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书原分六卷，现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卷，后两卷《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系后世补作，真伪存疑。作品以深情笔触追忆了沈复与妻子陈芸的日常生活，语言简净隽永，哀而不伤，在清代散文中独树一帜。该书曾长期湮没，光绪年间手稿残本偶然被发现后

《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创作的自传体散文，成书于嘉庆年间（19世纪初）。书名源自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句，暗含对人生无常的感怀。

全书原分六卷，现存《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四卷，后两卷《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系后世补作，真伪存疑。
作品以深情笔触追忆了沈复与妻子陈芸的日常生活，语言简净隽永，哀而不伤，在清代散文中独树一帜。
该书曾长期湮没，光绪年间手稿残本偶然被发现后刊行，逐渐被推崇为“晚清小红楼梦”。今有英、法、德等多语种译本，其人性化书写跨越时代，持续引发共鸣。

【原文】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译文】记得我小时候，能够睁大眼睛直视太阳，连最细微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每当看见细小的东西，一定会仔细观察它的纹理，所以常常能感受到超出事物本身的乐趣。

【原文】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译文】夏天的蚊子成群结队，嗡嗡声如雷鸣。我暗自把它们想象成一群白鹤在空中飞舞。心中这样想着，成百上千的蚊子果然都变成了白鹤，仰头看得太久，脖子都僵硬了。我又把蚊子留在素色蚊帐里，慢慢用烟喷它们，让它们在烟雾中飞舞鸣叫，仿佛看到白鹤在青云间穿梭。果然如同白鹤在云端长鸣，令人心旷神怡。

【原文】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译文】我常常蹲在斑驳的土墙根、长满杂草的花坛边，让视线与台面齐平，凝神细看——将丛生的杂草视作密林，把爬行的虫蚁看作野兽，把凸起的土块当作山丘，凹陷的地方当作沟壑，沉浸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感到无比自在快乐。

某日，我正蹲在草丛里看两只甲虫打架看得入神，突然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掀翻“山丘”、压倒“树林”冲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癞蛤蟆，只见它长舌一卷，两只甲虫就被吞进肚里。我正沉浸在昆虫大战的幻想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起来。等回过神来，我揪住蛤蟆后腿，折了根柳条抽它屁股几十下，把它撵到隔壁废园去了。

【原文】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呼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话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译文】成年后回想那两只甲虫相斗，大概是其中一只想强行交配未遂吧。古人说“淫邪近于杀身”，连虫子也逃不过这道理么？我小时候贪玩，有次小鸡鸡被蚯蚓咬肿了（吴地俗称阳物为卵），尿都撒不出来。家人抓了只鸭子，掰开鸭嘴对着伤处吸吮。丫鬟一时没抓牢，鸭子突然伸长脖子作势要吞，吓得我嚎啕大哭，这事成了街坊四邻的笑谈。都是儿时淘气惹的趣事。

【原文】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译文】成年后，我愈发痴迷花卉，尤其喜爱修剪盆景。结识张兰坡先生后，先精研了修枝养节之法，后又领悟了嫁接花木、堆叠山石的技巧。百花之中，最钟爱兰草，因其幽香清雅，但瓣形品相能入得花谱的佳品实属难得。兰坡先生临终前赠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其花肩平展、舌瓣圆阔，茎干纤细、花瓣洁净，堪称谱中上品，我视若珍宝。后来我外出游幕，兰花便托付芸娘照料，她每日亲为浇灌，花叶颇为繁茂。不料未满两年，兰株竟突然枯死。挖根察看，根系莹白如玉，且新芽勃发，令人费解。当时只道自己福薄无缘，空余长叹；事后才知有人欲分株遭拒，竟用滚水浇灌致死。自此立誓不再养兰。转而培植杜鹃，虽无芬芳却花色耐久，且易于修剪。然芸娘素来惜花怜叶，不忍大幅修枝，故而难以塑成树形。其他盆栽亦因这般怜惜，皆难成气候。

【原文】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倶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译文】每年东篱的菊花盛开时，我对秋天的兴致特别浓厚。喜欢采摘菊花插瓶，而不喜欢盆栽。并非盆栽不够美观，只因家中没有园圃，无法自己种植，市面上的盆栽又杂乱无章，缺乏雅致，所以我不选择它们。

