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浙江省某精神病院的走廊,26岁的小温蜷缩在墙角,左手腕的疤痕被衣袖遮住。这天,她本该穿着婚纱站在酒店红毯上,此刻却成了精神病院的患者。她的母亲攥着一叠缴费单,反复念叨:“给她打针吧,医生,快点。”
在浙江省某精神病院的走廊,26岁的小温蜷缩在墙角,左手腕的疤痕被衣袖遮住。这天,她本该穿着婚纱站在酒店红毯上,此刻却成了精神病院的患者。她的母亲攥着一叠缴费单,反复念叨:“给她打针吧,医生,快点。”
这是女医生花晓晴职业生涯中最窒息的病例——一场以爱为名的绑架,将两个最亲密的人推向了崩溃边缘。
我是浙江省一所精神病院的女医生。在大多数人印象中,精神病院关着一群社会边缘人。其实,他们大都是被社会或者家庭冷落的人。
我遇到过自称能和外星人交流的小孩子;接诊过长期喝酒后自称能看到龙的男人;还遇到过由民警协助送来的夫妻俩,当着众人暴跳如雷的大场面……
这些在我眼里都成了日常。那天,我遇到了一对奇怪的母女。
2025年春节的前两周,26岁女孩小温在妈妈陪同下走入了科室的大门。
小温个子很高,大概有1米7左右,齐脖的短发,低垂着脑袋,哭红着双眼走进来。她的妈妈,很急躁,刚走进病房就急匆匆地说着“我们要住院”。
由于快到春节,我和她们讲清楚药物起效的时间,告知她们精神科的药物起效慢,一周是达不到出院标准的,住院期间晚上必须在医院睡,春节、除夕当晚都要回来。
听完后,温妈妈一秒都没思考,连连点头同意说:“我们不回家过年。”我心想这真是个配合治疗的“好妈妈”。
交代住院事项过程中,小温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面色蜡黄、黑眼圈很重,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我还没开始做基本问诊,温妈直接说:“快给她打针吃药吧,她天天哭,也不知道哭给谁看。”
问诊过程中,小温点头摇头居多,大多问题都是温妈抢答,她还一直不耐烦地催着开药或者打针。
我跟她交代住院的细节,开放病房的住院须知等,她一概不想听,认为这些告知可有可无。
我有点无可奈何,便单独把小温留在办公室。
温妈出去后,小温一个劲地帮她妈妈道歉,说她妈妈平时不是这样子的,最近太累了才这么急躁。
接着,她说自己最近情绪控制不大好,总感觉喘不上气,别的医院去检查过没什么问题,那边医生建议她来三院看看。
具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母女俩都只字不提。
看她俩不想深入沟通,我便没有多问,暂时先打了“心境(情感)障碍”的诊断。
小温刚来的前三天,沉默寡言,对每日查房不闻不语,她会把眼睛闭起来,有时把头蒙在被子里。白天除了吃饭,很少看到她坐起来,和妈妈也毫无交流,整天躺在床上。
住院的第五天,早查房时小温能抬头听我们讲话,眉头不再皱得紧紧的,眉心舒展些了。我问她想不想和我聊一聊,她摇摇头说道:“说出来也没用,你们帮不了我。我活在世上就是傀儡。”
之后,闭口不谈任何事。
住院的第七天,母女俩在走廊处大吵了一架。
俩人情绪激动地争执了几句后,温妈抓着女儿的衣服推搡她,说着“我抛下工作来陪你,你怎么一点都不领情”、“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不要再给我装了”之类,小温瞬间被点燃,大喊:“你走开,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地陪我。”
温妈吵不过女儿,跪在地上求她别吵了。随后,小温浑身发抖,突然躺在地上,温妈朝护士台方向大喊“救命——”
我百米冲刺过来的时候,小温脸色惨白、张着嘴大口呼吸,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抽泣着说:“胸口憋闷,像压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来气,感觉要死了,脖子像被人掐住了,手脚也发麻。”
温妈在一旁紧张无措地摇晃着身体,不停求我们救她女儿。
我临时给小温舌下含服了“劳拉西泮片”,配合腹式呼吸的放松训练,并在一旁加强了语言上的暗示,让她快速放松下来。
大概几分钟过后,小温状态逐渐恢复如常,手脚的麻木、浑身发抖、胸闷的症状得到了缓解。
温妈被当时的情形吓坏了,终于意识到女儿是真的生病了。她颤抖着告诉我:“我好怕女儿真的离开我。”
这一次,温妈安静地听我向她讲述病情,我告诉她刚才小温是急性焦虑发作,也被称为“惊恐发作”,大口呼吸导致过度换气,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全身肌肉紧绷,四肢酸胀麻木属于躯体症状的一种表现。
