。收入倒也不比种地少。周末我经常开车去县城的工地上找他,送点儿吃穿的,聊聊天。他似乎完全适应了外出打工的工作。
后来全家调到滨州后,开始在家有段时间,白天我们上班,他独自一人在楼房的封闭空间中呆着,感觉寂寞难耐,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通过客厅的窗户望着楼前道路上流淌的车流发呆。晚饭后到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看退休的老年人下棋。有时也即兴杀上几盘,回家。有赢有输,倒也打发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滨医有个实习学生宿舍楼需要人看管,联系后他欣然前往。看管宿舍期间,父亲高度负责,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得到很多人的交口称赞。再后来又建门诊大楼,父亲又另外负责工地看管,直到后来查出肺癌后,才放弃了打工的工作。当时那栋宿舍楼有段时间被闲弃着,房间里落了厚厚的灰尘。后来保卫处要求整理房间,父亲贪恋每个房间内有丢弃的纸壳子,在未佩戴口罩的情况下将每个房间内的纸壳子收集起来,作为废品卖给收废品的。这也是后来我才了解的情况。
现在想来,我曾一度怀疑,戒烟多年的他后来被查出肺癌,莫非与他收拾布满灰尘的房间有关?尘埃吸进肺部造成於堵继而发展成疾病?
从查出病症后,已经濒临晚期,癌细胞已疯狂地扩散至全身,动手术的风险极大。最后全家商量后决定保守治疗。其间,我通过其他渠道购买靶向药治疗,初期服药后还比较成功,基本控制住了病情。后来身体出现抗药性,有更换了第二代靶向药,但收效甚微。到医院做放化疗做了好多次,父亲的身体反应还不算很明显,但走路明显吃力。从网上买了架轮椅,扶着把手可以缓解站起来走路给双腿带来的负担。
最后只能卧床了,卧床过程中,饱受疾病的折磨,父亲的暴脾气又浮出水面。儿子又正在读高中,不敢有丝毫懈怠担心影响他的学业。一方面又要努力工作,工作家庭一团糟,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有点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经过一年多的折磨,父亲最后病倒在床上,成了真正的弱者。生活的毒打让他变得低眉顺眼,疾病的折磨使他懂得随高就低。他也对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示好。在最后没有任何捍卫尊严的武器的情况下,又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脾气,展示可怜的一面给人看。
从发现病情到去世,父亲与疾病抗争了两年时间,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疾病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将本很健壮的父亲吞噬的面目憔悴。
父亲病逝得很突然。当时在医院里佩戴呼吸机的情况下,但神志依然清醒,思维依然缜密清晰。后来医生奉劝回家好好守护,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妹夫用轮椅推着他回家。从医院到家有三个路口,父亲赤裸着上身,脸上却依然平静如水,没有丝毫表露出痛苦,也许是他在路人面前,还在努力保持作为男子汉的最后一丝尊严。
次日早晨,父亲还在熟睡,我刚到单位上班,就接听到妻子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到家后发现呼吸微弱,眼睛已经睁不开。呼叫救护车。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来到,救护的医生可能看惯了生死,一脸的麻木,象征性地按压胸部作脉搏启动,还要自己找人抬父亲下楼。无奈找了楼下的邻居,将父亲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到达急救中心,做最后的抢救。但终归无力回天。
妻子说,父亲一直拒绝承认自己得了癌症。我们也从未和他说起,仅仅解释按照医生的方案治疗。担心他心理不够强大,知道后病症成为压倒他的最后稻草。一直隐瞒,直至去世。
但不知道这种做法的正确与否。妻子事后在父亲的房间里发现掉在地上被他撕下在医院手腕上佩戴的注明姓名和住院科室的手环。上面清晰地写着:肿瘤科。
父亲走了,挡在我与死亡之间的那堵墙轰然倒塌。作为同龄人中,父母双亡,不能不是人生的遗憾。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却让我永远记住:这个世界最深的痛苦,是他一直在我心中,而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现在有时路过滨医,看到父亲曾经居住过的那栋小楼,还在。看到他曾经看管过的工地,现在已是一幢高楼大厦,悬挂着门诊二部字样。大楼门前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滚滚洪流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提起他,想起他在值班室守护的那段时光。
父亲这一生,和村庄中祖父辈的许多农民一样,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的命运,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的老去,最后化为泥土融进他们生前辛勤劳作的那片土地。从土地中来,到土地中去,中间是一段艰辛的劳作光阴。
每年回去逢清明、中元节回家上坟,妻子总是隆重地准备,购买更多的纸钱。今年中元节上坟时,发现父母的坟上爬满了鹅绒藤,开着淡白色的小花,像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
爷爷奶奶的坟墓紧靠着。纸钱烧给他和母亲的最多。当然,另外的三个爷爷奶奶也烧不少。因为他们于我来说,都是家族中的粗壮的根系,而我只是众多根系中的一枝。
关于父亲的话题,家族中的几个叔也很少提起。而母亲却经常在舅家几个表兄妹聚会中常被传颂,都在绵绵无尽、悠悠不断地念叨着。仅仅是我和妻子偶尔说起父亲的过往,并伴有几声长长的叹息。
有关父亲的信息,在逐渐地消失。他的故事和他的名字,也将在急速流逝的岁月中老去,直至泯灭无踪。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纪念也是短暂的,何况其他。
来源:掌握滨州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