插花时，花朵的数量宜用单数，不宜双数。每瓶只插一种花色，不混杂其他颜色。瓶口要选择宽大的，而不是窄小的，宽大的瓶口能让花枝舒展自然。无论是插五七朵还是三四十朵，花束的基部要紧聚在瓶口，既不松散，也不拥挤，不紧贴瓶口为妙，这便是古人说的“起把宜紧”。花枝或挺拔直立，或飘逸斜垂，讲究错落有致。可适当点缀未开的花苞，避免像杂耍转盘般单调。叶片要疏密得当，枝条要柔韧自然。固定花枝的竹针需隐藏，宁可剪断过长的竹针，也不能让针头刺出枝条，此即“瓶口宜清”的精髓。

摆放时根据桌案大小，以三至七瓶为限，过多则主次不分，如同市井摊铺的菊花展架。花几高度从三四寸到两尺五六寸不等，须高低错落、彼此呼应，以气韵连贯为佳。若摆成中间高两侧低、后排高前排低的对称队列，便沦为俗话说的“锦灰堆”。插花的疏密进退、俯仰开合，全凭插花者心有灵犀，方能呈现如画意境。

【原文】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译文】若用盆、碗、盘、洗等浅口容器插花，需先以漂青、松香、榆树皮、面粉和油调配胶料。将这些材料与稻壳灰同煮成胶，趁热涂在铜片制成的倒钩钉上，再将铜钉粘固于容器底部。待胶冷却凝固后，用铁丝将花枝捆扎成束，斜插于铜钉之上。布局讲究偏侧取势，切忌居中对称；花枝宜疏朗清瘦，不可堆砌密实。最后注水入器，撒细沙遮掩铜钉，令观者误以为花丛天然生于器底，方显妙趣。

【原文】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译文】若要用木本花卉枝条插瓶，修剪时需注意（不可全凭他人代劳，因旁人剪枝往往不合心意）：必须先将花枝拿在手中，横斜翻转观察其天然姿态，反复端详捕捉最佳角度；确定造型后，剪去杂乱枝杈，以疏朗清瘦、造型奇崛者为佳。接着构思如何将枝条插入瓶口——或折弯或盘曲，才能避免叶片背光、花朵侧歪的弊病。若随手取直枝插入瓶中，必然导致枝乱梗僵、花歪叶背，既失天然意态，更无风雅韵致。

曲枝技法：在枝条中段锯开缺口，嵌入砖石使直枝弯曲；若枝条易倒伏，可钉入一两枚铁钉固定。即使是枫叶竹枝、荒草荆棘，亦可入瓶成景。例如：一竿翠竹配几粒枸杞红果，数茎细草衬两枝带刺荆棘，只要布局得当，别具超然物外的野趣。若是新移栽的植株，不妨顺势保留歪斜姿态，任其枝叶自然生长，一年后自会向上舒展；若强行将每棵树都笔直栽种，反而难以呈现自然生动的气韵。

【原文】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译文】挑选盆栽时，首选根部外露如鸡爪般盘曲的树桩。修剪时先将根部左右两侧分三节处理，而后修剪枝条。每根主枝保留七至九节，形成层次分明的树冠。枝条忌对称分布如人肩平举，枝节忌臃肿如鹤膝凸起。枝干应自然盘旋伸展，避免只留左右对称分枝导致树干光秃，亦不可前后直愣愣地生长。所谓“双起”“三起”，即从同一根部培育出两至三棵主干的造型。若根部缺乏鸡爪状盘根，则如同插枝盆景般呆板，故不足取。

一株精品盆栽的成型，至少需三四十年精心养护。我平生仅见同乡万彩章老人，一生培育出数棵佳作。曾在扬州富商家中见过虞山游客赠送的黄杨、翠柏各一盆，可惜明珠暗投，未见其真正价值。若刻意将枝条盘成宝塔状、扭曲如蚯蚓，便沦为匠气十足的工艺品，失了自然天趣。

【原文】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译文】在盆中布置花石小品，小景可入画，大景能传神。一盏清茶相伴，仿佛身临其境，方显幽斋雅趣。若种水仙而无灵璧石相配，我曾用有山石纹理的木炭替代。取五七枝白如凝脂的黄芽菜心，以沙土植于长方浅盆，炭块作山石，黑白相映成趣。此法可举一反三，如：将石菖蒲籽与冷米汤同嚼后喷于炭面，置阴湿处培育微型菖蒲，移入碗盆茸茸可爱；又如把老莲子磨薄两端，置蛋壳中由母鸡孵化，待雏鸡破壳后取出，用陈年燕窝泥混入天门冬（比例2:10）捣匀，植于小器皿，以河水浇灌、朝阳曝晒，可得花大如杯、叶缩如掌的玲珑莲景，亭亭玉立风致嫣然。