经过这次处理,小温对我建立起一定的信任,早查房会回答我的问题,每次吃药不再推脱。
找准时机,我再次问她是否愿意和我聊一聊,这一次她终于点头了,那天下午我们约了一次1小时的谈话。
小温安静地坐在诊室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她的声音很轻,淡淡地说:“刚入院的那天,本该是我订好的婚礼正日子,婚纱租了、酒店订了、请柬发了,可我突然醒悟,不想结婚了。”
我很震惊,她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小温的男友小朱,是好朋友介绍的。朋友告诉小温,小朱家里有钱,有三套房子,家中只有个姐姐,父母是办厂的,算家族企业,将来财产铁定都是他的,并对小朱的人品拍着胸脯说好。
认识没多久,小温便同小朱开始交往。起初,带到家里见家长,温妈妈越看越喜欢,小朱嘴巴甜抢着刷碗,在温妈眼中称得上是360度的好女婿必婚人选。
小温回忆起恋爱经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腿蜷缩在一起,哭着说“被不靠谱的朋友骗”,“被前男友骗”,“朋友帮着其他男生PUA我”……
他俩谈恋爱的前两个月,关系融洽,感情稳定。到了第三个月,小温开始觉得不大对,小朱动不动就提结婚,对温妈说想照顾小温一辈子、这辈子非小温不娶等,温妈常和小朱统一战线,一齐催着小温早日结婚。
好景不长,小朱本性开始暴露,当着温妈妈面儿是温顺的准女婿,当着小温的面儿总动不动就贬低小温,说她是“倒贴货”,哪里都不如他……
后来小温才得知,男友想早点结婚,目的是为了增加家里户口人数,多分村里的一套房,家里的工厂是幌子,他的父母实际上只是在家做手工。
小温多次告知妈妈,男友想多分房才结婚,温妈反驳道:“多分套房不好吗?那是你们的共同财产,爱情婚后没几年会慢慢消失的,钱比感情重要。”
当小温跟妈妈哭诉时,温妈甚至下跪求她同意结婚。
最后,温妈甚至和小朱私下订好了婚礼时间,通知小温时,她只能被迫沉默地点头。
她边说边唉声叹气,两只手紧张地叠在一起,用力地抓着,有时抠着指甲,既无奈又无助。
小温告诉我,其实她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上班提不起兴趣,回到家听到妈妈说话的声音就烦躁,她会偷偷用头撞墙。晚上也睡不好,夜深人静的时候耳边还会出现妈妈骂她的声音。
那个声音经常会对小温说“你太没用了,快去死了算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温妈妈不在家,半夜小温睡不着,坐在沙发上一直哭。小温越想越难过,想一死了之。脑中有个声音和她说“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她拿起一瓶药吞了下去,随后拿起水果刀,对着左手腕深深划了下去。
小温回忆说,整个过程都是懵的,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急诊床上了,之后便是麻木地配合医生洗胃、缝合、输液。她自己居然感觉不到疼。
在急诊室,小朱一家也赶到了,问的大多关于“抑郁症会不会遗传、吃药会不会影响生育……”等问题,还厉声厉色地朝着温妈说:“在精神病院住院太丢人了,你们要是去,我们可就不要你女儿了。”
最后这两家撕破脸,互相退了礼金,一拍两散。
对小温婚恋的问题大致了解后,我问起她们母女之间的相处和沟通。
小温哭得更大声了,说:“妈妈不给我沟通的机会,永远都是她认为、她想、她要……从来不认真听我讲述实情,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正确的。”
说着说着小温全身发抖,大口喘着气,右手握起拳头捶打胸口,称胸口像大石头的重重压迫感。
我问她想起了什么,她说想起和妈妈吵架的场景,“心底有种无力感”。我边为她递纸巾,边教她腹式呼吸放松法,她跟着我做了6次,慢慢放松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平复了。
她回忆说,自己不敢不听妈妈的,因为“怕她不理我”,小时候自己惹她生气,她总会三五天不讲话,态度冷得可怕。
小温13岁那年,爸妈大吵一架后分居,妈妈丢下她回了外婆家一周,爸爸那一周不断喝酒,自己都是去邻居阿姨家吃饭。
从那次后,小温特别害怕妈妈真的不要她,对妈妈言听计从。这可能是小温内心底安全感缺失的形成事件之一。
“做梦经常梦到我被锁在家里,最开始听到父母吵架声,后来两人赌气摔门而出,我敲门没有一个人理我。四周静悄悄地,最后我就被吓醒了。”
有时她会喊出声音来,有时她会满头大汗地醒过来。