【原文】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译文】至于园林中的亭台楼阁、套间回廊，堆叠假山，栽种花木营造景致，其精髓在于：在宏大中展现精微，在精微处折射深远；在虚空处蕴含实景，在实景里暗藏留白；或藏景掩映，或豁然开朗；或浅淡清雅，或深邃幽奇。奥妙不止于“迂回曲折”四字，更非占地广阔、堆砌山石、徒耗人力钱财所能成就。若平地堆土为山，错落点缀石块，随意搭配花草，以梅枝编织篱笆，引藤蔓攀附粉墙，虽无真山却能生山意。所谓“大中见小”，即在开阔处种植速生翠竹、编织易茂梅枝形成屏障；“小中见大”则通过将窄院墙面砌成凹凸形态，涂刷青绿底色，牵引藤萝垂蔓，镶嵌山石刻字作碑，推窗可见石壁巍然，顿生险峻气象；“虚中有实”体现为：山重水复处一转弯便柳暗花明，亭台楼阁内设暗门一开启即通别院；“实中有虚”则表现为：在封闭院墙开一扇门，以竹石掩映成景，似通实隔；在墙头设置矮栏，看似上方有观月平台，实则虚实相映。

【原文】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侨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译文】贫寒人家房屋狭小却人口众多，应当仿照我们家乡太平船尾部舱位的布局方法，巧妙进行空间改造。将台阶改造成床铺，前后相互借用，能布置成三张卧榻；中间用木板隔断并糊上纸，则前后上下皆可分隔——如同行走在长廊中，自然不觉狭窄。我们夫妇客居扬州时便采用此法，仅两间屋舍，却分隔出上下卧室、厨房灶台、会客区域，依然显得宽敞有余。芸曾笑言：“这般布置虽精巧，终究不是富贵人家的气派。”确实如此吗？

【原文】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译文】我在山中扫墓时，捡到几块带山峦纹理的石头，回家与芸商议：“用油灰将宣州石粘在白石盆上，颜色才协调。但本地黄石虽然古朴，若也用油灰粘连，黄白相间，凿刻痕迹就太明显了，如何是好？”芸说：“挑些粗糙的石块捣成粉末，趁油灰未干时撒在接缝处，干透后颜色或许能统一。”按照她的方法，用宜兴窑长方盆堆起一座假山：左侧偏斜凸起，右侧嶙峋凹陷，背面刻出横纹，仿照倪云林的画石技法，整体宛如江边峭壁。特意留出一角洼地，用河泥栽种千瓣白萍，石缝间攀着茑萝（俗称云松）。经过几天的精心布置，终于完成了。

【原文】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译文】深秋时节，茑萝藤蔓爬满假山，如同藤萝垂挂在峭壁，猩红花朵开得正艳，水中白萍也破水绽放，红白相映成趣。我们神游其中，恍若置身蓬莱仙岛。将这盆假山摆放在屋檐下，与芸指点着说：“此处该建座临水楼阁，那边该搭个茅草凉亭，这里应刻‘落花流水之间’六个字。这里能隐居，那边可垂钓，此处宜远眺。”仿佛心中山水即将化作真实居所。某夜，两只猫儿争食打闹，从屋檐坠落，连假山带木架瞬间粉碎。我叹息道：“连这点微末造景也遭天妒吗？”我们望着满地残石，不禁潸然泪下。

【原文】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译文】在静室焚香是闲居雅事。芸曾用沉香、速香等香料，放在饭锅里蒸透，再在香炉上架设铜丝架，离火约一寸高，慢慢烘烤，这样香气幽雅绵长而没有烟熏。佛手最忌用沾酒气的鼻子凑近嗅闻，否则容易腐烂；木瓜忌讳沾染汗液，若沾汗需立即清水洗净；唯有香橼百无禁忌。佛手与木瓜的供奉方法也有讲究，具体供法难以详尽描述。常见有人随意取嗅供桌上的果品又随手乱放，这就是不懂供奉规矩的明证。

【原文】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芸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译文】我闲居时，案头总供着插花。芸说：“你插的花能表现风晴雨露的意境，可谓精妙传神。只是画中常有草虫点景之法，何不模仿这种意趣？”我为难道：“草虫活蹦乱跳，怎能让它乖乖配合？”芸沉吟：“倒有个法子，只怕造孽。”我催她快讲。芸道：“趁虫子死后颜色未变时，捉些螳螂、蝉、蝴蝶之类，用细针刺死，以丝线系住脖颈固定在花草间。调整它们的腿脚，或抱枝或踏叶，宛如活物，岂不妙哉？”我大喜照办，见者无不称奇。这般灵慧心思，如今闺阁中恐怕再难寻觅了。

【原文】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做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档，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译文】我与芸寄居在锡山华家时，华夫人常让两个女儿跟随芸学习识字。乡间院落开阔，夏日酷热难耐，芸便教她们制作“活花屏”，方法十分巧妙：每扇屏风取两根四五寸长的木梢，搭成矮条凳状的框架，中间留空。横架四道宽约一尺的木档，四角凿出圆孔，插入竹条编成方格网眼，整体屏高约六七尺。将砂盆栽种的扁豆置于屏中，藤蔓攀附屏架生长，两人即可轻松搬动。多编几扇这样的屏风，便能随意组合遮挡，宛如绿荫覆窗，既通风又遮阳。藤蔓蜿蜒的屏风可随心意变换布局，因此称为“活花屏”。此法不仅限于扁豆，所有藤本花草皆可应用，实为乡居消夏的妙方。

【原文】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译文】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擅长画松柏梅菊，精通隶书，又善篆刻。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一年半。此楼共五间房，坐西朝东，我住其中三间。无论是晴雨晨昏，皆可凭栏远眺。庭院中有棵桂花树，清香袭人。楼内廊庑厢房俱全，环境极为清幽。搬家时带了一个男仆、一位老妇，还有他们的女儿。男仆能裁衣，老妇会织布，于是芸刺绣、老妇纺织、男仆制衣，以此贴补家用。我素来好客，小酌时必行酒令。芸擅长用寻常食材烹制美味，瓜果蔬菜鱼虾经她巧手料理，总能化平凡为神奇。友人们知我家贫，常自备酒钱来作竟日之聚。我又爱洁净，家中纤尘不染，众人无拘无束，纵情谈笑。当时有擅画人物的杨补凡（名昌绪）、精于山水的袁少迂（名沛）、专攻花鸟的王星澜（名岩），都因爱萧爽楼清雅，常携画具来此切磋，我便随他们学画。平日写草篆、刻印章，将润笔费交给芸备办茶酒待客，终日不过品诗论画。更有夏淡安、夏揖山兄弟，缪山音、缪知白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等友人，如梁间燕子般自由来去。芸便拔下钗环换酒，不动声色地张罗，从不让良辰美景轻易虚度。如今故人天各一方、风流云散，更有红颜玉殒、往事香埋，实在不忍回首！

【原文】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译文】萧爽楼聚会立下四条禁忌：不可谈论官员升迁、议论官场动态、讨论八股文章、参与打牌掷骰，违反者罚饮五斤酒；同时推崇四种品格——为人慷慨豪爽、举止风流雅致、性情洒脱不羁、气质沉静少言。每逢长夏闲暇，八人便聚办对联诗会，每人携带二百文钱。先抽签定职：头签者任主考官独坐防弊，次签者任誊录官执笔抄录，其余人作考生，从誊录处领取盖印答题纸。主考官出五言、七言各一联题目，限一炷香内完成，考生须站立构思、禁止私语，交卷后方可入座。誊录官将密封答卷统一抄录成册后交主考评选，从十六联中选出七言三佳联、五言三佳联，最佳者继任主考，次优者为誊录。两联落选者罚二十文，中一联免十文，超时加倍处罚，主考每场得百文酬劳。每日十场可积千文酒资，芸则因特殊身份获准坐席答题，称为“官卷考生”。

【原文】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译文】杨补凡为我们夫妇画了一幅《载花小影》，人物神态惟妙惟肖。那天夜里月色极好，兰花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别有一番清幽的韵味。王星澜酒后兴起道：“补凡能替你们画像，我倒能替这花影留痕。”我笑道：“花影还能像人影般入画么？”他当即取来宣纸铺在墙面，就着月光下的兰影，用浓淡墨色勾勒轮廓。次日取下一看，虽然算不上正经的画作，但萧疏的花叶自带着月下独有的意趣。芸视若珍宝，与友人们各自在画上题诗留念。