再后来,她在全黑的屋子里会害怕,睡前总是要在床头留一盏灯才安心。
我问长大后呢?她情绪稍平复了一些,说:“妈妈对我很关注,各种事情都要插手,穿什么衣服都要帮我搭配好。”
这类小事一直持续到工作前,如果不照做妈妈会生气。
小温被妈妈言行上约束着,思想上捆绑着。大事小情无法做主,想挣脱却又无奈地服从。
当天下午,我为母女俩做了沙盘测试,小温将代表妈妈的玩偶放在对角线的最远处,冷冷地盯着人偶,代表家的建筑空旷荒凉。
温妈看到女儿的沙盘,沉默了,她没想到女儿这么讨厌她。
经过深入交流,我对小温整体状况有了新的评估和更系统的治疗方案。
小温从小被妈妈控制,青春期该有的叛逆阶段,也被压抑着,成年后突然遇到一件和她三观不符的大事,叛逆期和觉醒期就来了,她突然的爆发自然让她母亲难以接受。
母女两人彼此相爱,却用了最错误的方式沟通。
和小温聊完的第二天,我找到温妈,希望从她的角度了解情况。
提到女儿订婚的事,她低头认错像小孩子一样握着双手,哭着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耽误了她。”
温妈说因为自己过得不好,就想让女儿任何事都顺利圆满,每一件事都生怕做错,做之前会想五六七八种结果,担心对女儿不好。多年的生活,她已经习惯性地直接下决定,不询问女儿意见,这一次的订婚也是如此。
经过小温同意后,我将一部分交谈的情况转述给温妈。
其实,这一次住院并不是小温第一次有躯体不适,早在她初二的时候,有过3个月的躯体不适,当时她隐瞒了家长,在高一的时候也曾有过3次美工刀割伤自己的行为,划痕被衣服盖住了。
温妈从来没有发现过女儿的异常,她边听边哭,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原来这么痛苦,我也不知道她小时候这么难受,当时只顾着和老公置气,没考虑小孩子的感受。”
我告诉温妈,小温的生病和性格相关性极大,依赖心强、敏感、内向、压抑……在工作中,小温社交能力很差,和同事关系处理得并不好,内心想法无人倾诉,长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久了会自卑自责。
她之所以向温妈妥协,是认为自己是家里的负担,对父母的想法不该有反驳。可当各种压力积压到一个临界点时,她无法承受,就会以“死”来逃避。
听完我的分析,温妈抹着眼泪向我保证:“医生,你放心好了,我们会配合你治疗的。”
在住院的第二周,我为母女俩重新进行了沙盘关系评估,小温将妈妈的人偶放在了比原来近一些的地方。
我问小温最希望妈妈理解她的感受是什么,她说:“我想要长大的权利。”
在接下来每天的15分钟“无指责对话”训练后,我问小温现在的交流怎么样,小温说能感受到妈妈做决定背后的初心了,妈妈把“你总是、你应该”的口头禅也改掉了,她频繁出现的胸闷、手抖、手麻的症状越来越少了。
她还将“情绪日记”拿给我看,她把自己情绪对应的生理化反应梳理了出来,能慢慢分清楚哪种情绪带来哪种躯体不适症状,找到了自己身体和心理的关联。
有一天,小温主动找来跟我聊天,说:“医生,我感觉现在的妈妈有80分了。原来不敢说的话,在这次住院我对妈妈说了出来,原来我也是有提要求和意见的权利的。”
温妈也意识到,她自己的不安全感来自于小时候父亲出轨,母亲把这种不信任感转移到了她身上。
“老一辈”的观念禁锢着温妈妈的认知,后来嫁给一个酗酒的丈夫。小温的父亲经常酒后抱怨生活压力、抱怨老天不公,大声吵骂,原生家庭和婚姻的不幸,对温妈造成了双重创伤。
所以,她把对丈夫的失望和无助,一股脑儿变成对女儿的期盼,对未发生的事情忧心。
有一种母爱,叫做“你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就不安心。”小温既是女儿又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正的治愈,不是剪断所有丝线,而是学会在束缚中辨认光的来处。
小温的状态在第三周迎来了明显的好转,母女能心平气和地沟通了。她们俩的“合作成就”清单记满了一整页,会一起去打羽毛球或者乒乓球,一起做“家”的3D拼图,共同完成石膏娃娃的涂色……
住院的第22天,小温出院了。
我叮嘱小温:“药物是暂时辅助你的,自己的性格占70%,后续的预后情况,取决于你自己”,并告诉温妈“父母是孩子通往世界的桥,不是困住四季的墙。”
温妈用力点点头,感慨这次住院,自己也得到了解脱。
临别,小温送给我一个亮灯的小积木摆件,她说:“它像我床头那盏,但现在,我能自己开关了。”
目送这对母女,我眼睛渐渐蒙上一层迷雾。仿佛看见她们母女在破碎的镜子前,照见彼此身上相同的裂痕。
庆幸的是,现在她们已经拾起满地的棱角,将二十六年前被割断的脐带,轻轻织入春天的褶皱中。
来源:创意民工