【原文】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译文】苏州城有南园、北园两处赏花胜地。每逢油菜花开的时节，我们总为附近没有酒家小酌而苦恼——若是带着食盒冷酒对花独饮，实在无趣。有人提议去邻近酒肆买酒，也有人主张赏完花回家再饮，可总觉得不如对花热饮痛快。众人议论未定时，芸忽然笑道：“明日诸位只需凑些零钱，我自会挑着炉火来。”大家闻言笑应：“好极！”

【原文】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

【译文】众人散去后，我问芸：“真要亲自挑炉灶去么？”芸笑道：“哪能真让咱们挑担子？我见市集上卖馄饨的摊贩，锅灶担子一应俱全，何不雇个摊子同去？我先在家备好酒菜，到那儿再热锅现煮，茶水酒水都便宜。”我仍有顾虑：“酒菜倒是便宜，烹茶可没带器具。”芸眨眨眼：“带个砂罐去，用铁叉穿过罐柄，卸下馄饨锅，把砂罐悬在行灶上煎茶，岂不方便？”我拍手叫绝：“妙极！”

【原文】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倶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译文】苏州街头有个姓鲍的馄饨摊主，我花了一百文钱租下他的馄饨担，约好次日午后在南园碰头，鲍师傅欣然答应。第二天赏花的友人们陆续到来，我说明原委后，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饭后大家带着草席坐垫同往南园，选在柳荫下围坐。先架起砂罐煮茶，品完香茗再热酒烧菜。正是风和日丽时节，遍地金黄油菜花，游人衣衫缤纷穿行阡陌，蜂蝶乱舞间，未饮已醉三分。待酒菜飘香时，众人席地大嚼。这担夫倒也风雅，被我们拉着一起喝酒。过往游人见此场景，无不羡慕这番奇思妙想。酒足饭饱后杯盘散乱，众人或坐或卧，或歌或啸，好不快活。夕阳西斜时我忽觉腹饥，担夫即刻买米熬粥，众人饱食而归。芸笑问：“今日游兴如何？”大家齐声应道：“全靠夫人妙计！”欢声笑语中各自散去。

【原文】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译文】清贫文人的衣食住行及日常器物，既要节省又要保持雅致，其中的诀窍在于“因需制宜”。我素喜小酌，却不爱铺张菜肴。芸便为我设计了一款梅花盒：用六个二寸大小的白瓷深碟，中间置一只，外围摆五只，以灰漆固定成梅花形。底盖均设计成凹槽结构，盖子中央有花蒂状的提手。置于案头时，宛如一朵墨梅覆在桌面上；掀开盖子，六格菜肴恰似绽放在花瓣中。一盒可盛六色小菜，两三知己随意取食，食尽再续。另制矮边圆盘一只，方便放置杯筷酒壶等物，随处可摆，移动起来也很方便。这便是我们精简饮食的巧思之一。

【原文】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译文】我的帽子、衣领和袜子都是芸亲手缝制的。衣服破了，她便用拆补的方法缝缀得整齐干净。衣料多选暗色系，既耐脏又能兼顾外出会客与居家穿着。这也是我们在服饰上节俭持家的窍门。

【原文】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译文】初到萧爽楼时，我嫌屋内昏暗，用白纸裱糊墙壁后顿时明亮许多。夏日里发现楼下未设窗栏，总觉得空荡无遮拦。芸说：“旧竹帘尚在，何不用帘子代替栏杆？”我问：“如何操作？”她指着檐下竹帘道：“取几根深色竹竿，按一竖一横的格局架在廊下，中间留出过道。将半截竹帘搭在横竿上垂至地面，高度与桌面齐平。中间用四根短竹竖直支撑，以麻绳扎紧固定。最后找些旧黑布条，沿着横竿与竹帘接缝处包边缝实。这样既美观又挡视线，还不费分文。”这又是“因需制宜”的妙用。由此想到古人说的“竹头木屑皆有用”，果真是至理名言。

【原文】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译文】夏日荷花初绽时，夜晚花苞闭合，清晨绽放。芸用小纱袋装少许茶叶，放在花心间，次日清晨取出，用天泉水烹煮冲泡，茶香格外清雅。

来源：厚德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